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嗎二小姐,我所教你的書裏總說三代是這我們所擁有過最好的時代了,是徹徹底底的盛世,後世無論是唐宗還是宋祖,無論當時的百姓生活的如何安康也僅是治世罷了,算不得盛世。”
“可這是騙人的。”
“三代之治根本就不是什麼盛世年華,我這輩子花了不少時間尋究史料妄圖了解那個時代,因為憧憬嘛。可我越是鑽研卻越是發現無論我找到多古老的書籍他所引用的值得相信的出處都不可能早於周共和元年之前,換而言之共和之前三代無信史。要想了解那個時代靠書是沒有辦法了,我們隻能從哪些埋與地下的墳墓裏找到真相。”
“而真相是三代是個知識被貴族所壟斷,靠著鬼神的傳說愚弄世人,肉食者心安理得的奴役著奴隸,便連死後連帶著用奴隸活葬在那個年代也是在正常不過的事情。三代與我們現在一樣,一樣是個黑暗見鬼的世道。”
“直到後來,有一個人想出一個辦法他用火燒成了如人一般無二的俑,用它們去代替活人陪葬,以此救下了無數奴隸性命。然後再到後來,有個叫孔丘的聖人認為這還是不對的,於是他說‘始作俑者,其無後乎。’於是,終究用俑陪葬的陋習也在神州大地上漸漸消失了。可是聖人所說的話並沒有失去用武之地,二小姐你說是為什麼呢。”
沈苒:“因為現在始作俑者代指世界一切罪惡開端,第一個做出惡的事情的人一定是不會有好下場的,聖賢以此教導後人從善避惡。”
“是啊。”楚義接口道,“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一切都變了,再沒有人關心他從前的意思了,時代在改變,可是經典卻是不變的,無論過了多久它們都照舊可以警醒世人罷。因為真理是任何人都無法真正觸碰到的,拘泥於時代再優秀的人所能觸碰到的也不過它們所能認知到的正道罷了,至於其他,誰管它呢?”
“然後還記得嗎,我為什麼會喜歡引用前人的名言?”
“因為比起現在默默無聞的我,名垂青史的他們要來得有說服力的多。那麼在春秋之時,比起尚未封聖遊曆諸侯的孔丘,那些三代的賢人的話是否同樣要有說服力的多?這也是孔子為何從不說他創造了儒學,而僅是複興了三代禮儀的原因。也是為何明明真理其實是隨著世道變更不斷改變的,可經典卻依舊是經典的原因,我們其實才不管老頭子們說的是什麼意思呢,我們需要的僅是斷章取義從中獲取我們需要的東西罷了。”
“知道嗎,我曾看過的兩本不同時代批注的同一部《中庸》其中不同之處竟有半數之多。”
“所以,二小姐其實最重要的是自在。”少年望著他的徒兒,終於說出了他真正想說的話,“既然我們大家誰也都接觸不到真理,也就是說誰也不比誰好到哪去,所以想做的事認同本心去幹就行,永遠不要被這個時代的雜音所拘束了,‘女子無才便是德’?可笑,你為人一個能寫出《女戒》的女子會是個無才之輩嗎?‘三從四德’?算了罷!記住,二小姐。首先你是姓沈名苒的個體,我的徒兒絕不是依附於任何東西才得以存在的東西,你僅是你而已,僅隻需要做你喜歡做的事夠了!”
沈苒:“謝…….了。”
“客氣什麼,每個人都這樣的,我們每個人不可能真正的全知全能,所以為何不活的輕鬆些呢,人生百年匆匆而逝,誰也不會有第二次的機會,所以珍惜罷,因為不管如何你的人生都是獨一無二的。”楚義笑著為自己的最後一課劃下句點,希望她真的能明白。總覺得二小姐似乎有些太過勉強自己了,所以希望他能稍微不要這麼拚命才好。
“可是那個每個人裏一定不包括老師吧。”
“哈?”
沈苒說道:“因為假如那樣的話,既然無論如何都無法探究到真正的道,反而不如就這樣隨心而為的話,那麼我的老師應該是個更開朗無所謂的人才對。”
楚義苦笑:“難道現在的我一點也不開朗嗎?”
沈苒搖頭:“不是這意思,隻是雖然老師老師老喜歡說‘算了’‘無所謂’‘拉倒’類的口頭蟬,可是我總覺得真正的老師是個對自己嚴苛上一千倍一萬倍的人才對。因為無論說了多少次無所謂,可到頭來其實都會做得比我能做的好上很多倍。”
“那是因為老師我很厲害而已,我的隨手為之在很多其他人看來已經是不可能的奇跡了。”少年繼續大言不慚。
“或許吧,可我總覺得老師家既然舍得費那麼多心思,既是古卷正本又是言傳身教,不可能隻是為了教老師悠然南山下的情操吧,再者老師剛才說了那麼多可我總覺得每一句話都是在誘導我得出最後的結論。”
“你的意思是?”
“那是老師希望我得出的結論,但不是老師自己的結論!”
