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看他,專注於手中的球杆,一杆入洞,收起微笑,“我猜到了。”再瞄準,角度已刁鑽,設了一個障礙,退下來,喝一口酒,在黑暗光影裏打量他。
“我找了你們很久,對不起。”
他分明不為所動,可是卻微微顫抖,手一摸,發現自己很沒出息地掉了淚,憤憤抹掉,卻又笑起來。傅思遠隻是輕輕拍拍他的背,他便鎮定下來,望向他漆黑如夜的眼睛,像片柔和的大海,滿眼沉默的歡喜,隔了那麼長的歲月,明明陌生卻是生來的熟悉。
如果他沒有去見那一堆所謂的親戚,如果不是那個不知所謂的父親和看不清表情的祖父要求他改姓,如果不是後來似乎一場事出有因的車禍,他已不可避免走進一個漩渦,失去視力,失去工作,這一切都像電影,他啼笑皆非,無可奈何,傅思遠的憤怒讓他安靜下來,這算不算一個悠長假期?他們在病房裏的陽台上聊天,喝了一點酒,外間緩緩的下了雪,又輕又細,不存在如幻覺。
傅思遠問他,“是不是怪我?”
“No、No,it’s
my
life。”他笑笑,向他舉杯。等春天來的時候,等下一個清明節,等他手術結束,他還要帶他去母親墓前看一看。他一向相信自己的運氣,置身事外,等待□□捐贈,沒什麼不可以做到,隻是運氣來得太過殘酷,且始料示及,得到和失去的不成比例,傅思遠的□□,力排眾議的繼承權,重見光明,物是人非,那是年輕成長最頓挫蕭索的一年,窗外似乎老在霪雨霏霏,氣溫恒低,每天覺得冷,萎靡不振,嘲弄憤恨,偶爾看到有火紅的落日忽東忽西,但覺自己像那夕陽,總在人世沉淪。
他接收了一切,可他們不知道,他是其實是想毀滅這一切。人生總要找些有意思的事才走得下去。
隻是他還有一個疑問,傅思遠究竟愛不愛她?
這真是一個很爛的問題。
可小檸沒有那麼自信。
他走之前,她去看他,往常一樣的告別,往常一樣因一件小事發了小孩子脾氣,莫名其妙地十分難過。很久之後她才明白,每一次的分離她都不開心,卻故意要搞成因他事攪擾。
他帶她去相熟的餐廳吃上海菜,點了“太極碧螺春”、“長海衝浪蝦”、“牛筋湯”等。“太極碧螺春”綠白相間,組成一個“太極”的圖形。那綠的是菜泥、碧螺春茶粉,白的是雞茸、魚茸、幹貝茸,還有荸薺碎末,明明食指大動,卻仍賭氣不肯吃。傅思遠便搖頭微笑,自顧自的吃。她也委實餓了,隻一味的看他。他不管她。
由著她任性,最後沒吃上什麼,送她回家,走在街上,深冬的空氣清冽異常,她喜歡走路,人生幾何,何處是急急待赴的目的地?緩慢行走,負擔減輕,再遠的路,可以一步一步走到盡頭。她一直以為他們有時間生生世世。
可是餓卻不能忍受,隻是不開口。低著頭,覺得十分委屈,拿著他的圍巾,圍得隻露出眼睛,恨不得連眼睛也遮上,不看他。一陣風來,有點冷,他脫下薄絨大衣,要她披著,她恨恨地穿上,他拉著她到街角的小吃店,匆匆進去,回來塞給她一小袋最愛吃的豆沙鍋餅。她“哇”了一聲,抵不住誘惑,笑得亂甜蜜一把,微塵恨事一筆勾銷,急急放進嘴裏,真是沒誌氣。吃完還舔了舔手指,傅思遠看見笑說“陳先生大概要哭死。”(陳先生是那家餐館的金牌大廚,以做上海菜聞名於本埠。)拿出紙巾來替她擦手,“下次別在別人麵前這麼吃。”
她抬頭看他,不說話,享受寵溺的服務,笑容明亮無辜,他有片刻怔仲,天空便下了細細的雪,他放開她,她仍靜靜的靠近他身旁,如花之照水,在街頭的一個轉角,紅燈閃亮的時刻,終於下定決心輕輕從身後抱住他,他僵硬了一會兒,一點點拿開她的手臂,還是這樣啊,她的心便碎得零落不堪,和著那落地不見的雪,無影無蹤,城西路上慷慨的路燈,鋪張黃金的輝煌。這一片都是大學城,沿著校區外的紅磚漫走,扶著長排鐵欄杆的校牆,左手邊是高闊的耀亮的街道,右手邊是無際漆黑森森的校區,華麗的蒼寂感,油然淋漓。他們在雪裏默默移動,終於到了家樓下,她不要這樣窒息的告別,像朋友一樣上前擁抱他,“多保重,一路順風。”語態裏是自然流露對親人的關心,如柔韌的布,裏麵的軟度使他心痛。她轉身有決然的孤單,他忍不住上前,像她一樣從身後抱住她,小檸沒有反應過來,眼淚還沒有收回去,耳邊有低聲的溫柔,“等我回來。”嘴唇上有顫抖克製的溫熱,隻覺得轟的一聲,似炸開的火紅雪碧,心如汽球升空,她記得他慢慢放開他,眼神溫柔纏綿,久久不離。幸福是否隻有這一瞬?甚至都不敢確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