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一直站在那,站在門前。低著頭不知在想什麼,直至門內雲惜燕終於穿戴整齊,三人方才結伴往沈府而去。
沒人說話,少年跟魏昇自沒什好說的,至於……另一人……
他亦不知說什麼好,本來這種情況不管說什麼也都是錯罷。少年看著她便好似看到自己的無能。
說什麼要拯救世界!可到頭來渺小如自己便連友人的妻子也救不了。他出生在這個時代是神的意願,為此他得到了最好的一切,最好的天資,最好的老師,他的無能絕非能力的問題,在離開京城前他應該已然找到改變世界的捷徑才對,他應該已然足夠強了……才對。
可為何還是如此呢。
別說整個世界,僅隻一人也終究無能為力。
因為他不夠努力?
若再努力些,可否換個更好地方相見。雲家村無所事事的車夫、指著妻子介紹的友人。
我的妻子可是世上最美的美人兒!
少年幾乎能想象出江左之個笨蛋會用怎般肉麻語言向自己介紹了。
取笑著的少年,窘迫得麵紅耳赤的友人,以及端莊而典雅婦人,如若可以真想把這留做他們三人的初見呢。
要是能更強些,至少得使沉冤得雪,眾惡伏誅。而非是如此般連真相都不可告知,救出女子的並不是少年大言不慚的正義之強勢,僅不過是邪惡從不把你我放在眼裏罷了。
它放過你,因為它不在乎。
楚義停下腳步,抬頭望月而夜色愈濃。算算行程便是薛老頭反悔,想要追上他們也非是那般容易的事了吧。
下達了休息的命令。少年走到雲姑娘麵前遞出幹糧:“明天這時候就能回沈家了,放心罷我便是拚了命也會送你去見左之的。”
少年拍著胸脯保證,經曆那麼多事此時此刻他暫能做的亦不過是用這種萬分肯定的口吻給予人安全的保證罷了,就算是虛假的安全也好。可無論楚義怎般信誓旦旦女子的眼睛照舊像死了似。“我不想見他。”她說。
“為什麼呢?”楚義坐到女子身畔幾步之遙,“誠然那是個沒情調的家夥,古板、無趣,老裝作副一本正經摸樣,若相處久了確可能會厭煩吧。可你知道不,我從未見過那樣的江歧,像他那樣知節守禮的君子卻整個都透著狂躁,紅著眼是四處亂撞。我想要有哪個不長眼的擋在他尋你的路上,便是天王老子他也會殺給你看。”
“為了找你他是真拚了命的,可你跟我說什麼!你不想見他?為什麼?憑什麼!”楚義呼了口氣平複心情,“真的,我不懂,為什麼不想見他呢,至少請告訴我罷,我的兄弟到底做了什麼讓你不想見他。”
——這是謊言,少年是懂的,她為何會不想見江歧。許是緣於理學盛行,男權的強強勢,這時代女子對對於貞潔的重視到了後世而來的少年詫異的地步。
可便是懂得又能如何呢。
他很早就明白,人是不可能說服他人的。為了一時的厄運而放棄未來彈指可得的幸福,是少年認定的愚蠢。可少年認為的愚蠢到頭來也僅是少年自己的認為罷了,從頭至尾與她一絲關係也無有。
再說是否明白她不願見江歧的緣由又有何區別呢,不想見便是不想見。他又能怎麼辦,他又不是江左之,到頭來他還是無能為力。
是的。他什麼都辦不了,即便是知道真相。難不成一口撞破對方為何不願見江左之?得了吧,這種在傷口上撒鹽的事他可做不出來,更重要的是現在那麼做隻會讓事情更糟糕罷了。
所以到最後,楚守仁所做的也隻是裝作什麼也不知道。反正他早已習慣了謊言。
雲惜燕看著她勃然大怒的恩人:“因為我配不上他。”
“怎麼可能!”少年轉怒為喜,“我不知道在你眼裏那家夥到底被美化成什麼樣子了,不過其實完全不是那麼回事。論才學別看他老一副假正經的樣子,其實連《禮記》也背不全,再者——論相貌連我都比不上的男人根本就稱不上好看吧。江歧他除了一根筋外別無所長,你怎麼可能配不上他?我看是反過來他配不上你才對。”
“不,這樣的我…….”
