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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在外邊讀書的歲月,土地正以責任田的方式大塊大塊壓向大嫂的肩膀,大哥在小鎮修車,管不了家裏的活路,母親、奶奶、父親、我再加大嫂,再加大嫂的四個孩子一個兒媳,我們十個人的土地全靠大嫂一個人。大侄子娶了一個小學教師的女兒,進門來嬌裏嬌氣從不幹活,大嫂嗬斥侄子下田,侄媳就會嗷叫,這麼些人為什麼隻叫一個人幹,大嫂立時滿臉漲紅。長期下田,大嫂白皙的臉被日光曬成烏紫,以前溫潤的性格被活路磨礪得粗暴。年老之後,奶奶常常閑坐在樹蔭裏衝忙碌的大嫂喊,你在幹什麼?大嫂烏紫的臉一下子就拉搭下來,大嫂說:管閑事兒!當你還能幹?奶奶耳背,聽不見大嫂在說什麼,但她會察顏觀色,她知道大嫂沒有好氣,於是訕訕地解嘲道,老了,人家也不理了。父親失語失明,不能下田,但他關心莊稼在每個季節裏的長勢,每每在院中感知大嫂回來,就揚起手,衝大嫂比畫,嘴裏發出嗚嚕嗚嚕的聲音。大嫂心裏裝滿活路,沒有時間分辨父親在問什麼,大嫂說:也不能幹,別管那麼多。父親眉頭瞬時扭成一個疙瘩。這樣的事情發生的當時,母親心底會突然躥上一股火,嗓眼不由得一熱,喉口發緊。大嫂走後,母親站在奶奶和父親中央,老師批評學生似的大聲說:說過多少遍了,有吃有喝,不管那麼多閑事,就是不聽,怎麼樣,叫人訓了,老實了!奶奶和父親立馬像惹了禍的孩子,眨眨眼睛不再吭聲。批評父親和奶奶,是母親感到她不再有能力為他們做什麼之後唯一能做的事情,母親自以為她還清醒,不至於像奶奶和父親那樣,不曉得自己已經是過日子的累贅,嘮嘮叨叨讓人心煩。母親要用她的清醒阻擋奶奶和父親的糊塗,母親要使這個家的老邁者和當權者之間有一些和睦的氛圍。母親在這麼做時,對自己的不滿情緒略有所減,因為不管母親的人生是不是失敗,至少在這一段時期她是起著作用的。母親認為她在起著作用,就在批評完奶奶和父親之後的時光裏,賣力地做活,有時跟雞在一起,一邊喚著它們一邊還能哼起小曲兒。可是有一天,事情發生了意想不到的變化,突然之間,母親也像奶奶父親那樣管起閑事兒來。母親管閑事讓她自己毫無準備。那是一個夏日的午後,母親在炕上小憩,粘膩的流風穿過堂屋拂著母親的麵頰,蟬鳴在後門口前窗外不絕於耳,母親看似在睡覺,母親也極力觸及覺的邊緣,可是母親的神經是警醒的。這是母親這個年齡的老人的特點,睡和醒緊密相連,即使睡著,也能聽到屋裏屋外的聲音。那個午後,母親在炕上睡覺的時候,聽見叮當一聲盆響。這聲音不大,但區別了蟬鳴,清清楚楚敲著母親的耳膜。母親忽一聲爬起來,母親本能地感覺到這聲音來自於東廈屋,母親還一下子就意識到是大嫂在東廈屋裏幹著什麼。母親偎到炕沿,扭扭紮紮邁著小腳來到東廈屋。屋門半敞著,大嫂正在撈鹹肉,一隻盆子已經平頂。這鹹肉是一家人一年下鍋的油水,這鹹肉常常是三四天才能撈出一方,大嫂怎麼能撈出一盆?母親疑惑了,母親在疑惑時忘了她也是不該管閑事的,母親一腳門裏一腳門外,母親說,他嫂子,撈那麼多肉幹什麼?大嫂沒有抬頭,繼續撈。母親以為大嫂沒聽見,又問一遍。這時大嫂抬起腰,烏紫的臉沉沉地衝著母親:咳呀,你怎麼也管閑事兒?