果然,他的感覺果然沒有錯,二小姐是個非常敏銳的孩子。的確老爺子廢了那麼多氣力當然不可能是為了叫他當隱士的。老爺子本身也不是好人,他所希望楚義發現的是藏在書本下的惡意,是善人的惡意,前賢的惡意,他希望他知道無論怎般滿口仁義道德的前人,隻要是為了自己的利益轉眼就可以變作狐假虎威的偽君子。這其間以某個被後人稱作聖人的朱熹為甚。老爺子希望他能夠認清那些偽君子的真麵目,然後跟他一樣變成個徹頭徹尾的壞蛋。
這種小心思,他早懂了。不過在屬於他的的最後一課裏,他找到了屬於他的答案,不是他希望二小姐明白的,也不是老爺子妄想強加於他的,而是僅屬於他的第三種答案。
他說過的吧,這世上正確的答案永遠不隻有一個。
“是的,還有一種方法能讓你真正的抓住真理。”
“可是老師說過世人都拘泥於時代。”
“那就超越它。”楚義理所當然的回答,“隻要你的視眼比世上所有的人都要超前,那你就能比所有人都更接近於真理,那麼在那些被你遠遠甩在後麵的人眼裏,你就已然得到了真理。”
“老師果然是個自大到不行的人呢。”
“果然嗎……誰知道呢?不過果然你跟一個人好像,都是那麼敏銳。”
少女好奇的問道:“是誰。”
“我妹妹。”
“老師的妹妹是個怎樣的人。”
“是個跟你一樣的美人兒呢。”
少年眼前的少女突然抓起厚厚答卷掩住麵,低著頭奪門而出。
她是怎麼了?楚義聳肩,難道我說錯了什麼話嗎?
不過,算了。反正至少在今天他還有更重要的事。
少年推開大門,橘紅色的光華灑在少年袖口,深深的吸氣,吐出。原來在不知不覺已盡黃昏了呢。
今天的客人除了他所請的,似乎還有些不速之客。
葉家姑娘在早間便被魏昇強行送回府上了,也是在楚義跟牛牢山那些雜碎撕破臉皮之後無論如何對麵也不可能在繼續讓她呆在沈府了。也不知他用了什麼借口竟真把死活要留下的葉姑娘說動回去了,就算那時候楚義假惺惺的勸其留下也沒用。
至於沈家的婚禮怎麼辦,“在將小姐送至安全地點後,在下自會馬不停蹄趕回來的。”魏昇如此說道。
切,真是個一刻都不讓人安心。
現在的辦法僅有苦等九十九到來了,在此之前活用那個玄字肆柒的力量在此情況下也顯得必須了。
啊!真是麻煩死了。麻煩的事一件接一件永無停息,明明這段時間在計劃中應該是休假的時候啊。唉。
至於玄字肆柒看來似乎在終於無事一身輕後混跡在沈府很是開心得享受著假期,真是令人不爽,看到他後隔著老遠便向他招手。
“喂,什麼事啊。”
“沒什麼隻是問問你請的人中有那麼多練過武的嗎,原來這的村民習武風氣不錯呢,我還是第一次知道。”玄字肆柒看著少年打趣,兩人眼前匆匆走過三三兩兩結伴的農夫。
“怎麼可能,那些事麻煩啦。”楚義沒好氣的回答,他也發現了一些他根本不認識的雜種似乎也死皮賴臉地混進來了,“不然你以為我叫你來幹嘛。”
玄字肆柒誇張地扶住頭,“我就知道你沒安什麼好心,不過要記住我是是個情報收集員而不是刺客,別以為那麼多人我能保的住這。”
“放心好了,我對你從沒這種不切實際的期望過。”少年毫不客氣的回應,“放心吧,我覺得他們未必今天便會幹什麼的,再說光憑我們兩個人不管他們準備幹什麼我們也沒有辦法阻止吧,現在我們所能做的也隻有走一步看一步了。”伸出手,“走吧,接下來還有好多苦力活要我們去幹呢。”
“為什麼要加上‘我們’!”
“因為爺爺說過要是哪天有個不要錢的白工出現在我麵前而我沒有珍惜的話,將來我一定會後悔的。”
“你信不信我現在就能打得叫你後悔!”
……
少年走在擁擠的回廊,周邊所有人都在忙忙碌碌,也是,因為吉時已近了。
“一拜天地!”
