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做了小鎮工人的驕傲遠遠超出了原來設想的程度,它有鄉村在為我的驕傲做著更廣闊的背景。在這樣的背景襯托下,畫室裏在玻璃上盛開的花朵便有了比真花還鮮豔的佼佼者的姿態,我,我的畫友,都是小鎮上的佼佼者,他們畫畫時很少說話,屏息斂氣,好像一說話就潰散了心中的驕傲。
然而,生活總是讓你毫無準備,就在我們臉上盛滿狷傲屏息斂氣的時候,停止了多年的高考恢複了,大慶把印有招生簡章的報紙往我桌子上放時毫無表情,好像他完全是出於無意。大慶從認識那天就沒說過一句話,目光低垂嘴角深抿,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裏的樣子。我起先為大慶給我報紙而震驚,繼而就為報紙上登出的消息而震驚。我的大腦嗡的一聲,眼前一下子就黑成一團。在我在鄉下讀書的許多年中,很早我就知道讀書可以使我走出土地,至於讀書怎麼就能使我走出土地從沒認真想過,沒想到會有這種一舉中第的高考。這件事情在我生活中的降臨,一下子穿破了我的驕傲,我的做一個小鎮工人的驕傲仿佛一層窗戶紙,一下子被捅破,而捅破之後,借著那個窟窿,我看見了陽光和空氣,更看見了無限風光就在窗外卻無法到達的事實。悲傷、絕望在一瞬間塗抹了玻璃上的油彩,我用畫筆毀掉了好幾塊已經畫好的玻璃,之後一個人走到屋外,好像那屋外正有著無限風光。
多年以後我才知道,我的理想絕不隻是做一個小鎮上的女人,在外邊工作的五叔的頻頻往返,下鄉知青在鄉村裏的頻頻往返,曾經跟五叔上過哈爾濱、沈陽、北京的奶奶對大城市的不斷溫習,都在我的意識裏留下發酵的菌種,隻是它潛藏太深,它被近在眼前的事情蒙蔽,被做小鎮女人這樣易於達到的理想掩蓋,一直沒有露出它的真相。高考的消息是一陣狂風驟雨,一下子掀翻了揭走了它身上的塵埃,露出了嶄新的、鮮嫩的須芽。它究竟是什麼,它為什麼蟲子一樣隱在我心的深處,一經嶄露,便噬咬著身心,我當時不知道,後來也難以說清,它好像跟城市有關,可是城市是什麼,城市到底是什麼?我的心在隱隱作痛,在有著絢麗陽光和清潔空氣的製鏡廠門口隱隱作痛。
盡管才是初中畢業,我還是報了名,我報考美院。落榜是必然的,但是是落榜,使這棵須芽從別一處冒了出來,就像當年不能瘋跑就在日記本上想象——我開始投稿。
投稿的啟發來自於鎮文化站辦公桌上的一份征稿啟事,進文化站辦公室則因為參加高考。在考完試之後的漫長等待裏,我一直沒有想到那份征稿啟事,盡管自知考不上,渺茫的希望還是真實地煎熬著身心,而到鎮政府門口看錄取榜那天,幾乎是在找了兩遍也沒找到自己名字的當時,一張鉛印的十六開的征稿啟事就顯示在了我的麵前。那上邊字跡清晰地址明確,詩歌小說散文均可,我當時尚不能區分什麼是小說什麼是散文,我隻失魂落魄回到製鏡廠,然後打開我的日記,把《新嫁娘》抄到信手買來的信紙上。我抄稿時盡量端坐著,擺出一副莊重的樣子,我希望大慶他們知道我在做著一件大事,以抵消我落榜帶來的尷尬。
我為什麼希望大慶他們知道我在做著一件大事?我落榜的尷尬難道隻是因為有大慶他們在我身邊?大慶他們,到底是大慶還是他們?
