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母親為這個家做著什麼,付出怎樣的努力,母親的當家作主的時代都注定要結束,這就像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那是一個秋天,大哥已從一個苦難的世界回到我們家中,大哥又重新恢複了在小鎮修車的技術權威,一個頂天立地的形象一下子就把我們家暗淡了兩年的日子照亮。那個秋天的時光是多麼的光彩照人啊,從來不下大田的母親,穿一雙自做的布鞋,紮緊滌卡布的褲腿——那是一個滌卡和滌綸布料充斥了我們日常生活的時代,母親穿著灰色滌卡上衣黑色滌卡褲子,顛著小腳,和三個嫂子一起來到黃土嶺我們家的自留地。母親拐著紫條筐,拿著刻刀,一棵一棵風快地掐著穀穗。母親因為個子太矮,找穀穗需仰著腦袋。而母親一旦仰望,穀穗和天空就輝映著迷亂了母親的眼睛。穀穗是黃澄澄的,天空是藍蔚蔚的,上邊有棉絮一樣的雲朵,它們一同被風鼓舞著,活像一幅遊動著的風景畫。母親一個六十多歲的小腳女人,在穀地裏穿行,在畫中央穿行,母親就變成了這畫的一部分,母親平生第一次體會人在山野裏的輕飄,雲一樣自由自在的輕飄,母親好像忘掉了所有日子裏的事情,奶奶、父親、大哥、三嫂,母親大腦一片空白,眼前隻有穀穗和白雲的遊動。而就在這時,就在母親大腦一片空白,眼前隻有穀穗和白雲遊動的時候,一個人幽靈一樣出現在母親麵前。
其實她一直就在母親的身邊,她也拐著紫條筐拿著刻刀,和母親一起掐穀穗,隻是母親那個秋天的情緒過於亢奮,母親忽視了身邊的一切聲音和跡象。三嫂站在母親的壟前讓母親心口突地慌跳起來,三嫂說,媽,我有事。母親直視三嫂——像以往三嫂為某種小事向母親發起反抗時一樣。母親直視她,意思是說吧!其實三嫂每次找事兒母親的心口都慌得要命。母親坦然著表情,三嫂說媽,你覺得這麼過挺有意思嗎?一縷頭發刮到母親的臉上,母親伸手拂開它,母親說我又哪裏做錯了?三嫂說,你咋這麼糊塗呢,你怎麼從來不為我們當小的想一想呢?三嫂說完驀地轉身離去,一步跨倒好幾壟穀秸,之後消失在密麻跳躍的穀地裏。
對於生活,母親一定有自己的總結,那便是任何重大事情的到來,都要有個兆頭,樂極必然生悲。與那個秋天的山野連著的,是母親最恐懼最擔心的事情——分家。
三嫂的意思是要分家,可是當時母親愚笨之極,母親以為又有什麼事情沒處理好得罪了三嫂。等三嫂輪上飯班堅決不下地做飯,母親才從大嫂愈來愈明朗的暗示中得知真相。得知真相後母親先是目瞪口呆,接著眼淚就嘩嘩地流了出來。母親為這十八口人的家操碎了心,分家於母親,並沒有什麼壞處,可是,母親還是不能正視兒媳們從她那裏分崩離析的現實。母親即使沒有文化,也從奶奶的處境中看到這是不可避免的事情,可是母親不願意自覺地相信這樣的現實,這情景就像一個發現男人背叛自己卻又不願意相信的女人。母親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常常盤算為家積攢了多少物資,比如幾口缸幾隻盆,可是日頭一從東方升起,母親就又走進為後代締造家園的生活,盡管這家園遠不像想象那樣盡如人意。
母親終於像奶奶那樣,從一家之主的位置上退了下來。母親跟奶奶的不同在於,奶奶的分家是她親口提出,而母親的分家,是被晚輩率先提出,這在效果上有著本質的區別,這讓母親覺得她是被攆下舞台的,並且,母親沒有主動選擇跟誰過。分家那天母親和奶奶、父親靜靜地坐在那裏,還好,大哥大嫂主動要了他們。權力的易交是一個簡單之極的過程,母親隻需把所有家當拿出來,在分家人的作用下,一分為三,之後,第二天,母親就不再是一個可以說了算的人了。
