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7章 明白二大媽(1 / 3)

一向認為,童年之於一個人的心靈感受,是一輩子的。並且,隨著年齡的增長,童年這夢,便做得愈綿長,愈深沉……也是一種對人最本真的純粹生命姿態的欣賞,和懷念罷。這夢,亦有一種力量呢。

與奶奶家隻一堵石牆相隔的,便是二大媽家。我和妹妹都管她叫“明白二大媽”,我隻知道她嫁的男人排行老二,前麵的“明白”兩個字,也隻記得奶奶的話“就數她明白!”“去問問你明白二大媽!”,語氣是親切而信任的,即便略微玩笑的嘲諷中,也有些些憐愛呢。據說,明白二大媽對祖上傳下來的風俗習慣,包括紅白喜事,大凡節日,她都能明白地實施各種禮數。鄉親們誰有不明白的事就來問她,她是個熱心腸,又愛管些閑事。

印象中,那是一個典型的鄉下女人,走起路來是生了風的,張嘴說話也像炒豆子似的。隨意剪短的頭發,不多,多數時候,都緊緊貼在那個不算大的腦袋上,如若這般,多半是不曾洗過的。下麵的臉周正,秀麗,隻是,略顯黑黃和皺紋被她一直忽略著。那件隻要穿在身上就會挽起袖子、藍紅相間、褪了色的對襟衣衫,倒也爽落,和她的人一樣。和她的家便不盡相似了。

差不多,每天她都要颼颼颼地來回奶奶家幾趟,也不坐,隻站在院子裏,或堂屋門口,或房間門口,間或倚在門框上,就著奶奶家眼前的狀況,或從外麵聽來的什麼事,鹹鹹淡淡地說上點什麼。不知什麼時候,她也不打招呼,轉身就走,像一陣風。奶奶正低頭擺弄著手中的活計呢,也不知道,還在順著二大媽的話繼續說著她自己的一些想法,半天不見應答,才抬頭到處去找,末了,奶奶無奈地笑了,嘴裏嘟噥著:這個東西!

站在兩家院落的平房上,或趴在那堵不高的石頭牆上,對院就在眼下,尤其是二大媽家的地勢略高一些。奶奶家來了親戚,二大媽在自家光聽聲音就能知道的。然後,沒多大功夫,她就出現在了奶奶家。奶奶和爺爺的親戚,她大都認得的,也不認生,和人家說些常話,打聽些外麵的消息。奶奶忙不過來時,她就幫奶奶做做客飯,或其他的活計。偶爾,也留下來一起吃頓飯。奶奶常說,遠親不如近鄰。

多數時候,趕上吃飯時間,二大媽便將灶上做好的飯放在鍋裏,或幹脆就不做,夏天常吃涼的,她家的飯菜又簡單,她幹活兒又麻利。做飯前、吃飯前跑來奶奶家聊上兩句是常事兒,何況奶奶家來了她熟絡的人呢。她站在房間門口,看著人家客人吃飯,說些和飯有關,或無關的話,問她已熟絡的爺爺奶奶的親戚,為什麼不肯吃白麵饅頭,難道沒吃過地瓜不成?人家還是顯得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當著那麼多人的麵,伸手去拿白麵饅頭吃。畢竟,那個年代,白麵饅頭還不是鄉下人的家常飯。這樣的時候,都是主人硬塞到手裏的。請二大媽坐下來一起吃,她又不肯,嘴裏說著,俺家裏的飯都做好了,俺回家吃。話音還沒著地,人已到了院子裏。

奶奶和明白二大媽嫁的男人都是一個姓氏,稍微追根溯源,也還是同一個祖宗呢。我爺爺排行老三,明白二大媽就管我爺爺叫三爹,管我奶奶叫三娘。爺爺的大哥和大嫂膝下無子,父親年幼時便被過繼給了大爺爺和大奶奶,大爺爺在城市裏做過工,大奶奶在我母親還沒嫁過來之前就去世了。我也很親大爺爺的。而我從爺爺奶奶那兒體會到的卻是那種奇妙的血緣。

