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眼前,似是總算發覺來人身份,“老師!”沈苒驚呼著跑到少年身畔,總算——楚義有些得意地想,便是怕生如二小姐也並不怕他,看來客居沈府的幾個月來雖發生了各種各樣的事,但就融入沈府的初衷來說他還是辦到了。
再者憑心自問在這的幾個月確竟也是少年這輩子少有的開心時光,楚義這生生於豪強之家,財富、權勢從未缺過,可偏偏所得財富盡是民脂民膏,所使權勢全憑祖宗蒙蔭,但誰都知道,楚家今朝的得勢逃不過老爺子二十年前同謀的剃發令,楚守仁今生所食所穿的一米一縷都染透了南方漢人萬萬頭顱血。
而這十六年來楚義便是靠此茁壯成長,以致衣食無缺的。很惡心吧,憑什麼忠貞剛烈之家滿門皆滅,屍骨無存。他們這些雜碎的祖先卻得以子孫興旺,坐享榮華?
至於漢奸的子孫們竟得以挺直了腰板,拿著那些權勢換取的民脂民膏分出萬一給那些真正一無所有的災民,從而賺取個青天的名號,明明那些匍匐在地感恩戴德的人才是這些錢財真正的主人。
然後終是最後便連他們也能喊出並且深信要如爺爺般做個大清朝愛民如子的好官了。
真惡心。
明明他們是沒有資格的,出生在楚家便是他們的原罪,二十年前的每一筆血債都可算在他們頭上,所以他才必須去贖罪,即便沒有前世的記憶一樣。
更何況他有著這些記憶,他是受天命而來。
少年發過誓的,他一生都要為了贖罪而活著。
為了贖罪而讀書,因為若想改變世界這些知識是必須的。
為了贖罪而習武,至少為了應對不久將來必將到臨的亂世,足以保護自己的武力一樣是必須的。
同樣,結識、討好那些江湖豪傑亦然是必須的,哪怕其間盡是些沽名釣譽、冥頑不化的老頑固,無論多少次,無論怎般低三下四,所得絕多也盡是粗言惡語,不過考慮到楚守仁萬裏挑一的家世,對方這般表現才是人之常情吧。本來他就沒打算一次成功。
反正來日方長。
他早就打定主意的,隻要那群老頑固一天還有著利用的價值,他就一天不會放棄。隻要能夠憑以獲取他們些許的信任,要他做什麼也無所謂。
哪怕是刺殺皇帝。
明明他早就學過的,君子不當處於危牆之下,他並非那種沒事找事之徒,亦不是情願一命換一命的屠狗之輩。九死一生卻回報微小的買賣明明從不合他胃口,他是絕不會做的才對。嗯,明明。
他是知道的,當時在場的三人裏隻有他猜出了對方身份,隻要他不說沒人會知道,隻要他不說他們便可以當做什麼都不知道地離開京城,什麼危險也不會有。他們不過是在離開京城之前的客棧裏偶遇了兩位有趣的過客罷了,即便未來知道了那位風趣的客人令人厭惡的真麵目,也不會有人怪他的。
誰會知道他們的運氣這麼好?
楚守仁可從未認識過愛新覺羅玄燁,即便出生豪強之家可也未曾到了能讓自己的次子對久居深宮的皇帝知根能詳的地步。他用來認出來的可不是此世的知識,而是前世的記憶。而那他對誰也沒有說過。
是的,他們本是可以毫無波瀾的走出京城的,隻要他沒有沒事找事,楚義本不是找麻煩的人,可那一次他卻違心去自己找了麻煩,因為他忽然想到,要是他真的刺殺了皇帝,世人會怎麼看他?
