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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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從七歲那年,我就希望自己做小鎮女人,我就在為此有意無意地做著努力,可是當這一天真的來臨,我發現從前的希望完全是一種虛妄的牽引,就像地球的引力作用於我們的身體,它從來不在我們的視野裏凸現著。那個晚上,我經曆了我人生的第一次失眠,我的眼前凸現了一座高山,一條大河,一片生長著茂密荊棘的叢林,山、河、叢林那邊,站著一個瘦削、黑黑的大慶,跨過它,我就再也回不到現在的狀態。難道我留戀眼下的狀態嗎?比如二十多歲了沒有一個屬於自己的空間,與父母同睡,與一大家子人同吃,可是我真的沒想過去與大慶廝守啊,我的戀愛與結婚成家毫無關係啊。媽媽,我當然會漸漸明白,這是每一個女人都要經曆的時期,移植自己。移植,這是女人不可逃避的過程,它在母親那個時代是不由分說,而在我們的時代卻難以不由分說。它必然會帶來拔苗鬆土的震動。還好,我並沒被母親一推,就移植到大河彼岸。正當我終日慌慌著,先是通過意念來引渡自己,把自己想象成大慶家裏的一個人的時候,我見到了那本改變我命運的雜誌,是它,讓我不必結婚,就可以離開鄉村。

雜誌的名字叫《海燕》,那上邊發表了我從日記本上摘抄下來的小說處女作《靜坐喜床》,題目是編輯改的,我的原名叫《新嫁娘》。我因為《新嫁娘》得到發表,改變了我早早地做一個小鎮新嫁娘的命運。雜誌最初在製鏡廠畫室打開,我並沒認識到它會有這麼大的推動力,它隻是帶給我一些將自己的文章變成鉛字的喜悅。我持久地被這種喜悅燃燒著,我因為這種燃燒開始忽略大慶,我漸漸減少了與大慶在林中小路漫步度量的時間,挑燈夜戰,在母親炕前的老式八仙桌上,繼續著我的想象。在這時發表作品對我十分重要,它暫時地阻隔了我與大慶的走近,它讓我即使感知母親催逼我離開的目光不斷地搭在我的後背,父親牽著我的手不斷地向小鎮方向指,我也還是有勇氣堂而皇之地進出申家的家門。

還記得我的那次離家遠行,無論是當時,還是現在,我都深刻地相信,在母親逼我結婚我卻就不結婚,使母親的親人帶給大嫂的負擔毫無所減的日子裏,我的離家二十天的遠行,給母親帶來了怎樣的輕鬆。母親不必在乎我下班來有沒有立馬下地幹活,也不必在乎我點燈熬夜浪費了多少電費,更不用在吃飯時,偷偷地關心我有沒有吃飽,母親仿佛搬掉壓在身上石板似的大鬆了一口氣。可是,母親從來都不知道,這二十天我經曆了什麼。我看見了地黃蟲一樣在地表上爬動的火車,看見了火車站旁邊林立著的高樓大廈,看見高樓大廈之間川流不息的車流、人群,我見到了城市。與它相見,並不像我與小鎮相見那樣一見如故,它好像對我有一些排斥的意思,或者,我對它好像有一些排斥的意思,比如電車與高樓的錯動會讓我頭暈惡心,在有暖氣的屋裏開會會讓我身心煩躁;比如與一群女人裸露著進了澡堂我感到羞辱不堪。它與我多年來的想象比較一致,它帶給我的感覺卻與想象大不相同,它給了我從心理到生理上的不適。但是,有一樣東西,我可是一朝相見,便滿心喜歡,經久不忘——瓦斯氣。

這是《海燕》雜誌社在大連舉辦的小說筆會,我在筆會上見識了城市,見識了城市人用來做飯的瓦斯氣。這一縷藍色的火苗可是給了我莫大的震撼,它像電一樣不見來龍不見去脈,像光一樣抓不住摸不到,卻一經點燃便肆意地燎舔著火舌,烹煮著我們得以生存的飯食。很小的時候,火的文明讓我感受了冬天蹲在灶坑烤火的溫暖,瓦斯氣的發現,卻讓我突然的替母親委屈,替鄉下人委屈,我的眼睛在一瞬間潮濕了,使比我提前五年進入城市的文友素素驚愣萬分。就是這次遠行,我端正了絕不在小鎮結婚的想法,因為我知道那個時候,我們的小鎮上也沒有瓦斯氣。二十天以後,我坐車回到小鎮,與小鎮錯身時,我競沒有一點去見大慶的想法,甚至都沒往石板路望一眼,我挺著腰板傲氣十足的樣子好像我正變成了瓦斯氣,火光躥動恣肆飛揚。

