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7章 明白二大媽(3 / 3)

其實,她們更加提防著的是妹妹。妹妹在外麵瘋玩得累了時,就爬上炕來,非要擠在她們中間,嚷著也要做花邊。這時,明白二大媽就會打岔兒,以轉移妹妹的注意力,隻一會兒工夫,妹妹就又回過神來,繼續纏著大人給她花邊做。大人們見軟的不行,就來硬的,忍住要笑的嘴隻管嗬斥,終是忍不住的,妹妹早看出來了,也不怯,倒越發得來了精神。二大媽抬起她那沉沉的屁股,讓妹妹把手放到下麵,說,你來摸摸這裏有個什麼東西。妹妹信了,剛把手放到那裏,一聲響屁,嚇得她趕緊將手縮了回來,稍一愣神,既而大笑。

夏天。白天時,女人們又會聚集到大樹底下,或大門口的走廊裏,嬉笑聲依然。春秋兩季,二大媽要播種,收麥,拉車……她頂得上個男勞力呢。每天,除了幹地裏和家裏的活兒,還是隻一個勁兒埋頭做她的花邊,速度快、質量好是出了名的。曾聽大人們說她做花邊時隻說話,不肯抬頭的,抬頭了就耽誤了做花邊,而耽誤了做花邊,就耽誤了掙錢。晚上為了省燈油,省電,她便早早睡下,第二天,再早早起來做花邊。二大媽的睡意極濃,通常,隻要頭一碰上枕頭,便呼嚕聲遂起。

夏天的晚上,屋裏悶熱,人們吃過晚飯後,都紛紛拿著小板凳,或涼席之類的家什,到外麵納涼。我最喜歡這樣的時候了,興致勃勃地和小夥伴們玩耍。累了時,我就會乖乖地坐在奶奶身邊,纏著奶奶講故事。寫到這兒,我突然開釋了一般,想必,今生,我對文字的癡迷,除了與生俱來的,也多少源於奶奶的故事罷。若果真如此,我該感謝奶奶才好。奶奶的故事除了曆史人物,還有神仙妖怪什麼的,許多時候,我正聽得入迷,被二大媽的呼嚕聲打斷,好不煩她。有人說她掙錢掙得累了,有人說她就是心裏放得下事兒,是那種會享受的人,沒心沒肺的。我不認為二大媽掙了多少錢,她太節省了,印象裏,衣服,總是那麼兩件,青色的,穿在身上像個男的。小細灰格子的,也很沉悶。即便,過年時換上的那件略微帶些紅,還是暗紅色的盤扣兒衣裳,也喜興不到哪兒去。當然,那個年月的女人們,大都沒什麼條件打扮自己的,也不敢。即使剛三十出頭的年紀,也是極樸素甚至是顯得老齡化的裝扮呢。何況在鄉下呢。可是,人們依舊在傳,她掙了多少多少錢。嫉妒的,羨慕的。

街坊鄰居家的大人若要出去辦什麼事,也會將年幼的孩子放在明白二大媽家,隻要小孩子離得開大人,二大媽都會爽口應允。孩子淘氣,她照例會罵著,照應著。對於她的這張嘴,人們早就習慣了。其實,二大媽的罵也都是善意的,她用這樣的方式表達她的情分。和生疏的人,她不這樣。她將她家的東西送人,手不緊。和她熟絡的人要什麼東西時,她也不臉紅。當然,她送人家的,和她向人家索要的東西,也大都是自家田地裏栽種的,不是什麼稀罕物。

在奶奶家,老太太們在一起聊天的時候,她們常會愛撫地發出一聲聲感歎,關於孫子孫女們,以及她們的媳婦們。自古,婆媳關係都是個綿綿無絕期的話題。而在我眼裏,奶奶們都是極和藹可親的,脾氣都特別好。反正,我奶奶就總是“好、好、好”地應著我和妹妹提出的要求。她們的媳婦們則或爽朗,或安靜。至於鍋碗瓢盆的交響曲,我不知那是不是生活的全部。但我知道,我是被大人們喜歡的。

