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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與母親告別,在我十幾歲的時候,家對我毫無所用。我的靈魂裏裝著一個五彩繽紛的世界,它沒有什麼具體的樣子,甚至可以說是亂糟糟一片,就像睡夢中的幻影,故事裏的海市蜃樓,它們常常出沒在我的視野,不分白晝,不管我做著什麼,被母親逼在園子裏薅草,還是夜裏起夜穿過黑洞洞的堂屋,那個世界都鬧揚揚的伸手可及。那個世界不光有過膝襪子,還有連衣裙,明光閃閃的有機玻璃扣,還有收音機,火車和高樓,都是電影裏見到的東西。瘋跑的日子很快過去,它是在哪一天以什麼樣的方式過去我無法說清,當有一天我發現我再也瘋不起來,我已經十六歲。十六歲才是少女的年齡,可是它對於我已意味著災難、成熟。我想,母親肯定不願意我提到我的十六歲,我們共同承受的那個災難的日子,這個日子是大哥的不幸,是我們全家的不幸,在將來的文章裏我要專門寫它。我隻是想說,我十六歲那年被迫輟學,我在十六歲時通過讀書往外奔的念頭被一次性切斷,我的毫無顧忌的瘋跑瘋顛的氣氛一下子被打碎,我回到家裏回到大田,而不管家裏還是大田,都密布著一股沉悶的、壓抑的氣息。那時我們家裏十八口人,那時父親的視力越來越接近於零,那時大哥在家裏已經取代了父親的位置,大哥一走,我就必須與二哥三哥一起挑起重擔。很自然,我再也不出去瘋跑了,不知是我不再出去瘋跑了母親才不管我,還是母親不管我了我才不去瘋跑,我跟母親好像空前的默契,彼此懂得很多似的。有月亮的夜晚,父親睡去,奶奶睡去,母親就在炕當央,大氣不出地看著窗欞,一幅濃重的剪影印在黃裏透紅的炕席上,我的眼角就在席紋上迷蒙了。那個時刻,我似乎感知了母親的愁苦。母親的家出了故障,母親的家常常有些故障,三個媳婦之間,三嫂二嫂跟母親之間——三嫂那次反抗之後,二嫂也動輒摔鼻子摔臉,可是從沒有發生這樣的故障,就如同正在黑夜裏行走的車一不小心陷進沼澤,整個日子的行程突然陷入一個深淵,母親且在這沼澤的深淵裏丟失了她的馬駒。我緊緊地偎著母親,臉撫擦著母親沾有煙灰味的頭發,就像七歲以前那樣。我的心離母親很近,我知道母親的眼前是姥姥那生滿蒿草的墳地,母親在心裏衝著姥姥哭泣。我心的某個部位隱隱作痛了。可是,這隻是短暫的事情,絕不要以為此時此刻,我的靈魂徹底回到了母親和父親為我們締造的草房屋裏,一棵樹的樹頭若被截掉,它會從四麵八方長出權來。我們暫時的走近,隻是我們逆向行走的一次交錯,就像在一條路上向著不同方向行走的汽車。
十六歲那年,當我走進大田,走進一望無際的田野、日出日落漫無邊際的時間,我在內心深處開始了想象。我的外表是沉寂的寥寞的,我的內心是火熱的紛繁的,完全不像十二歲那樣內心總是支配著行為,表裏如一。我恰恰因為表裏不一,我的想象便有著向縱深向遙遠駛去的姿態。它似乎是跳躍的,與現實生活有著極大的反差,就像饑餓時的精神會餐,往往是缺什麼想什麼。比如撈不著上學,我就把自己想象成課堂上的老師,往大田走的時候,在土路上寫字。我走一路寫一路,寫完之後,便癡人說夢似的自言自語。我的“粉筆”隨處可見,有掉白粉的石塊,黃土色的泥塊,滴著汁液的草梗。我的學生就是遙遠的群山茂密的樹林,身邊長短不齊的莊稼和地壟。