他說過的吧,為此他什麼都願意幹。隻要能換取天下人對他的信任,讓天下的豪傑淡忘少年的家世,無論是誰楚義也會殺給他們幹的。
就是這樣,回顧少年一生,楚義無奈的發現他似乎從未有過什麼喜歡幹的事,有的僅是數也數不清的必須幹的事。他一直都在負罪感與緊迫感間活著,雖也並非說是討厭幹那些事,但卻也從未開心過。直到萬事俱備真的隻欠東風,他反倒因風寒誤入沈府。
真到了這種時候,他反因暫時的無事可幹,又有報恩這等足可欺騙自己的借口,反倒可以什麼也不多想,做回次真正的自己了。
所以他很開心,這幾個月裏。楚義笑著想,或許沈家人不會相信,總來說這幾個月來是他這輩子最為心安理得也是最為輕鬆愜意的日子。真的很感激你們呢,是你們將他從死亡中救回,又送予了他這段時光。所以他是不會忘記的無論未來過了多久,隻可惜很快他便必須離開了,想必來不及還報沈家的大恩,但願未來還有機會吧。
“二小姐,有什麼事嗎。”楚義問著眼前豆蔻之年的女孩,少女“啊”地一聲,忽自回頭從書案上取回厚厚一疊宣紙。“老師!這是這兩天的功課!”
“是嘛。”楚義接過,“可是,老師我並不記得有布置過那麼多功課啊。”楚義翻著那誇張的厚度,其實他從不是個喜歡給自己學生留下大堆作業的好老師。自己這輩子已然被老爺拿著辭海折磨得夠狠的了。就別去禍害其他人了吧,有道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作為老師他更希望他的學生能從他留下的題目中挑選一二自己感興趣的也就可以了。
不過事關於此,他與他聽話的學生間似乎有個令人無奈的誤會。
“老師,就是這些嗎?”“嗯!我會努力完成的!”甚至不待楚義把話說完,他這位乖巧的徒兒便抱著長長的題冊悶頭疾走,可是啊徒兒,被遠遠甩在背後的楚義無奈得皺起眉頭,他根本沒準備叫你把這些都做了啊,明明隻需要在其中隨便挑上幾道也便是了。
不過,算了。那並非什麼大不了的事,反正那亦非是個初學者能完成的分量,大不了在接下來時日裏稍加調整也便夠了,那是的少年自大的認為。而這種自大在隔天看著沈苒遞上書寫整潔的答卷時,便完全的破滅了。
喂,這一定就是傳說種即聰明又勤奮的稀有品種了吧!
楚義望著密密麻麻的答卷,字跡娟秀,至於答案——完美無缺。看來沈府所有讀書的天賦,不出意外的都被二小姐給繼承了呢,少年暗自歎氣,可是這樣低頭看著女孩的眼睛,怎麼說,那雙眼裏充斥著他所早就失去的東西。純真,信任,求知欲?似乎在等待著她老師的誇獎。
可是這樣的話,直到最後楚義都沒機會說出其實作業量是可以大幅減輕的真相,所以說他討厭謊言,謊言是這世上最麻煩的東西了。有了開端你就別想有了結尾,一個無心的虛假需要你用無數有心的謊言去掩蓋。
不知何時變成那樣了,假如哪次布置的作業過少的化,反倒會引來二小姐的胡思亂想。“老師,是因為我學的不夠好嗎?”