不久以後,我知道我開始了真正的戀愛,我的戀愛對象是大慶。“他們”是大慶所在的這個群體——小張小婁王華劉燕。大慶從這個群體之中漸漸顯露出來,就像清水出芙蓉。大慶不是芙蓉,他隻是製鏡廠畫畫最好的一個小夥。他個子不高,人也不算英俊,總是悄悄地來悄悄地去,轉頭甩發,無不流露出一種高傲和冷峻。事實證明,愛情不需要太多的理由,尤其是青春期的愛情,一個細節就可以點燃,並且點燃之後,你會把你多年來積蓄的所有的對於愛情的想象都附著給他,也就是說,並不是這個人用他美好的行為開掘了我的情感,而是我用美好的想象開掘了對這個人的感情。寫到這裏,我突然在想,是不是所有的愛情都是這樣,它隻在最初的一瞬與對方有關,那一瞬過後就是愛情的自我打扮、自我裝飾,純粹是“我愛你與你何幹?”我是說,自從大慶悄悄送我一張印有招生簡章的報紙,我的心湖裏就投進一塊石頭,我就陷入了對於一個人的注視。那天中午,我趴在畫桌上抄稿子,偶爾側身低頭,朝依在牆角的一堆玻璃上看,那一堆玻璃映現著無數個大慶。他麵部表情很模糊,但深陷的嘴角卻很清晰,現出剛毅和剛強,他正在偷偷地斜睨我,他不知道我能在另一個角度看見他,斜睨得很大膽,我的心突然地跳起來,臉霎時一熱到脖。
我在投稿,我又在投稿的同時開始戀愛,這是兩件多麼相悖的事情,我一方麵再也不覺得做小鎮人有多麼驕傲,一方麵又深化著對小鎮人的愛情,由此可以看出,愛情不可抗拒,理想也不可抗拒。愛情和理想,都是人性的一部分,我在理想無法達到時,便在愛情裏尋找慰藉。稿子發走之後,十個月沒有消息,而十個月,我和大慶已在青堆子通往萬縣的山道上,有過無數次的約會。我們穿過一叢又一叢林中小路,默默地,偶爾對視,不說話。那時節蘇小明的《林中小路》正家喻戶曉,不知是蘇小明歌曲影響了我初戀的感覺,還是我的初戀感覺喚發了我對蘇小明歌曲的感悟,在當時,我覺得《林中小路》是反映初戀最最地道的歌曲,純潔、深情,含蓄中蘊含著火烈,明麗中暗藏著憂傷。我們不知道在樹林中走過多少次,我們大概把月光下的秘密張望體會盡了,我終於把他領到我們家來。
大慶來我們家隻坐了那麼一會兒,他同奶奶點頭,同父親點頭(他不知道父親失明),同嫂子們點頭,他唯在見到母親時叫了一聲大娘。他的到來本是有著充足的心理準備,可是一大家子人卻讓他一下子很慌亂,仿佛一個愣頭青,毛手毛腳。他走後,我在心裏暗暗不快,為他的不夠從容和體麵。可是,我一點都不曾想到,那個晚上,在我上炕睡覺的時候,母親揭開我的被角,悄悄跟我說:貞,我看還行,你就早早結婚吧。
月光明晃晃地晃動在窗欞上,這是我青春時期永遠無法忘懷的月光。母親、我,分明隻在咫尺之間,可是,我感到我們之間隔著千山萬水。我想,我雖戀愛,卻從沒有想到結婚,我雖在心裏一程一程與母親告別,卻一直認為那是我自己的事,與母親無關,母親怎麼能主動地往外推我呢?
2
往外推我,是母親當家作主時代的結束。它的結束隻是一個季節的事情,那時類似三嫂為一雙尼龍襪子對母親反抗的事情時有發生,那時村裏許多跟母親同齡的婆婆也跟母親一樣,不再在媳婦麵前擁有尊嚴,堂嫂在罵二娘時,竟站在牆頭叉著細腰,二娘也絲毫沒有長輩人的風度,與堂嫂平起平罵唾沫飛濺。而母親,在發現婆卑媳尊已經成為她那一代婆婆不可逆轉的宿命,她察顏觀色,很快的,又成為山咀村媳婦們有目共睹的好婆婆的典範。也許是母親性格裏天生就有寬容和忍耐,也許寬容和忍耐隻是母親給人表麵的感覺,它的後麵珍藏著她大家庭出身的女人所特有的審時度世的智慧,反正,順應世道是母親的選擇。一家人各就各位開飯的時候,奶奶父親和哥哥們的桌子上沒有母親,三個嫂子和侄子們的桌子上沒有母親,母親不是兩手沾著草糠在豬圈牆上喂豬,就是躲在廈屋篩米羅麵。有時大嫂麵子上過不去,上前叫母親,說別在人家吃飯時幹活,外人看了還以為申家媳婦不孝順。母親一聽,趕緊滿麵賠笑,像做錯了事兒似的說,我不愛吃熱飯你們還不知道。明明是謙讓嫂子們,卻要把這種謙讓賦予一種自私自利的色彩來使嫂子們心安理得。這就是母親!母親成了山咀村婆婆們的典範,大街上,夕陽下,偶爾就有一位年輕的婆娘抖著滿頭霞光,顫微微地衝母親喊,你這樣的婆婆上哪找?那霞光於是就跟聲音一起,滾動著卷進母親的心窩、母親的骨縫,操心和勞累就泉水流進幹渴的喉嗓似的滋潤了母親漫漫的長夜。如果說,母親曾經奔日子,是為了奔著做婆婆的權力,那麼,這時節,就隻為那一句驚動了霞光的誇讚。僅這一句誇讚,就足以抑製母親的眼淚,使她跟下河口後山姥姥的荒塚有了日深月久的疏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