奶奶和明白二大媽的婆婆,以及玲兒奶奶要好。二大媽的婆婆,個子不高,白淨,富態,腳是纏著的,走起路來很可愛。纏足,是她們那代人美麗的標誌,她們也為此付出了沉痛的代價。奶奶的腳纏了一半就趕上新社會,腳也便被解放了。二大媽常同這些老太太玩笑著,包括她的婆婆,有時便不分老少,揀些占老太太們便宜的話來說,老太太們也不和她計較,隻用對小孩子的口氣數落她兩句,算是表示了不滿。從長輩的寬容和小輩的俏皮來看,她們是和諧的。我對二大媽的公公沒有印象,他好像是病死的。

二大媽還常把我奶奶當婆婆看待,奶奶也很親她呢。平日裏,自家的東西,兩家都不計較的。婆婆媳婦都不是古板的人,彼此開開玩笑,大夥兒開心就好。

爺爺本分、善良,不善言辭,好像,他的全部生活就是幹活兒。偶爾,明白二大媽也會和爺爺開玩笑的,那樣的時候,爺爺總是眯縫起眼睛,笑笑,實在地答兩句。有時,二大媽會說一句:這個老頭兒!話音是愛戴的。

明白二大媽給三叔的保媒絕不是為了一雙布鞋,一個豬頭。雖說,這些東西在那時的鄉下人看來,誘惑不小。布鞋和豬頭是對媒人跑腿、費心思的報答。最終成為三叔妻子的姑娘是個小學老師,和明白二大媽的娘家同在一個村子,且兩家住在同一條胡同裏麵。這是多年以後,三叔和我說的。那麼,您給明白二大媽買鞋和豬頭了麼?當過兵、現已是公司部門領導的三叔憨笑著,說,我也不知道,那是家長的事情。是否隻顧抱得美人歸了?我這個做侄女的就這麼問道。三叔依然隻是笑。我對三叔的欽佩是在心裏麵的,我們更像是朋友。而三叔提起他這位鄰家的二嫂——我的明白二大媽時,也有不低的評價呢。

許是見我和妹妹不在父母身邊,二大媽挺疼我們倆的,去她家,我和妹妹吃她家的東西,竟像在奶奶家一般自在呢。我的二叔卻從不肯吃她家的東西,說髒。這樣的話說出來,二大媽也不惱,還說,俺家就是髒嘛。話裏有的是老實的承認,和無奈。其實,所謂的髒,也隻是相對而言的。讓我備感奇怪的是,二大媽把用她的那條青色棉布圍裙擦過的黃瓜,拿給我吃,我竟一點也不嫌,反倒在心裏把她陽光下的這個舉動,比如,她以為的講究,視為一種踏實。但如若是其他人這樣,我絕不肯就受了的。要知道,潔淨早已溶入到了我的血液裏呢。而時至今日,我對二大媽的感覺依舊。終究明了,這其實是一種維護,和對她的尊重。也是對自己童年的懷戀罷。

印象裏,二大媽家除了年節,好像永遠吃玉米麵貼餅子和地瓜,還有地瓜幹,就是將生地瓜用擦板擦成幾毫米厚的片,曬幹了好儲存起來,冬天吃的,吃時上鍋蒸熟就行了。幹幹地瓜呢,則是將地瓜煮熟後切成片,或者長條,曬幹,收起,也預備冬天吃的,可直接吃,也可蒸一下再吃,很甜的。尤其上麵附了一層白色澱粉的,那樣的更甜呢。

每家的炕下麵都有一個大地窖,冬天用來儲存白菜、地瓜、地瓜幹、幹幹地瓜什麼的。裏麵的二氧化碳有時會把蠟燭弄滅的。二大媽家的地窖也一樣。我和妹妹常趴在地窖口,伸著脖子朝裏張望。然後,等著明白二大爺下到地窖裏,給我們往外拿幹幹地瓜吃。這樣的稱呼是隨了明白二大媽的。二大爺喜歡逗我們玩,尤其是妹妹,他們都認為妹妹淘氣得像個假小子,直說她托生錯了,投錯了胎。