後來,大姑出嫁了,嫁到一個對我來說遙遠而陌生的村子裏去了。大姑夫長得高大帥氣,人也極幽默的,他用嶄新的自行車,後來換了氣派的大摩托車,載著大姑回娘家時,奶奶家立時便熱鬧了起來,倒是補回了因大姑外嫁而顯得有點冷清的感覺。

聽見奶奶家院子裏的說話聲,明白二大媽便會放下手中的活計,甩開兩條健壯的腿,三步並作兩步,隻一會兒工夫,她就站在了奶奶家的院子裏,扯著一副洪亮的嗓門,對著大姑父,說,我說新女婿,到丈母娘家來帶什麼好吃的了?不帶好東西不讓進門的,這是我們這兒的規矩。你可要好好看著辦哪!好像,幽默的大姑父回敬二大媽的話自來也不是靦腆的。我喜歡他的風趣。他也很喜歡我和妹妹,常逗得我們倆直笑。

大姑夫由新女婿變成老女婿,二大媽更不把他當客人待了,出口的話也不避諱什麼了。她倚仗著自己的身份——叔伯大哥家的嫂子,可以降著他的。大姑夫也不怵,照例風趣地回敬著她。

大姑比大姑夫大幾歲,印象中,她總是讓著他的。前些年,大姑夫去世了,大姑又患了病,手術後,一個人帶著兒子過活。好在二姑嫁了個優秀的男人,也好在大姑有兄弟姊妹們相互照應著,更好在大姑是個堅強的女人。隻是,大姑終究沒能逃脫這一劫,前年,她也去往天堂,陪伴大姑父去了。他們的兒子,如今也已有了自己的女兒。生命,在延續著……

我對兩個姑姑的感情一直很深。隻是,一個人,一條路。

我所看到的明白二大媽和明白二大爺的過活,他們罵著出口的話,也不全是惹耳的,那罵有正的,也有反的。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睡在一個炕上,在一個鍋裏吃飯,一起操持家,一起生養孩子,一起為孩子成家,一起帶大孩子的孩子,一起吵架,一起悲喜,並且,一起老去——他們,從不用嘴講出情愛的。又或許,他們需要和擁有的,也隻是個過日子的伴而已。

明白二大媽的全部生活,不是她自己。

鄉下的男人女人過日子,計較的隻是田地裏的收成,和老婆丈夫孩子自自然然地長成、老去——

他們,除了地裏的莊稼,也有著自己的喜好呢。這樣的話題,我問到明白二大媽時,她笑了,說,俺隻知道幹活兒,掙錢,過日子。再問她自己喜歡什麼,回答:睡覺。明白二大爺卻不,他喜好文藝。我父親母親回家鄉時,總要去二大媽家坐坐的,和二大媽說說話兒,二大爺在一旁,也說起他們當年同在鎮上文藝宣傳隊時的光景,說時,那份豪情不減當年呢。在京劇《沙家浜》裏,母親飾演阿慶嫂,明白二大爺飾演胡傳魁。那樣的年月,自是一去不複返了。但明白二大媽和二大爺都直說,在這個鎮子上,以及方圓幾個村莊裏,母親的長相和扮相,都是出了名的。父親母親也誇讚明白二大爺扮演的胡傳魁,形神兼備呢。

在心裏,我一直把明白二大媽和明白二大爺當長輩的。而我的明白二大媽——這個識不了多少字的鄉下女人竟能理解我。有一年春節,我們一家在奶奶家過的。除夕夜,我和母親及明白二大媽一起睡的。在她家的炕上,她和母親都想和我一個被窩兒睡呢,兩個母親爭了半天,到底,好像是我母親讓了步的。雖說,獨自在外的我,許多時候,也隻過年時才回家的。於是,一鋪炕上,三個二十多、四十多、五十多歲的女子,說著,笑著……她們的年輕歲月,我的兒時趣事,都是那時的回味呢。現如今,一切,已此去經年。