“怎麼可能!是我的原因啦!我的原因。老師我最近有點忙,身體又不好。在加上最近教的東西也不算重要所以就稍微想偷點懶休息休息,真是不好意思了。”
“那老師還呆在這裏幹嘛啊!還不趕快去休息!”又是那種信任的目光,柔弱的細手使勁往上升著搭在少年背後,卯足了勁想把他推出去。
“嗬……嗬……知道,知道。”所以說,他“討厭”那雙眼睛。
可便如此,楚義翻著厚厚一疊答卷,這一次上交的東西也未免過多了。隨便把答卷往後翻,果不其然諸如以‘黃花如散金’詠物的題目赫然在目。
“二小姐,我可不記得我們已經學到《禮記.月令》了。”
“可老師最近不都沒空嗎,所以我就自作主張把老師寫在計劃冊上的內容自己先看起來了。”
“嗬嗬,是啊最近不知怎地都沒空呢。”那為何不選擇也趁此好好休息一二呢,他是不覺得學習是那麼快樂的事,“可是二小姐有些事是欲速而不達的,比如這你就做錯了”楚義暗自得意地指著答卷,身畔少女好奇地把小腦袋伸過來,額。從這看真文靜地好似洋娃娃呢,總讓人忍不出想把手放在她雲鬟上抓著玩。“黃花如散金語出南朝梁蕭統《文選》中的‘青條若總翠,黃花如散金’。當然你要是答司空圖《獨望》裏‘綠樹連村暗,黃花入麥稀’的話倒也能算對,但是偏偏跟月令裏季秋之月,菊有黃花沒什麼關係。”
“雖然我這道題確實是準備在交完禮記後出的。”楚義不好意思的抓著後腦,毫無愧疚的說謊“本來是準備到時候再提醒的。”算了罷,他本就是故意出這題來為難學生的,不然如何能像這般裝模作樣的教育人呢。“所以說二小姐學海無涯,其實並不需要真如我跟老爺所定的那樣老看些諸如禮樂類的無聊書的,像二小姐大可以自己尋著看些女孩子喜歡的詩書看看,否則不就不知黃花這裏非指菊花,而是春天那漫山遍野的油菜花了。”
“可是老師,油菜花是什麼花?”楚義無奈的低頭,眼前依舊是那副純真的大眼睛。
“知道嘛,二小姐。雖說學海無涯,但現在我想起的確是另句話了。古人雲,讀萬卷書,行萬裏路。二小姐你現在最應該幹的,不是看什麼書也不是做什麼題,而是給我去跟外麵那些漫山亂跑的混小子一起玩去。”
他居然忘了,這個時代的大戶女子除了些個別節氣其他時候基本都是不會出門的。所以在京城時自家妹妹居然能認出自己把玩的銅幣時,自己才會笑著用不識金銖的典故取笑。沈府雖未至楚家那般完全可以不識金銖的地步,但大概也好的有限,會不認識油菜花那般長在荒野的東西真是在正常不過了。
不,應該說會認為對方認識此物的自己才是不正常的吧。楚義望著沈苒,不知為何總覺心中益起股說不清道不楚的憐惜,可惜自己在這家裏待不了太久了,不然真想領著她去看看呢,外麵那些尋常她卻沒機會見識的東西。
大概是他看得太過失禮了罷,沈苒紅著臉低著頭錯開楚義視線,聲音幾微不可聞“可是老師不是快要離開了嗎,我現在不抓緊把功課都錯了將來就再也見不到老師了。”
“你怎麼知道的?”他記得在沈府誰也沒有告訴過才對。
“因為老師總是會在月中時候就偷偷把下個月的考題藏在書房裏,每個都是這樣,這就是這個月什麼都沒有。”
這算是證據嘛,再說你既然知道的這麼清楚豈不是自己承認每個月都是書房偷看答案了,而且居然就這麼直白的說出來了,這可不是淑女應該承認的事啊。楚義真不知道該讚歎她直覺敏感還是罵笨了。
要是他,這種偷看答案的事他一定會幹而且打死也不承認。
不過算了,楚義亦不準備在這期間多糾結什麼,“是的,二小姐,老師我有些事大概等到左之的婚事辦完也差不多就要走了吧,所以這大概是最後一堂課了,可別告訴老爺他們哦,雖說有些失禮但是要走的事我還是希望親口跟他們說。”
“這麼快!可是……那些書…….”沈苒仿佛想說什麼,隔了老半響卻終究什麼也不說。
嘿嘿,看來他在沈府的人緣的確是不錯呢。少年得意洋洋的想,忍不住伸手像對付洋娃娃似的撫摸少女鬟發,“好啦,還記得我說過還有最後一課嗎,好歹這是我第一次為人師長最後還是得有始有終的,接下來我要教的是我們那一家出師前都必須學會的一課,如若有空不妨來聽下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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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予奉使河北,遵太行而北,山崖之間,往往銜螺蚌殼及石子如鳥卵者,橫亙貫通。石壁如帶。語出宋沈夢溪《夢溪筆談》,講的是熙寧七年沈括任河北西路察訪使一路考察太行一帶化石的情形,很不可思議吧!我少時亦曾隨張師傅一齊探尋過太行山遺址,雖不知我所見之物是否便是前人所見之物,但吾所見之景卻定於前人無異。在層巒疊嶂的山脈中我跟師傅看到的卻是本該遠在千裏才應該可能發現的海生物化石,想象看這意味什麼?”