一縷蔚藍的火苗徹底燒掉了我做小鎮女人的同時,並沒真正燃起我對城市的熱情,從筆會回來那個黃昏,當我收回展示給小鎮的驕傲跨上自行車,我突然有種頭重腳輕的感覺。二十天沒騎車子了,手和腳的力量分配有些失衡,我感到自行車上的我被架空了,飄飄忽忽,當我爬過山咀村的山崗,在二娘家門口下車,我竟一不小心摔倒下去,尖尖的苞米茬子紮破了我的手掌,血在泥土道上凝結,土道在我的視線裏傾斜。多少年過去,我早已記不清我們分手二十天後相見時的情景,母親好像臉很黑,很瘦,整個家裏人的臉都變得很黑很瘦,屋簷好像突然伸長出來,使屋子籠罩在空前的黑暗之中。人黑家黑,這是我第一次進城回來之後的感覺,我們在黑暗的屋簷下相見,母親、奶奶、父親,所有人都同我張著笑臉,父親還把我的手拉過去,伸出兩個手指,比畫著,大意是說,走了二十天。

唯一讓我不忘的情景,就是父親拉住我的手之後跟我說的話,他先說二十天,證明他一日日數著過。我告訴他我去了大連。父親擎起我的手,向小鎮方向指著。我說不,是大連。父親還是擎著我的手往小鎮方向指著。這時,我眼淚止不住塞住喉口,我剛從城裏回來,心裏盛滿了全新的一切,可是我卻哭了起來。因為我明白了父親的意思,父親還是逼我結婚。聽我哭了,父親臉嗔起來,好像對我的不懂事很惱火,然而不久,他也抽搐著鼻子,放聲大哭起來。

是我的進城使父親想起了他二十年前在外的時光嗎,是我的進城讓他想起那樣的時光不但不能成就一個人,反而會毀了一個人的生活嗎——父親的眼睛,是當年在安東做買賣,想看京劇買不起票,偷往戲院擠觸到了電線被電光打的——還是我的進城讓他恐懼了我的遠離,以為隻有在小鎮結婚才可能常回家看看?不得而知。父親哭,我也哭,我不知道父親會哭,不知道我會哭,父親失語之後經常失聲痛哭,可是我不知道他在我進城回來之後會哭。我們哭著,大嫂從門外進來,大嫂見我與父親淚流滿麵,臉上寫滿驚訝:怎麼啦?這時,母親立時大聲罵道:真賤!有什麼好哭?!

城市讓我大病了一場,當天晚上,我就開始發燒。其實騎車時的頭重腳輕,就是病的開始。我躺在被母親燒熱的土炕上,一會兒冷一會兒熱,我的眼裏擠滿二十天裏的各種景象,火車、高樓、暖氣屋的燥熱,城裏人白白的麵孔,還有蔚藍的火苗,這些景象本來已很擁擠,它們紛繁無序,你方唱罷我登場,而它們中間還要摻雜消瘦的母親,哭著的父親,驚愣的大嫂,還有屯街上的土道、草垛、豬圈,還有小鎮上的大慶。我的大腦亂極了,我的身子是孤伶的,輕飄的,我的大腦是擁擠的,沉沉的。母親一直守在我的身邊,大哥大嫂侄子侄女不時地過來看我。母親哥哥嫂子侄子侄女的表情被疑惑籠罩,好像我在外邊受了欺負,一張張臉都離我很近,可是,我覺得他們離我很遠,就像懸在天上。後半夜,哥嫂和侄子們都睡去了,母親鑽進我的被窩躺下來。母親因為在炕上坐得太久,身子帶進一股冷氣。母親躺下來,臉對著我的臉,母親說,你爸說得對,結婚吧,你結了婚,有人疼你,媽也就放心了。母親的聲音是低沉的,哽噎的,像有棉絮塞在嗓眼兒。我伸手把母親擁住,我的淚再次流出來,洇濕枕頭。我說媽,你放心,我不會賴在家裏。我盡量控製著自己的嗓音。母親又說,你走二十天,媽媽魂都掉了,你要是嫁到外邊去,媽可受不了。這時,我才徹底明白,我離開二十天給母親父親帶來了什麼,母親和父親,希望我嫁人,卻並不希望遠嫁,我是他們唯一的女兒。我緊緊擁著母親,我想我是懂得母親懂得父親的,可是……可是我的腦子很亂。

這是我們多年來的又一次親近,是我們人生逆向行走的又一次交錯,當母親一心盼望我在小鎮上有一個自己的家,我會常回來看看他們,我已經立下了絕不在小鎮結婚的誓言。

第二天,大慶來了,他不知從哪裏得知我回來的消息,或許也是屈指一日日數著。他比原來瘦了一圈,腮上落滿黑黑的胡茬。見他來全家人都躲開,大慶目光烈烈地燒著我,嘴角掛著一絲哀怨,好像在說,走這麼久。我躲閃著大慶的目光,大慶說,你走這些天,我像丟了魂。我的目光在躲閃,可是心已被大慶擊中,狠狠地疼了一下。這一刻,我知道我的生命已和他的生命有了某種奇妙的聯係。大慶又說,咱們結婚吧別再走啦。這時,大慶說這話時,我的心不疼了,我突然正過臉,直視大慶,我感到有種異樣的、類似膩煩的情緒煙霧似的升在我和他之間。我久久地注視大慶,等待著某種轉機,可是煙霧在我們之間漸漸彌漫,不久,就充斥了整個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