母親和我說起這些時,直說天底下竟有這樣的父母,萍是個好孩子,真可憐!這樣的話,被母親念叨了幾遍。
我很難受。
三
幾乎一年四季,明白二大媽家裏都聚集著一些女人。她的家,倒不是多幹淨的,三間磚瓦房,被高高的石頭牆圍住,便有了個院子,院子裏的倉房旁邊拴著馬,堆放著草料。豬,圈在豬圈裏。雞在地上亂跑。屋子裏光線不太好,東屋是主要的活動區。走進東屋,對著房間的門,挨著炕邊的牆上,有一方大鏡子和兩個上下排掛著的相框,相框裏麵鑲著大大小小的黑白相片,也有用顏料後期著上色的相片。它們的前下方安放著一張掉了漆的桌子,是那種隻在桌麵下排放著三個抽屜,再下麵用布簾擋住的桌子,上麵擺放著雪花膏、木梳、糖盒之類的物件,也不見得多整齊。炕對麵的牆邊,擺放著一個刷了紫紅漆的木箱子,箱子上的掛鎖處,是鏤空的銅片,這個箱子好像是二大媽的陪嫁,或是結婚時婆家給置辦的。炕前除了地窖入口處蓋著的木板,窄小的土地麵已被掃得有些凹凸不平了。這樣的房子,在那時算是時新的呢。炕上的玻璃窗倒使東屋顯得很亮堂。從大門進來的人,透過玻璃窗,屋子裏的人多半會看見的。平日裏,家裏有人,或者暫時沒人,比如,出去從自家的草垛抽些麥秸類的幹草,用柳條編的筐盛了,回來燒火做飯時,鄉下人家的大門多數時候是不上鎖的。
人們大都是衝著明白二大媽這個人去的。冬天,女人們在炕上做花邊,做之前,先要將手用肥皂洗幹淨。做的花,是一種用雪白,或乳白色的針線,在一張畫著各種花的圖案的圖紙上,圖紙被訂在用牛皮紙包裹起來的一小塊涼席上,針在圖案上麵穿來穿去,用線和線的糾纏,集結成枝枝蔓蔓的花樣,據說,花邊是出口的。問出口派些什麼用場,她們也大都不知道的。
冬天,暖暖的炕上,坐滿了女人。她們倚著牆壁,或倚靠著疊好摞起在牆角的被子、褥子,把腳伸向炕中間,在各種花色的襪子上麵蓋個小棉被,防著空間的涼。她們各自做著自己手中的花邊,按品相掙錢,幾塊錢也是好的呢。女人們在一起,全村的大事小事,便是她們的談資,尤其男人女人之間的事,更是被津津樂道著。
老悠大媽就常被眾人拿來做話題的。我至今也不知她的姓氏,人們都叫她“老悠”,我們小孩子也有直呼她這個外號的,我和妹妹不,我們從來都在“老悠”後麵加上“大媽”兩個字的。老悠大媽皮膚白皙,腰板豐腴,黑色的齊耳短發,被油性很大的頭油調理得服帖在耳際,臉皮被雪花膏滋潤著,大臉盤,大眼睛,雙眼皮,人透著喜興勁兒。隻是,她的話是不可全信的。人們都說,她有本事把沒影兒的事說得跟真的一樣。可她不壞人的。我理解的她的外號,是同她的嘴,和語言有關的。
老悠大媽是不用做花邊的,她丈夫就知道一天到晚幹活兒,卻從無怨言。任由他的媳婦平日裏隻知串門,張家長李家短的。包括,她和別的男人開開玩笑什麼的。其實,老悠大媽的玩笑,聽來,也大都是敞亮的。對於別人話裏話外,或就直言他管不了自己的媳婦,沒本事。這樣的話,他聽了,也不惱,隻依舊憨笑著。老悠大媽的婆婆也是個極善良的老太太,纏足,瘦小。印象中,她見人總是一雙笑眼,裹著一雙三寸金蓮,走起路來一顫兒一顫兒的,她隻在自家門口進進出出,極少串門,從不多言。母子倆對這個媳婦都很好,因了性情,亦或者,心裏念著:娶到媳婦都是燒了高香了。
老悠大媽並不在意人們對她的閑言,笑著罵過去,即便狠狠地罵也是極少能讓人生氣的那種。去到誰家,見了好吃的東西,有時,她會隻管自己動手拿,拿到手裏,就往嘴裏送,或者順手就揣進了衣兜裏。有時竟是動手“搶”來的,人家也會象征性地做出要搶回的樣子,被她嬉笑著跑掉了,也就作罷了。頂多隻衝著她的背影無奈地數落兩句。
而有時候,她竟是背著人家悄悄拿走的,往往是,她走之後,人家四下裏找那樣東西時,尋不見,便會斷言:剛才老悠來過,肯定是她拿走了。前些年,做生意的妹妹將一些皮鞋、布鞋讓母親拿到鄉下去便宜處理了,也權且送個人情。老悠大媽便趁母親沒留意,挑了一雙合她腳的,拿了去。待母親發現少了一雙時,就明白了。知道問她也不會就承認的,母親也就作罷了。老悠大媽拿著東西從人家裏出來時,若遇著人問,便說手裏的東西是那家人送給她的,興許還能博得一個好人緣的譽呢。不過,時間久了,人們都明白她的話不可全信的,便直著問了出來,該不是你偷人家的吧?胡說,俺能幹那種事?老悠大媽真誠地笑著。那個“偷”字,聽起來依然不是有多嚴重呢。鄉下人念著“鄉裏鄉親”的。而但凡被她這樣不管不顧的,極有可能是個稀罕物,或不常見的,尤其,在那個物質匱乏的年月,即使是普通的物件,或食物。而老悠大媽更多是率性而為,本來她也沒什麼事的。