“你怎麼了!”楚義插口打斷女子的自哀自憐,“我是不懂你為什麼老是這樣看輕自己,但給我稍微自信點啊,你已經很美了好不好!如果說是要征婚,便做不得萬人空巷那些趕過來的男人們也足夠多得嚇你半死。請相信,沒有哪個男人是你配不上的,左之能被你選中是他的福氣。”
“那你願意娶我嗎?”
“…….”意想不到的問題,也唯獨這個問題他無法回答。
“你看,似我這般不幹淨的女人又有誰會接受呢。”
“才不是。”楚義咬著牙,“我不會娶你,並不是你髒不髒的問題。給我不要那麼自大啊女人!憑什麼你一句話,我就得娶個根本就不熟悉的人。再說你便想嫁,願意娶的多了去了,我又何必來湊熱鬧。”少年許是想到什麼有趣事,又恢複了先前玩世不恭摸樣,“再說我可被人打個半死,誰叫你的追隨者裏有個會把全部競爭者全部打倒的笨蛋。放棄吧,你躲不開他的,無論你去哪、藏哪,江歧都會找到你,不論這會花費多久,然後便是死纏爛打他一定會讓你再一次願意嫁給他。”
是的,關於這點少年一直堅信。這跟江左之是否是個好人一點關係也沒,少年隻是發現了——江歧比誰都更愛雲惜燕這個事實罷了。
而事實也正如此。
當三人終於到達沈府,江歧完全無視了其他筆直衝向了他眼裏的唯一。“我要娶你。”他如此說。
楚義笑嘻嘻的看著這出苦情劇,有情人終成眷屬這種事不是最讓人心曠神怡的劇情嗎,雖說江歧的求婚在少年看來也未免有些失之急躁,至少也該先問候上兩句再說嘛。
不過在江左之看來他在沈府的一天或許真稱得上度日如年也說不定。
其後不管雲惜燕再說些什麼,哪怕是將自己遭遇和盤托出,換來的也僅是江歧變本加厲“我們今晚便成親!”的決定。
江左之果然是個一如既往好猜的人。然後待沈老爺也出來為江歧說話時候,可謂大局已定矣。
楚義估算時辰,此刻正值清晨,就是說留給沈府準備這場早產婚禮的時間隻剩一個白天而已了嗎,姑且不算張燈結彩準備宴席的功夫——那都是些可以甩給他人的活,光是重新遞送請帖通知更改的時間都是個足夠艱巨的任務。少年友人的大婚他可不容許在冷冷清清中度過。
但並非不能辦到。
“這些是李家村的,這些是三元巷的,這些……還有這些……”少年推送出滿桌請帖,一桌之遙某個二十餘歲青年正隔著桌子露出苦笑:“我可不記得有答應幫過這些。你到底當殺手是什麼了。”
“信使。”楚義一點隱瞞意思都沒有,“再者我來這找得是同謀,又不是殺手。大家都這麼熟了稍微幫點忙也沒什麼大不了吧。”
“那可真抱歉,一來我跟你一丁點也不熟。二來我可不記得有必須幫你這些瑣事的約定。”玄字肆柒沒好氣的回答。現在的他很是火大,任何人被從美夢裏拉醒總會火大的,特別是玄字肆柒已近兩天沒合眼的情況下。
事實證明果真福無雙至,禍不單臨。在犁山附近送走楚義後本準備好好休息下的玄字肆柒卻緊接著接到上頭踩點的指令,待不好容易應付完上命以為可以無憂無慮睡上一覺時候,新的禍害便也堪堪駕到。
瞅著少年火急火燎的樣子,還以為出什麼大事呢,枉費他瞎緊張了陣,結果竟是要他幫忙送請帖!
