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過一些經曆之後,我開始相信生活中冥冥之中的神秘,開始相信命運的存在。就在外麵世界把我的身心搞得混亂不堪的時候,我迎來了我柳暗花明的日子,我接到了市文聯送我到省城讀書的通知。一篇自然來稿完全有可能被漏掉,一篇小說發表了,完全有可能被遺忘,是哪一個人在哪一個瞬間發現了我記下了我?是不是隻是一縷陽光和空氣的作用?命運,我寧願相信上帝有一隻手在不時地撥弄著我,讓我這樣而不是那樣。這一次告別鄉村,我經曆了一次高峰體驗。因為預感到此次別離將是永久性的別離,我變得十分安靜,我給奶奶洗澡,給父親刮胡子,一連幾天下大田幫大嫂幹活,這在從前是從未有過的。我還把母親的腿帶偷偷絞斷,讓母親從此就散著腿走路,因為我不久就將變成城市人,一個有著城市女兒的母親,應該是開放的。我把十五歲的侄女重新摁進土藍,給她畫了張像,意在讓我的下一代記住我的離開鄉村這一刻。我做一切,都有一種永恒的意味,我想使這次告別在我的生命中永恒。也就是說,我永不會回頭,我在帶著行李站在山咀子東山崗的一瞬,不僅熱淚盈眶,母親、奶奶、父親、大嫂,還有二娘、四嬸,所有親人都站在屯街上。母親已轉回頭去,父親從來沒有看清過我,卻在朝我招手。奶奶背已彎曲,靠在草垛旁,二娘和四嬸靜靜地望著我,母親和親人站在古老褪舊的背景裏,母親和親人,與山咀子的屯街一起站在曆史的瞬間裏,我知道這一刻永不會再來,即使再來,也是另外一番景象和局麵。
可是,事實是怎樣的呢?我在日後的兩年中,平均每月,都要回一次鄉下,每回一次鄉下,都要經曆一次如此這般的告別——我一直是告而不別。其實,是從那次《海燕》筆會開始,我與城市之間,我與鄉村之間,我與大慶之間,就產生了欲近不能,欲罷還休的感情。我被城市吸引,卻又抵禦城市,與劉剛等同學到野外遊玩,口渴時買酸奶喝,我剛喝一口就嘔吐不止,見我吐得一塌糊塗,同學從此遊玩不再帶我,使我在孤獨中備受傷害;我想親近鄉村,卻無法融入,當我帶著累累傷痕返回鄉下,奶奶吐在地上的清痰,父親踩在腳上的雞屎又讓我嘔吐不止,見我嘔吐,母親總是沒好氣地說,進城幾天就變成秧子了;我想離開大慶,每次回鄉都發誓不去見他,可是隻能堅持兩天,當城市那個喧囂的世界一下子消失在意念深處,隨之而來的是寂寥、沉悶的鄉野,對大慶的思念便又小島露出水麵一樣清晰可見。且這時正是麵對父母不能把城市文明的傷害說出去,麵對同學,又不能把鄉村的落後與隔閡說出來的時刻。那段日子,那段在沈陽讀書的日子,我像一頭找不到洞穴的凍獸,東一頭西一頭到處亂撞,我頻頻回家頻頻返回。我在上學的時候,就覺得遙遠的家十分溫馨美好,而剛剛走進家門,不待和一家人熱和,又覺得遙遠的城市十分的溫馨美好。我被一種距離所造成的幻覺牽著,一次次希望一次次失望,每一個此時都不屬於自己。
那是我對家園的迷失階段,前邊說過,從七歲那年,我的心就在與母親告別,我向往小鎮,向往外麵的世界,可是當我真正走出來,卻又覺得這個世界不屬於我,我跟這個世界無法溝通。七歲時的向往,是向往占有,而二十四歲的向往,是向往溝通。應該承認,是在二十四歲的年齡,我才知道,一個人,當他跟他所共存的世界不能溝通,即使他被這個世界抓住,或者他抓住了這個世界,也並不能說他在占有。我跟大慶說,同學寫作到半夜,要吃夜宵,喝什麼麥乳精之類,我半夜就從來不知餓。大慶說,咱倆結婚,半夜我給你衝油炒麵,咱也餓。我苦笑不得。我跟劉剛說,在鄉下,每到雪化河開,看到鄉親們趕一輛輛馬車陷入泥濘,我的心就煩悶得要命。劉剛說,這回好了,嫁個城裏小夥,擺脫鄉村不就完了。我無言以對。
我在鄉村與城市之間頻頻往返,為了尋求溝通,我不斷地把鄉下的地瓜、芋頭、花生米帶到城裏去,又不斷地把城裏流行的發卷、絲巾、化妝品帶到鄉下來。我像一個二道販子,往返在沈陽至丹東、丹東至青堆子的路線上,我疲憊不堪心力交瘁,我動輒就發著莫名的高燒,而一發燒大腦就擁擠混亂意象萬千,家人和同學的麵孔,鄉村和城市的模樣交替出現。我迷失了家園,我不知該向何處去,城市不能使我舒展,鄉村不能使我停留,我找不到寧靜,沒有寧靜,唯一的寧靜便是夜半一個人躲在教室裏,忍著饑餓,把困獸一樣的迷惘傾述出來。