“便如書聖所言,高石中猶有螺蚌殼,或以為桑田所變。想想把,現在的高山在遠古洪荒盡是一片汪洋大海,古人言滄海桑田誠不欺我,可是為什麼連滄海都可以化作桑田,那些腐朽文人卻還可大言不慚說什麼天道不變,正道不變?”
“我們是天朝上國,與四方蠻夷不同,自倉頡造字以來華夏的傳承便再沒斷絕過,如果我們想我們可以很容易看懂那些祖先所留的記錄,一百年、兩百年乃至上千年的曆史流於筆跡之下,與我等麵前栩栩如生。”
“我們可以隨便引用古人所言,我喜歡引用古人所言,因為他們說的總是‘對’的,比起默默無聞的我、名垂青史的他們要來得有說服力的多,雖然他們皆已經死了上百年啦!雖然比起從前北方愈來愈冷,南方亦從沼澤變作糧倉。雖說便是叫我引用的那些老骨頭們從墳埃裏自個爬起來認認自己家鄉,許大多也已麵目全非。可不管那些,道卻是不變的。二小姐你認為這可能嗎?”
沈苒“可我們學的確實是古人的知識啊,老師難道覺得那些義、禮不對嗎?”
“沒有,那些怎麼可能會是錯的呢。我隻是覺得我現在所教的你所學的多數源自一個活在春秋名曰孔丘的聖人所傳,可是春秋已是周末,周上更有商夏,夏前亦有炎黃,乃至炎黃未生已有三皇。在漫長的曆史裏我們所習得不變的道,似乎並沒有想象裏的長久。”
“可我記得老師你第一堂課時便說過的,儒的本意是上古管理文冊、規定禮儀、負責死葬的職業,是遠古是便擁有知識的人,孔子並非創造了儒,而是複興了儒。”
“所以呢?”楚義忍不出露出笑顏。
“所以同樣的孔子並非創造了道,隻是在禮崩樂壞的春秋複興了三代的禮儀而已。我們現在學的或許隻是春秋時傳下的經典,也就是老師常對我說的載體,但在載體上承載是更久前便流傳的道理。”
“額,或許是這樣沒錯。”少年似乎很簡單便動搖了,“真是無聊,還以為稍微能讓迷茫一會的。恭喜你,第一關算你過關了。接下的按我家本來的做法,老爺子可是直接甩給我了兩套不同朝代批注的四書五經叫我慢慢啃完的,不過一來我沒這麼多時間,二來在這也不可能找得到原本,這種事不是原本便沒有意義了。便由我來問你好了,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是什麼意思?”
“女者汝也,唯有你跟那些小人是難以相處的了。很好,滿分。這世上的女人與那些小宗的混蛋事最難相處的了。額,也不能算你錯啊。女人跟小孩子是最讓人煩心難以相處的東西了。喂,為什麼都第三種答案了我還是不能打錯呢?對了,知道嗎古意裏的女子又有妻子孩子的解法,也就是說說一定那樣說這世上有什麼難以相處的,那一定是老婆、小鬼還有小人了,那麼二小姐要不你來猜猜看這些注意裏那個是對的?”
“……”
“答案是——它們都是對的。區別隻是人們總是在他們喜歡的場合選擇用他們喜歡的道理罷了。”
“在這兒我要糾正我剛才一個錯誤,這世上是有亙古不變的理的,有人把它叫做正義,有人把它叫做天道,而我喜歡稱它做真理,可令人絕望的是真理之所以能被稱為真理能夠亙古而不變,在於從沒有人真正得到它,我們所能做的僅是靠著一代代人,一點點的無限接近它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