竟就為了這事把他吵醒!玄字肆柒才不管他是否來得及送完呢,但要他要是真為此浪費時間話那自己定是瘋了。
“可也沒約定不能幫忙不是。”楚義露出狐狸般笑容,“誰叫你上了賊船呢,好不容易找到這麼好用的免費勞力,若是不好好利用一番我未來一定會後悔的。”
“你不怕不等以後,我現在便很後悔跟你的約定了。”玄字肆柒真不知如何說好,不管腦裏究竟有怎般想法,就這麼說出來真沒問題嗎,便真一點也不用考慮當事人的想法啊。或者準確些說,眼前厚顏無恥的少年與玄字肆柒所熟知的,一品樓卷宗裏所寫的那個人委實差的太遠。
在卷宗裏的楚守仁是個優秀到不可思議的人,年僅七歲便洋洋灑灑寫下《格物論》震動京城,世稱神童。十三歲全盤接手楚家生意不過兩年便自京城由北至南一路做到了福建。簡而言之這是個除卻家世不提,完美到讓人嫉妒的怪物,“怪物”這是當玄字肆柒第一次看到對方檔案時不由自主冒出的詞彙。
無論才幹也好,財富也罷,哪怕是最講機緣的師承,楚守仁在朝有正一教代掌教為師,在野又師從前朝巨儒方以智,便憑著這兩位老師若他願意的話無論是朝廷亦或是江湖他都大可長袖善舞左右逢源。
可這位前途無量的少爺並沒那麼做,這也是玄字肆柒對其另眼相待的原因。無論他出生在怎般家庭,觀其人其行楚守仁所作所為確稱得上大節無虧,看來便是打小拜入道門,正一教也未曾能教會他何為獨善其身。而反倒是從他便宜師傅方夫子那學到了大是大非。也是,想到道袍峨冠的少年憑以聞名天下的卻並非道門經典,反倒是儒家的格物致知。有這等結果便也不足為奇了。
而若胸懷大誌的人同時擁有與之相配的行動力,不得不說上天待某些人未免過於優待。而楚義就是那種拿得起放得下的狠角。
既已下決心,他便將餘它一切盡皆拋棄了,無論財富也好家人也罷。以此為代價少年組織了一場對九門提督吳六一的刺殺。
當街刺殺當朝從一品的大員這已是二十年未有的壯舉了,不過如僅如此一品樓對楚義的評價並不會高到這般令外人都不敢相信的程度罷。到底雖說是許久未見,但在二十年前唯二敢這們做的常客除了據說已然被屠殺幹淨的蜀中唐門外就屬他們一品樓了。
再者拿錢辦事、當街動手的照舊是輕車熟路的一品樓殺手,假若楚義僅僅是做了這些的話,並不值得一品樓現在對其如此讚許。
之所以稱讚,是因為他幹了殺手們想幹而不敢幹的,甚至連想都不敢想的事。離京之餘楚義一行劫持並意圖刺殺韃清皇帝,韃子的皇帝想必從未有像那天那樣離死神那般近。便終是功敗垂成也已足可媲美古之曹沫、專諸,也難怪卷宗裏盡是對少年的讚美之詞了。
可是,玄字肆柒苦笑看著眼前堆疊一桌的請帖,麵前的少年透著股沒救的小聰明,可怎麼說呢,卻怎麼也不像能完成卷宗裏那些不可思議成就的偉士。
“對了,還有這個。”看著玄字肆柒不爽歸不爽卻終歸是把滿桌請帖老老實實收了幹淨,少年滿意的向門外走去,便是分去大半剩下的也得耗去他大半日的時間吧,現在他已沒空可以浪費了。然後忽而想起什麼,少年轉身將一物拋出。
玄字肆柒沒好氣地接住,又是請帖:“這又是什麼。”
“請帖。”少年得意洋洋,“讚美我吧,你將有幸作為我的特邀賓客參加沈府婚禮。記得,可別遲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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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楚義回沈府,已是申時。