傾述,這是我迷失家園時期的暫時家園,我隻有傾述著,才放鬆,才寧靜,這有點像母親當年得不到奶奶的幫助和理解回到娘家,而娘家又被一個陌生女人瓜分,回到姥姥墳地的情景,我們都在傾述人生的苦難、不易——這時節我已深深感到人生的苦難和不易,我們都在虛擬傾述對象,隻是母親的對象是荒塚中的姥姥,我的對象是一摞信紙;母親的傾述是嚎哭,我的傾述是作文,母親的傾述隨聲音在流風中的消逝變成一場虛無,我的傾述隨筆尖在紙麵上的劃動變成一篇小說。
這既是我一段人生的開始,又是我一段人生的結束,我的開始和結束重疊在文化館創編室不到八平米的屋子裏。這間屋子是二層樓上的一個單間,我的工作室兼臥室。我得到它,以一個小城的一分子得到它,僅僅因為一篇小說得了省政府獎。那是一個文學還能使愛它的人受利獲益的時代。我寧靜下來,從心裏到身外的寧靜下來,就像一場持續很久的暴風雨終於停歇下來的寧靜。兩年的顛簸、疲憊、躁動,是這寧靜的前提,傾述顛簸、疲憊、躁動是我為寧靜付出的代價。屋子裏靜靜的,走廊裏靜靜的,偶爾,美術組的老師、文藝組的老師進來,一些如我一樣癡迷文學的作者進來,舉止是文雅的,說話語氣是溫和的,他們對我充滿了敬意和景仰,眼神中含有神秘,似乎一個得過政府獎的女孩終歸有些不簡單。漸漸,我的不到八平米的屋子裏溢滿價值的氣息,成就的氣息。這氣息使我平和、平易,不像在此之前總是焦頭爛額;這氣息使我感到自己的分量,感到成功的喜悅,還感到真正地在一塊屬於自己的土地上生根發芽的前景。
我終於擁有了自己的家園了,八平米的屋子,是我的家園嗎?是的,一周或兩周,我從這裏出發,回青堆子小鎮看看,回山咀子老家看看,我用我的工資買了父親、奶奶和母親喜歡吃的東西,在家裏客人似的,住上一天,再回到這裏。山咀子是我的目的地,縣城是我的歸宿。縣城,一個連接小鎮和大城市的中間地帶,一個掌管八十多萬人口的政權所在地,有老街有新街,有圖書館有影劇院,有招待所有賓館還有百貨大樓集貿市場,它在我以往的理想中從不曾存在過,它就這麼冥冥地來到了我奮鬥著的生命中,成為我暫時寄托自己的家園。我在這時開始了自覺的寫作,開始了結婚、生子、繁衍生命的傳統生活。
是人在一定年齡都容易接受現實嗎,是從七歲開始一路拚搏讓我感到太累了嗎,還是來自不可抗拒的別的什麼力量?我的結婚來得那麼平平常常,我的戀人還是大慶,他為了追逐愛情,考上一所省屬藝術大學,專修美術。暑假的時候,他來到文化館,在八平米的屋子裏,他說,我想有個家。我看著他,心底湧出感動,這感動其實從他上學那一天起就有了。為了我,他已經憔悴得不成樣子,他下頦尖削,眼睛深陷,他原來寬厚的肩膀單薄得很。我說行,咱們分頭回去跟家人說,訂個日子。見我這麼說,他猛地抱住我,額頭抵住我的額頭,目光中噴出烈烈的火苗,他說,貞,我愛你,你就不要再折磨我了。他說完這話,我們抱頭痛哭起來。
當十幾天之後,我穿著和原來一無二致的衣服回到鄉下,把我結婚的消息告訴母親,母親驚愣的樣子仿佛我做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母親站在豬圈邊,先是將沾有豬食的手在圍裙上絞著,倒退幾步,之後所剩無幾的牙齒咬緊了嘴唇。我說媽,我們沒什麼,我們隻能這麼地結婚。我說話的本意,是說我們不想搞得太俗,我們都是在外的人,不能和鄉下人一樣。可是母親狠狠地摔了一下牆上的豬食盆子,迅速朝家的方向掃了一眼,然後壓低聲音說,不許你告訴家裏人!說罷,轉身走掉,留下一股草灰味十足的清風。
我愣愣地望著母親的背影,心裏充滿疑惑,我想,我這也是為母親著想,母親在家裏已不掌權,如果不這麼結婚,誰為我大操大辦?不能為我大操大辦,母親心裏能夠好過?再說,幾年以前,母親就往外逼我啊。這次離家之後,我好長一段時間沒有回家,我已經移植出去,我不知道該如何麵對母親、父親、奶奶和家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