比如已做了農民的事實告誡我做不成小鎮上的女人,我就在插秧的時候,用稻田裏的黃泥將自己的小腿和大腿抹上一層土黃,土黃幹後,就變成接近過膝襪子顏色——不似肌膚又似肌膚的肉色,每當插到地頭,都要在池壩上走動,扭扭紮紮的樣子仿佛電影裏的芭蕾舞演員。我的白天裏的想象借助於泥土和廣闊的空間,夜晚裏的想象則借助於筆紙和一張小小的木桌。白天的想象是流動的,易於消失的,夜晚裏的想象也是流動的,它卻被我固定在了紙上。我是說,它流一程,留下一程不滅的痕跡,就像火熔化了鐵水鐵水又凝固成鋼筋。我在用筆書寫我的想象,我的想象在一方小小的日記本上馳騁。我把自己想象成一個新嫁娘,她已經嫁給了一個小鎮上的青年,小鎮青年有一個癱瘓的母親。為什麼把小鎮青年的母親寫成癱瘓我想是基於兩點原因:第一,這時節我經曆了輟學,懂得了一點生活的法則,那便是任何理想的達到都不會一帆風順,都需要付出代價。小鎮青年不會平白地娶一個鄉下女子;第二,那時我看過許多歌頌英雄的電影,讀過《牛虻》和《烈火金鋼》,我希望我的愛情有一些英雄主義行為,並且以此來展示自己的情操。英雄主義和情操是我青春時期的追求,它們和做一個小鎮女人的想法融為一體時,做小鎮女人這一念頭,便使我的青春時代生動具體而充滿浪漫色彩。這個女人已經成了新嫁娘,坐在花床單鋪就的喜床上,她的喜悅就是我的喜悅,她的柔情就是我的柔情,我把我青春期所有通過書本培植的對愛情的想象都給予了新嫁娘,她在喜床上捕捉著已成為新夫的小鎮青年的目光,偶爾一次交織使她心潮起伏麵如桃花,她發誓永遠愛她的新夫和新夫的母親,她在送親的娘家人離走之時,下床擁住新夫癱瘓的老母,親親地叫一聲娘,之後熱淚盈眶。
這就是後來我發表的小說處女作《靜坐喜床》。
家,我是天天都要回的,大田裏幹完一天的活路踩著黃昏的田埂,不必辨別方向,就能走到有母親身影晃動的家門,並且夜晚燈下的書寫,全有母親呼吸的陪伴。可是,在我十六歲到二十歲的日子裏,想象才是我真正的家園,母親的所有為日子付出的艱辛和忍耐,愁苦和傷感我都視而不見。我沉浸在我想象的世界裏。如果說生活的法則是任何理想的實現都需要付出代價,那麼我在輟學之後,一汪青春熱情被壓扁在地壟溝裏的時候,我為生活付出了想象的代價。想象,使我與母親的告別有了質的飛躍,想象使我改變了做一個農民的命運,我真正走進小鎮,與一個小鎮青年開始了戀愛。
我已經變成了一個新嫁娘,穿著水紅的衣衫,在小鎮上開始了嶄新的生活,我結婚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穿著一雙過膝襪子在小鎮的鎮街上走動,連衣裙飄忽的裙裾把一雙光潔的長腿映襯在小鎮的石板路上,小鎮上的人們紛紛向我投來關注的目光。這是我的想象。在我在日記本上展開了具體而豐富的想象的時候,我其實連上小鎮趕集的機會都沒有,誤工是要扣工分的,而每一個工分的得到都關係到大哥四個孩子的口糧。
記得那是一個多日不見陽光的夏季,雨水淋灌大地的情態仿佛老天爺與人間有著什麼仇恨,眼見著地土和道路被泥濘糾纏下不去腳,生產隊催命一樣上班的哨聲再也響不起來,這是一個什麼樣的日子啊,我終於可以不下大田了,我高興得心裏開了花似的,我從廈屋拿出雨布,謊稱上王保華家走出家門。通往小鎮的路淤泥一崗一崗,車軲轆將泥漿壓出一朵朵花瓣。我曾在懂事以後把小鎮比做鄉下人心中的“京城”,漫長日子間的燈塔,鄉下人過日子不管有什麼煩惱,隻要逛一趟小鎮,見一見小鎮上的光景,日子就充了電似的重新豐盈起來。