這對母親是一個多麼大的轉折啊,母親的人生,如果在此之前一直是上升的走向,那麼,從此之後就是下滑、跌落。母親的下滑和跌落與奶奶不同,奶奶當時一應親人都有了自立的本領,奶奶隻需給自己找一個安身養老的位置,是深懷著成就感的。可是母親不是,母親的身邊有著與母親親近著的、卻不能自食其力的奶奶和父親。母親無法忍受自己淪為奶奶父親那樣依靠兒女供養混日子的人,母親更無法忍受因為她的退位,使她的親人一個個都變成混日子的人,成為哥嫂生活的包袱。父親是奶奶的兒子,哥哥們是母親的兒子,養兒防老天經地義,可是這種繁衍生息的聯係在母親失去權力之後,便變得複雜起來,它讓母親體會了力不能及的折磨。比如奶奶想吃油煎鹹魚不好對大嫂直說,隻告訴母親,而母親又深知大嫂的鹹魚是醃給家住本溪的娘家人的時候;比如父親得了腦血栓,在原來的雙目失明上又附加了不會說話,人瘦得不成樣子,一到冬天就冷得哆嗦,他一直比畫著給母親要一件羊皮棉襖,而母親又深知大哥大嫂養四個孩子三個老人,負擔過於沉重的時候;母親的喉口就鹹鹹的,湧著莫名的苦澀。母親依然像以往那樣喂豬、做飯、篩米羅麵,但母親清楚這日子是大嫂的,母親是在幫大嫂做,做什麼,做多少,都由大嫂說了算。
奶奶父親就在母親的身前身後,他們有時都坐在炕上,一個炕頭一個炕梢,有時則一個家裏一個家外。奶奶長期咳嗽,奶奶一咳嗽,父親就摸索著離開,好像聽到瀝瀝的聲音心裏很煩。父親常常皺著眉頭,空洞而深陷的雙眼流露著對於現實的不滿。而奶奶一看見父親抽著臉,就悄悄下地,到門外樹蔭下或牆角沙地上數著爬動著的螞蟻曬太陽。因為父親看不見,有時兩人為了躲避對方走出家門卻反而撞個滿懷。親近,是奶奶和父親晚年無法逃避的現實,親近,使奶奶和父親彼此感到生命空間的狹小、年老時光的無比沉重。而母親,就在這沉重中間,夾縫中間,他們是母親生命中最親最親的親人,哥哥和我也是母親的親人,但母親知道我們還有未來,奶奶和父親沒有未來,他們的未來就是眼下的分分秒秒。母親感知著他們的無助、無奈、困頓和一日日蒼老,母親又感知著自己的無助無奈和一日日蒼老,母親在看到他們對她充滿期望的眼神時心如刀絞,隻有默默地拚命地做活。母親盡量不看他們,不看,就不去想那希望的無法達到,也就減輕一些對自己的不滿。這時節母親對自己特別不滿,母親認為她的人生是失敗的,當然,母親不會用失敗這個詞,母親隻是一門心思地問自己:我怎麼會有這樣的結果?而正是這時,母親又看見了小鎮上下班的我。那段日子,我跟大慶約會在夜晚的林中小路很少按時回來,那一天我不知道為什麼沒有約會,我在夕陽反彈出滿天紅暈時,從山咀子的東山崗騎車下來,直奔有母親、父親、奶奶在的大嫂的家。我飄著一頭長發,下坡的速度如箭似飛,有一種回家沒商量的氣勢。
見我進門,母親直直地看著我,母親的目光很冷,看不出哀怨,更看不出心疼,母親的目光在冷冷中透出一絲警醒的意味,卻又不讓我清楚這警醒來自哪裏,為了什麼。母親直直地看著我,臉上的皺褶抻平了,衣襟上的汙跡突出了,母親說,你大嫂在地裏薅草,還不快去!母親的話讓我腦袋嗡的一聲,隨之渾身就燥熱起來。當了工人,做農活已讓我深惡痛絕。可是我還是放下車子,到屋內換了衣服,之後慢慢悠悠走出。我在路過母親的身邊時,聽見母親深深地吸了口氣,我還感到母親的目光一直盯著我消失在屯街盡頭。我敢斷定,就是從那一天起,母親在心裏漸漸清晰了一個願望,母親盼我快一點嫁人!我雖然不像父親奶奶那樣年老,我卻照樣是大嫂這個家的累贅,不願幹活,早走晚歸要添一些吃住的麻煩。當然後來我還知道,母親不願意看到,在我和侄子們共進晚餐的時候,我總是不敢大膽伸筷,捧一碗飯頭也不抬扒完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