沈府上下張燈結彩,看來當他離開時大家也都沒閑著。走過回廊,隔老遠便聽到劉嬸風風火火指揮著一家子忙東忙西。她果真還是這般生龍活虎,不過在少了他跟左之兩個用得最為順手的苦力想必比之往常要累上許多罷,仔細聽來猶自中氣十足的嗓音間亦隱約夾著沙啞。但願沈大小姐莫在這時還讓劉嬸分心才好。
推門入書房,好不容易解決一堆事後少年所要做的第一件便是向此間主人回稟,再者,這也是用以拒絕劉嬸無理命令的最好借口,忙活這麼久怎麼說他也想好好休息休息。
少年掃視書房,遺憾的是卻並未發現沈家老爺身影,倒是個意外的人映入眼簾。
少年輕笑:“二小姐好久不見。”楚義眼前是個年僅十一二歲的少女,猶值豆蔻年華眉眼間便已是透出藏不住的豔麗,正是此間沈府的二小姐沈苒,也算是少年的便宜徒弟。在沈府這幾個月裏他除了客串了把馬車車夫外絕大多數時間便是以一介道士外加教書匠的身份教導這位求知欲旺盛的小姐了。
楚義望著他的徒兒,果不其然此時此刻她似是被忽如其來的不速之客嚇了一跳,聞聲整個人皆躲縮到書桌後。
與她那素愛惹是生非的姐姐不同,二小姐沈苒要來得文靜的多,或者該說是過於文靜了。哪怕這才是此世大眾心中真正稱得上大家閨秀的形象。可那又如何?
隨著少年於沈府時日漸長,對二位小姐愈是了解愈是發覺,令沈苒顯得翩翩有禮的除了家風,更多的是畏懼。
她同他一般對此世道不滿,所謂同歸而殊途。不過楚義因為痛恨而想要破壞,沈苒卻因不滿而畏懼,因畏懼而禮讓。歸根結底不過是用禮貌的外像做個殼子用以拒絕他人罷了。
所以二小姐是個很可憐的孩子。楚義這麼想著。
聽劉嬸講在二小姐出生時沈府的夫人便為此去世了,是否因此讓這個年幼的女孩兒開始對這個世界感到害怕?少年並不知曉。但他知道的是一定沒有人告訴她,誠然這世道確很是混蛋,如若能夠他定要將這世道一切盡皆砸個稀爛。
可這並不代表我等便要自暴自棄啊,為什麼要對這世界害怕呢?
正因為這世道足夠討厭,我等才更需直麵人生。外麵的世界說到底不過是好人不長命,禍害富貴昌,惡人居高位,賢者避山林。繼而焚古卷,燒幽穀,囚士人,改經典,汙古賢。使天不天,國不國,一言以蔽之不過率獸食人。
但便是如此,也請務必勿要對此世界絕望。因為,他沒說過罷,假如現在便對世道絕望了,死心了。那待到將來撥亂反正,豈非是虧大了。
沈苒是少年這輩子第一個徒兒,固然他並沒什麼教人的天分,也沒有教人的興趣,從頭至尾收下這個便宜徒兒亦不過是為生計所迫。但他還是希望他的徒兒能夠開開心心等到那麼太平盛世的到來。
一個吾之民族可站於世界之巔,功績遠邁強漢,直達三代,讓天下儒生不得不服的真真正正的盛世!
放心好了,那個時代一定會到來的。因為有足夠多的人願意為其舍生忘死,裏麵誠然有著像楚義一般僅為了破壞的偏執狂,但更多的是為了未來而奮戰的勇者,與他們為伴無論如何都不該有做不成的事才對。
楚義如此堅信。所以他才微笑著希望他的徒兒能夠稍微變得不在那麼怕生才好。說到底他們這代人拚了命也要創造的世界還不是為了送予你們這些年輕人的嘛。
年輕還真是好呢,哪怕曆經這場大戰過後他們也不會變老,還有這足夠的時間去享受自由的人生。楚義大言不慚的想著,渾然不管論及年齡他自己也沒比沈苒大上多少,在旁人眼裏也同樣不過是個小鬼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