堂上一對新人猶在朝天叩拜,堂後楚義笑嘻嘻的看著這對一定注定會白頭偕老的新人,他所在地方應該算的上不願出門的人們最為優秀的觀賞處了,也算是沈府內部的特權了吧。少年亦曾一並邀請玄字肆柒一並前來,不過那家夥在打量過四周的酒席後,一口咬定他今天就賴死在有吃有喝的地方了。
真是個沒出息的家夥。
明明比起吃喝來,能夠近距離看著老友那窘迫至極的醜態,在將來慢慢的取笑要來的有趣的多,誰叫他的快樂一向是建立在他人痛苦之上呢。
可惜這對新人有些特殊,鬧洞房這種事似乎就不太好幹了,明明從前那麼期待的。楚義失望的想。
然後,腳尖被人狠狠踩上一腳。
“出來!”紅衣,鳳眼,柳眉,如果不說話的話一定也能稱得上櫻桃細口,沈家的大小姐,無用美人沈嫣一如既往的在少年想要一個人呆著的時候登場了。
楚義指著堂前,“那個、大小姐我稍微有些事…….”以此來表示他不願離開的證明,而作為對此的回應,不出意外地少年腰口又狠狠挨上了一肘。
“給我,出來!”這一次沈嫣直接拉著少年的右手便往外扯,至於當事人的意願她一定一點也沒在意過。
“喂,你幹什…….”少年方想扯著喉嚨大喊,忽又想到了什麼,不得不閉口不言。現在外麵賓客雲集,要是真被發現了他倒是無所謂,但是大小姐,你就真的一點也不在意自己的風評嗎?
少年自顧自的歎氣,他算是服了她了,結果還是隻能任由她拖著往外而去。還好少年打量四周,賓客們皆被郎才女貌的新人所吸引,大概是沒人發現他們倆的不辭而別。真是太好了。
夜,沈府院內。
“大小姐能告訴我你到底想幹什麼嗎。”
“秘密!”少女回頭,“反正你跟我來就是啦!”、
“那可以稍微把手稍微鬆下不,我想走路還是會走的。”、
“不要!一旦鬆手你一定會逃走的。”
接下的路上無論楚義怎般保證他一定不會逃跑,一定會乖乖地更在身後亦步亦趨,但結果還是被個小姑娘一路拉扯著來到了女孩所想來的目的地。
楚義環顧四周,望著麵前高牆長梯,大小姐的目的他想他已經明白了。
沈嫣得意說道:“笨蛋道士,你說你為什麼不肯從那個笨蛋地方離開?”
少年歎著氣,“因為那是看他們拜堂的最佳地點了吧。”
“那麼就給我感恩戴德的聽著吧,你的恩人——本大小姐我將帶你去真正的頭等房,記得可別感激我哦。”
“知道,我一定會感激的。”那個家夥大概是自己想過去,然後救硬拉著自己來當同謀了吧,真是的。他知道現在的自己大概是根本沒有選擇的權利,他早該想到的如大小姐這般靜不下來的性子,居然一天都乖巧的一點事都不惹。那根本是不可能的,果然從下午便開始準備了嗎。
少女一馬當先的登上竹梯,“喂,還呆著幹嘛,速度上來啊!”位於長梯中段的少女向下伸出手,不耐煩的敦促。
“是,是。”而少年則還以無奈的苦笑,但願她看的出來。
他倒是不介意現在就跟上去,但是大小姐啊你就一點都沒想到要是那樣的話,基於那樣的角度你不覺得稍微容易走光嗎。
結果楚義終究是等女孩徹底登上房頂,方才慢悠悠地爬上竹梯,反正猶正颯爽站在新房屋頂的大小姐大概也不會敢大聲訓斥他吧。
雖說作為代價在他好不容易爬上屋頂,他的右腳便慘遭兩次踐踏。
“快點。”沈嫣小聲催促,熟練地邁著小步悄無聲息地踏過瓦片走向她的目的地,那裏一個早已被她開出了必要的小洞。
“要一起看嗎?”
“還是算了吧。”少年苦笑。
“為什麼?”
因為大小姐你用以偷窺的地方委實造的太小,要是兩個人看的話頭一定會碰在一起的。有道是男女授受不親,還是算了吧。不過這種理由怎麼可能說給她聽。
楚義隨便找了塊地躺下,望著滿天星空,“因為你不覺得星空很美嗎?”
“有嗎?”女孩走到少年跟前,滿臉不解的望著他。
“有啊。”楚義稍微偏了下腦袋,讓他不至於正對女孩絕美的麵容,對著星空劃著北鬥七星的痕跡,“很美。”
“算了,不管你了,笨蛋。”
少女氣呼呼地轉頭,然後得意的像他說著新人已經進房,某個不認識的蠢蛋興衝衝地過來鬧洞房然後被她父親拎著拐杖打了出去,諸如此類的消息。
“你真的都不想過來看嗎?”
“完全不想。”
“笨蛋!沒救了!去死吧!”
笨蛋?或許吧。
楚義伸出手望著星空,不過他這個笨蛋今天也僅隻想這樣了,哪怕他知道有這塊地方,哪怕這兒並沒有沈嫣存在,他還是僅隻會選擇像這樣靜靜望著星空。
他並不想知道那兩個真笨蛋如何互述衷腸,他隻想看著這璀璨星空,然後告訴自己,無論這幾天遭遇了怎樣的事,至少在今天是足夠美好的一天。
一如此漫天銀河,而這便也夠了。
楚義如此想著,直到不遠處的少女忽然捂住小口發出一聲驚呼,少年一個激靈,猛地縱起將女孩抱開,然後整個人貼在瓦片缺口。
然後,麵若死灰。
“喂,賊老天,你這是在玩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