有時,老悠大媽也會和小孩子爭吃的。她到人家串門,看見人家媳婦正用餅幹,或用麵粉和著糖精、雞蛋做的麵食,喂給剛斷奶或還沒斷奶的孩子吃。老悠大媽見了,有時也會伸手去拿兩塊,放進嘴裏,和人家孩子一起吃。人家這些細糧隻留給孩子吃的。她不管這些。吃餅幹的小孩子尚不會和她理論,大人也隻說上她兩句,覺著犯不上為了兩塊餅幹傷了鄉裏鄉親的情麵,再說,也不至於就被她吃窮了。所以,也不會去和她多計較的,多半也是不好意思,雖也心疼孩子的營養。明白二大媽卻不會由著老悠大媽的,可能就會試著伸手把餅幹從她手裏奪回來,當然那也是玩笑著的,太認真了,犯不上,都是直率的性子。但若真沒有什麼喂孩子了,會這麼做的呢。不過,這樣的話,老悠大媽也不至於那麼沒出息,不講道理的。她們都有私心,也都是爽快之人,並且,也都明白事理的。
老悠大媽熱衷於給人說媒,倒也促成了不少姻緣呢。她曾給我父親最小的弟弟介紹了一個對象,是她丈夫家的親戚。小叔叔嫌那姑娘個子矮小,不太願意。但奶奶家已過了彩禮——100多元錢。如果男方提出退婚,這100多元錢就不能退回了。老悠大媽便跑到女方家裏,竟是極顯內疚地對人家姑娘說:“這事兒都怪我,我起先不知道的,那小子有癆氣,我這不是害了你嘛!”姑娘一聽,嚇得忙把婚退了,把彩禮退還給男方,還一再感謝老悠大媽呢。
老悠大媽曾帶著妹妹去田地裏捉青蛙,回來後,把青蛙扒了皮,燒著吃,說很香的。妹妹也樂得跟著她去做這樣的事,包括做她的小幫手,鑽到生產大隊地裏偷摘尚青的豌豆莢,裝在衣兜和布袋裏,運回她家,她用來煮粥吃,而隻分給妹妹一點兒。
其實,老悠大媽挺大方的。她常把“搶”“偷”來的東西分給村裏的孩子們吃,或者玩。而她的“搶”“偷”並不隻為占便宜的。也許,她隻喜歡這樣找樂而已。多數時候,她並不和人們計較什麼。而那樣的時候,我就覺得她多麼親切,像是自家人。明白二大媽也說她不壞的。老悠大媽便常去明白二大媽家,包括夏天時,做花邊的女人們待著的陰涼處,家門口,或大樹底下。
後來,即便聽到人們說些老悠大媽所謂的風流韻事時,我還依舊隻把她在我兒時的印象裝著,念著那份單純。最終明白,我嗬護著的,其實是自己童年的記憶,我樸素而美麗的鄉愁。這已是多年以後的事了。
四
兩個姑姑和明白二大媽及奶奶一樣,人緣好。那時,大姑、二姑尚未出嫁,自然要做花邊掙嫁妝的。隻是,她們幾乎不到明白二大媽家裏做花邊,嫌她家不幹淨。還有,怕躲不開一些玩笑話。畢竟是未出閣的,聽到一些結了婚的女人的話,臉自然會紅呢。我沒注意過大姑、二姑的表情,那時的我還是小孩子,也不懂,隻覺大姑讓人踏實,她勤快,能說也能幹;二姑善良、靦腆、個性強一些。她們都極親我和妹妹的。做好花邊去鎮上送貨的時候,總不忘給我和妹妹買些好吃的,好玩的。她們是想讓我們有和在父母身邊一樣的感覺呢。大姑手巧,給我和妹妹做的衣服都很合體。花樣翻新的式樣,常被英和萍,及別家的大人模仿,往往,我和妹妹穿了10天半月後,她們才能穿上。而那時,大姑又該為我們比量新的樣式了。加上母親從城市裏給我們寄回的衣服和鞋,連母親在新疆的四姨——我們的四姨姥也給我們姐妹寄來好看的衣服和小皮鞋呢。我和妹妹倒無意中成了一個小小的風向標呢。
我對大姑二姑更多的是一份依賴,我會安靜地坐在她們身邊,聽她們和她們要好的姊妹們說話,也不鬧人,隻用手扯著大姑,或二姑的衣角。奶奶坐在旁邊時,我就用手捏弄奶奶有些粗糙的厚實手掌,這樣的習慣,延至我成人呢。奶奶和姑姑的脾氣極好,一任由我。人們都說我乖巧,像個小大人。姑姑們給我也做了一塊小花墊子,給我些針頭線腦兒,將我安頓在一個角落裏,我真的就會像個大人一般,像模像樣地穿針引線起來,做的花邊自是別別扭扭,一塌糊塗。而她們讓我有事情做,目的是不幹擾她們。因為,我很在意大姑二姑的用線量,誰用的線越多,就說明誰的速度快,做的活兒也多。在我眼裏,姑姑是最好的姑姑,她們也都很要強。而一旦別人用的線比姑姑多了一些,我就會緊張起來。然後,便把姑姑使的小剪子好生看管著,護著它在最適宜的位置,好讓姑姑用起來順手,不耽誤速度。為此,明白二大媽總說我是姑姑的跟屁蟲。不過,她也有本事讓我看護著她的小剪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