二大媽有三個兒女。大兒子大我兩歲,不知為什麼,小孩子大都挺怕他的。他常和父母強嘴,為此沒少挨為生產隊趕馬車的父親的鞭子,隻是好像愈抽愈強。得知是弟弟妹妹告的狀時,眼珠子瞪得溜圓,聽說背後還少不了找來弟弟妹妹算賬。老二是女孩,和我同歲,叫英,圓臉,隨她父親。我沒和她談過什麼理想之類的話,怕她會不屑的。她的生活是受著她的父母影響的,但會比她的父輩們更好些,感覺她好像隻把學習當成一件必須得做的事,而她隻是去做了,就是這樣的。但我們卻是最要好的朋友。她的弟弟呢,我印象不太深。三個孩子都怕父親。梗著脖子和他們的母親強嘴時,母女母子直著言來言去,氣急了的二大媽抬手就打過去,或者,將手裏正拿著的東西甩過去,再或者,到處去找來一件什麼東西揚過去。兒女們再不服,二大媽也沒辦法,隻在嘴裏不停地罵著她生下的這些小東西。

平日裏,我和英還有另一個女孩萍要好,萍的母親有一隻眼是瞎的,我不知道是先天的,還是後天的。那個一隻眼瞎的女人和明白二大媽不是一路人,但看得出,她也喜歡和二大媽來往。不知為什麼,她總給我一種神秘的感覺,說不清楚,反正不明朗。我極少和她說話,隻不得不說時才會說,比如,去找萍玩耍時。而她總會拿著萍說事,或萍的兩個哥哥,被她借著來數落別的人。即便不是我,我也感覺和她極生分的,像是活在兩個世界裏的人。我常看見,她用那隻好眼瞪著她的兒女和丈夫,包括愛的習慣,便越發讓人覺得神秘。其實,據說她是個極護犢子和丈夫的女人,我已從她對萍的那種陰沉的愛裏體會到了。她婆婆纏著的足也算是三寸金蓮了。婆媳不和是出了名的。萍的奶奶住在我奶奶家的下麵,奶奶家的地勢高出萍的奶奶家許多。萍的奶奶尖嘴,高顴,小臉,纏足。她給我的就是這樣的印象。

多年以後,已經工作的我回奶奶家時,自然要和童年的玩伴兒英及萍相聚的。我用自己新買的化妝品給早已輟學在家織地毯的萍和英化妝,把她們打扮得全是換了一個人似的。萍的母親來奶奶家找她時,見到女兒變化了的模樣,臉一下子就沉了下來,她說萍像個妖精。其實,人們都說萍的長相主著命苦。送走她們,我和奶奶嘟噥:她怎麼可以這麼說自己的女兒呢?奶奶說,這人就這麼個活法兒,不和人親的。

二大媽見著英化了妝的模樣時,則用欣賞的口氣,誇上英兩句,還讓英跟著我學學,末了,也會說一句:臭美!言語裏卻沒有嘲弄。

萍的母親也喜歡明白二大媽的。

我對萍的感情和她母親沒有一點關係。我把沒開封的口紅送給萍,還給她和英每人買了一條好看的大方絲巾,她感動得什麼似的,起初執意不肯要,我硬塞給她的,她這才怯怯地收了。我臨走的前一天,萍悄悄跑到奶奶家,靦腆地塞到我手裏20元錢,說是她織地毯攢下的,讓我回去的路上買瓶水喝。我哪裏肯要她的,她急得竟快要掉下淚來了呢。奶奶在一旁,也說,萍,你也不易,收起來吧。她依然不肯。奶奶看不過去,就示意我收下她的這份心意。她笑了,這才滿意地離去。奶奶告訴我,萍是個好孩子,萍的媽管她很嚴的,她織地毯掙的錢都要上繳給她的那個瞎了一隻眼的媽呢。

前些年,母親回鄉時聽人說,萍在家鄉無法過活,到新疆找她的兩個哥哥去了,更要命的是,她的兩個哥哥也都很窮。她纏足的奶奶和瞎了一隻眼的母親早年間就去世了,她父親年歲不算太大,頭發卻已全白了。他整天什麼也不幹,隻把一個天井和三間瓦房打掃得幹幹淨淨,一塵不染,人也一樣。萍住在她婆婆住的村子時,每個星期都要回來給她父親蒸一鍋饅頭。人們見他吃完飯就蹲在大街上曬太陽,嘻嘻哈哈的,好像生就不知道什麼是愁似的。他是個正常的人。聽人說,他到閨女家也隻管吃喝,全然不顧閨女家的難處,好像也想不起來幫幫自己的女兒,哪怕幫她帶一下她的兒子呢。最終,三個兒女都卷起鋪蓋,到新疆找活路去了。外人隻覺剩下他一個老頭子孤孤單單的,但好像並沒有多少人憐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