第二天早上,我剛回到奶奶家,又急急忙忙跑回到二大媽家,見炕上的被子已經收了起來。看到我的表情,二大媽笑了,你在找什麼,是塊糖嗎?我急問,在哪裏?讓你大媽吃了。聽上去,她的話很隨意。大媽是她的妯娌。站在旁邊的大媽隻一直抿著嘴笑。我急得竟快要哭了,二大媽見狀,便拿出了那塊薄荷糖。是除夕夜時,我給家裏的每人剝了一塊自己買的薄荷糖,自然,也給遠方的男朋友,後來成了我丈夫的那個男子留了一塊,純粹是少女的心思。而我這舉動,明白二大媽竟一點也不覺得莫名其妙。我知道,她藏了我的糖,也隻是喜歡逗我。

正月裏的一天,我一個人去山上玩,其實,那座村邊的小山上樹木不多,大都是梯田,不遠處便是大海。回來時,二大媽正在和母親說話,見我把手裏枯了的棘枝,放進一軸紙筒中的造型,讓她驚訝,道原來平日裏見慣了的東西,竟能被擺弄得這麼好看。而更讓她驚訝的是,也許她的驚訝是故意的。她鄭重問我:你一個人上山了?還在山頭上跳舞來著?人家遠遠看著,肯定以為那是誰家的瘋姑娘,一個人在山頂上,正瘋著呢。的確,我曾看見,不遠處,有人在梯田上扶犁勞作呢。話雖如此,明白二大媽卻始終認為,隻有我可以這樣。如若別人這樣,才能算不正常呢。

多數時候,隻要我回家,大都會和母親一起去鄉下一趟。而每次,必定要帶上禮物去看望二大媽和二大爺的。前年,我曾和母親及妹妹,去看望我的明白二大爺和明白二大媽,他們那越發粗糙的麵容,和鬢角的縷縷白發,在瞬間刺痛了我。二大媽依舊坐在炕上,和幾個女人為鎮上一家公司串項鏈,串一條項鏈掙的還不到一分錢,據說,下力的,一個人一天能掙20多塊呢。那得串幾百條項鏈啊。而在鄉下,這樣的收入已很可觀了。二大爺照例忙著田裏的活兒。隻是,他已明顯力不從心了。幾個兒女也都早已成家,各自守著妻子、丈夫,和孩子,過自己的小日子去了。兒女們也都會對他們盡份孝心的。按理,老兩口兒也該好好享享清福了。可勞作了一輩子的大爺大媽,始終閑不住的。我們臨走時,大爺拖著他那條患有嚴重關節炎的腿,坐在地上,一個勁兒把地瓜往尼龍絲袋子裏裝,母親和我在一旁攔阻著,說,夠了,別裝了,再裝你們就沒有了。大爺隻憨笑著,說,也不是什麼好東西。我知道,他們還記得,我喜歡吃地瓜。而他們,也歡喜著這份情誼呢。

爺爺奶奶生前住過的老屋,原本要被繼承它的二叔賣掉的,最終,由我父母從二叔手中買了下來,隻因了一個念想。父親母親依然深念著這方水土。這裏的人和物,則是鄉愁的載體,是一輩子的。並且,愈久遠,思念便愈濃烈呢。在我,也一樣。盡管,這裏,隻伴我走過一段童年的歲月。

自爺爺奶奶過世後,我便很少回到鄉下去了,得以時常念著的,隻在夢裏。那個快人快語的明白二大媽和同樣善良的二大爺,和那個鄉村的人們,包括爺爺奶奶住了一輩子,曆經一個多世紀風雨的老屋。想必,都早已變換了模樣罷。流年。隻是,在我,有些人和事,早已屬於生命裏的了。今生。

2002年初稿

2008年3月13日(二月初六)周四略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