通往“京城”的路卻在我腳下泥濘不堪,雨霧的前方迷蒙一片。我穿著一雙塑料涼鞋,母親一直不答應給我買水鞋。我孤零零地朝前走著,很快,小鎮在雨霧中裸露出灰色的瓦頂,兩排商店中間的石板道上冷冷清清——我曾經多年向往的青堆子小鎮,曾經養育過二娘和四嬸的青堆子小鎮,其實隻是兩排商店夾著的一條通往海港的石板路。小鎮在雨天呈一派清冷的氣象本是意料之中的事,可是,那一天我站到石板道中央,竟不知不覺地哭了起來。我哭了,抽搐著雙肩,淚水斷了線的珠子似的,敲打著雨布的水滴諧和著淚珠,有著輕微的響動。我不知我的眼淚緣何而來,是因為憋了一春一夏,終於見到小鎮,還是因為好不容易見到小鎮,小鎮卻如此清冷,我說不清楚。反正我像一個找不到家門的孩子回到母親懷抱,卻發現母親早已不是原來的模樣,欣喜、委屈、難過一並而來。我漫無目的地朝前走著,穿過油酒廠、織帶廠的門口——小鎮人就因為有了這些工廠而不下大田。我向小鎮腹地走去,向小鎮縱深走去,西街道革委會,東街道派出所,青堆子鎮醫院,東方紅照相館,窗上掛著潔白窗簾的居民房,我打量著它們,我想它們加到一起就是小鎮嗎?它與山咀子隻十裏路之遙,它們怎麼就成了小鎮而我們怎麼就成了鄉下呢?是誰最初給人劃了不同的身份?而就在這時,我看到了一個招工廣告,它貼在青堆子鎮製鏡廠門口。本廠招有美術天賦工人六名,有應招者,請持大隊介紹信到鎮政府報考。這個消息在小鎮上的突然出現,無異於太陽從陰雲密布的天空中鑽出,那一時刻,我可真有一種絕路逢生的感覺。
我在與母親告別,這告別不光是心理上的,還有了形式上的推進,這告別不光是形式上的,還有了內容上的推進,與一同考入的五位青年用汽油調色往玻璃上畫畫是我的形式,一早與家鄉的屯街遠離和一晚與家鄉的電街親近是我的內容。之所以不把全新的工作看成是與母親告別的內容,我是說,在我一早離家和一晚回家時,心裏有著非同一般的體驗。在屯街東頭的山崗上,無論是早上的驀然回首,還是黃昏時的長久瞭望,我都變成了一個局外人,一個與鄉村有著距離的人。那是我平生第一次用局外人的眼光來審視打量那個生我養我的山咀子,而一旦把自己變成局外人,用了審視的目光,那些被人們視為家的草房便變得十分矮小,在草房前後忙碌的人們便像我們童年玩耍時裝在盒子裏的蛐蛐,那些橫過來豎過去、偶爾交叉偶爾平行的田壟便在眼前穿出一個時光的隧道。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走出鄉村的人,都是從這一刻開始擁有了曆史的眼光,反正我是這樣。我推著自行車站在東山崗上,想著一輩一輩在這裏收獲的人們,想著即使有一些外域經曆最終卻照樣生活在這裏的人們,比如二娘、四嬸和父親,他們蝸居在草屋裏,柴草熏黑了眉宇,苞米吃黃了牙齒,活路壓彎了脊背,我的心裏邊感到說不出的憂傷和驕傲。我為前輩憂傷,我為自己驕傲。我想田壟是祖先們的曆史與現實,它卻隻是我的曆史而無法成為我的現實,我在與它告別。我曾在多次下班回村的屯街上碰到四嬸和二娘,她們衣著還算潔淨,可是她們的目光早已沒有了十幾年前的光彩,二娘五個兒子三個姑娘都在鄉下結婚,四嬸兩兒兩女都因為心性太高成了大齡青年。我因為學會用曆史的眼光,看出深藏於二娘與四嬸臉上的滄桑與無奈。在她們麵前我盡量掩飾自己的驕傲,我心裏在想,我是為大家爭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