被大嫂斥責,母親愣在那裏,母親想自己怎麼也和奶奶父親一樣了呢?如果說母親不能接受她被大嫂斥責這一現實,毋寧說不能接受她和奶奶父親一樣糊塗這一現實。那個夏日的午後,母親難過極了,母親為自己的糊塗難過,母親想自己怎麼就能糊塗了呢?然而,當母親眼看著一盆豬肉被大嫂的弟弟用自行車載走,母親的心情漸漸起了變化,母親想,自己當了這麼多年的家,從沒自作主張往親戚家拿過一點一滴東西,自己怎麼就不能自作主張往親戚家拿點東西呢?自己是一家之主啊。自己不但沒有給親戚東西,連唯一一個女兒下田要一雙水鞋都沒給,自己多麼懦弱啊!就像母親發現了三嫂的反抗猛然醒悟當初為什麼不反抗奶奶一樣,母親一遍遍問自己。母親掉進了自責的陷阱,母親由對自己管閑事的自責一轉而為自己沒能真正當家做主的自責,而這自責的中心事件是那一年沒能給我買一雙水鞋。
這是一個什麼樣的發現啊,它讓母親在一個深不可測的陷阱裏苦苦掙紮,母親對有權而沒能為女兒做事愧悔無窮,母親就我一個女兒,母親從我七歲那年,就管我打我,長大以後,母親不再打我,卻從沒大大方方地把愛給我,總是藏著掖著,總是隻想不做。母親想起逼我幹活,逼我夜裏關燈的一個個細節……這時,母親兀地生出一個念頭:無權也要為女兒做事。
這個念頭的萌生無疑在母親掙紮的陷阱中搭起一道繩索,它把母親救到地麵的同時,母親看到自己蒼老的日子間的又一輪光輝,母親決定,要在我結婚這件事情上大作文章。母親想,隻要日子訂下,就鄭重其事向大哥大嫂宣布,要為我大操大辦。母親要向嫂子們證明,她依然有著權力,依然說了算,母親要徹徹底底說算一回。母親要把接近五十年的虧失找回來,做媳婦虧,做婆婆還虧,自己簡直就是一個不走運的女人。
那個下午,母親看到自己像奶奶和父親一樣在向糊塗的山澗跌落,母親在跌落到山底時做著再度升飛的打算。哥嫂侄子不在家的時候,母親把這一決定通報了父親和奶奶。母親像以往批評他們時一樣,站在他們中間,不過母親的語言是溫和的,商討問題的溫和,全然不像批評時那樣盛氣淩人。父親和奶奶受了母親語言的感動,更受了母親這一念頭的鼓舞,奶奶嚅動無牙的嘴唇,說,就是嘛,就看不慣你小手小腳,就應該這樣。奶奶掌權時,深深得意於你的謹小慎微,如今母親和奶奶都變成了寄生者,她們便成了同一戰壕的戰友。父親聽母親說完,哇一聲哭了起來,父親嗚嚕著,說著一些什麼,之後甩甩手,指著小鎮方向,意思是說,結婚那天,他也要去。
……可是……
可是,我卻讓母親失望了,我毀掉了母親、父親、奶奶年老之後最後一次升飛的機會。母親不讓我把事情告訴家裏人,母親卻在我走後,偷偷地告訴了在一天天等待喜日子的奶奶和父親。是因為母親一個人根本承受不住這件事情的重壓嗎,還是母親無法對付我走之後父親和奶奶的再三盤問?母親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個消息說出剛剛十二天,父親去世,又過八天,奶奶也葬於九泉之下。
實際上,奶奶和父親在家裏錯動著挨著日子的日子,他們是像孩童一樣隻對眼前事情感興趣的,他們聽雞鳴三遍,日頭從東山崗升起,起身吃早飯;他們看著大嫂下了大田,你在灶間忙碌,等著吃晚飯。他們一刻一刻挨下去的唯一動力是彼此之間的躲閃,除此之外,他們早已不再有了美妙的寄托和盼望,母親為他們設置了希望,等於超能量地消耗了他們的體能,即使母親讓他們實現了願望,他們也會在如願之後,相繼走掉。
隻是,這兩種走,給母親心靈深處帶來的影響大不一樣。
我移植出去,父親和奶奶永遠地離母親而去,母親再也不用操心我是否有人疼愛,再也不必操心父親奶奶是否得罪大嫂,不必因為在奶奶父親的要求不能通過自己實施而對自己不滿,母親感情上的壓力掀掉了,母親長期以來愛而不能的無奈卸卻了,母親徹底地解脫了自己。夜裏,母親一個人睡在老家東屋的火炕上,水銀一樣的月光冷冷地撫摸母親的被角,稀稀的白發在枕席間孤伶地潑灑著;白日,母親一個人忙著,院落裏,牆角下空空如也,身後的大炕上屋宇間空空如也。可是,母親再也抖不起精神,母親腳步懶散了,覺多了,白天裏一打盹就是一覺。一覺醒來,見大嫂又下了田不在家,母親就打開風門朝山野望,母親想她幹什麼去了呢,是割草還是間苗呢?野地裏人影如豆,馬車在土道上搖搖晃晃,母親辨不清哪個是大嫂,母親不知道馬車上拉的什麼,母親走出屯街,問街上人,可是沒有人回答,因為誰也看不清楚。大嫂回來時,母親又問大嫂幹什麼去了,大嫂說下地裏了——父親奶奶去逝之後,大嫂不再提“管閑事”的字眼兒。大嫂嘟嚕一句,母親沒聽清,母親想為什麼不能大一點聲叫她聽清呢,她多麼想聽清啊!
是在奶奶和父親去世後,母親才無限深刻地體會到,一個人,當他對這個世界不再有用,便更渴望知道這個世界上的事情嗎?是隻有這樣,才會讓母親感到自己與這個世界的聯係嗎?母親糊塗起來,母親明知自己像父親和奶奶一樣糊塗起來,卻無法改變自己,母親慵懶地坐在匆匆流淌的時間的門檻上,傾聽著身外世界的任何一點響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