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間陶家女兒換好衣服出來了。手上搭著雙珠的衣服,在陶媽麵前站定,臉卻對著佳蓴,說:“我要這件衣服,改成襯衫,這種天氣穿著正好。”
“家裏不是沒有衣服你穿。放回去。”陶媽言語裏有些怒氣,但礙著佳蓴,隻冷冷地回了一句。
“我要這件衣服。”陶家女兒依舊盯著佳蓴,眼睛深黑明亮,但並不是那種清澈的黑,佳蓴有時候甚至不知道她是看著自己還是看著自己身後的什麼人。
“孩子要,給她罷。”
“我們窮人家,不配。”陶媽劈手把衣服奪過來,卻被她女兒反身抓住袖子。陶家女兒的語氣依然非常平靜,理直氣壯,理所當然:“我要這件衣服。”
陶媽沒作聲,甩開女兒的手便往屋裏走。陶家女兒還是站在當地,饒有興趣地看著陶媽憤憤的背影,回過頭來對佳蓴一笑:“我要那件衣服,讓給我吧。”她的笑異常嬌媚,甚至是超過了她這個年紀,有了一點風塵氣。白雙珠平日裏也有一點風塵氣,但那是厚重的,有富麗的過往墊底的,因而顯得不那麼輕佻,而陶家女兒的風塵氣卻恰如飄絮,無根無基,有一點莫名其妙,但也帶了一點少女特有的清新可愛。這是這個時代特有的一種氣質,輕狂,但不知道為什麼輕狂,而且也沒有輕狂的資格。一切如漫天飛沙,沒有一點著落。
佳蓴本想和雙珠談談這次婚禮的事,被這兩母女一攪和,也沒了說的興致,說要走。陶媽沒多留,陶家女兒卻送到了門口,突然對佳蓴說:“你要找珠姨,出了門往右拐,一直走,有間小平房,她就在那裏。”佳蓴含糊應了一聲便往外走,走出幾步,聽見陶家女兒在身後尖聲喊道:“那是陳木匠的兒子!那是他們家!”然後是“砰”的一聲,門關上了。
佳蓴站了一陣子,往右邊看了一下,那是一條僅容一人過的通道,下水道從那裏經過。這一帶魚龍混雜,但這條下水道卻異常幹淨,連水也不覺得髒,但兩邊牆角卻長滿了青苔,青黑發亮。佳蓴突然覺出這裏的齷齪不堪,陶家女兒的眼睛似乎順著那條下水道漂到眼前來。
隻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孩子,怎麼有這樣的眼睛。
然而這個世界哪裏還有什麼孩子,“兒童”和“少年”被替之以“接班人”,他們突然都擔負了一個連他們自己也無法理解的重任,最小的孩子都回用流行的口號相互謾罵。他們看起來無憂無慮,實際上卻承擔了比大人更深重的恐懼,他們不知道世界為什麼會是這個樣子,而且不知道如何宣泄恐懼。也許每一個年輕人都有陶家女兒那樣一雙眼睛,或者藏在心裏,或者藏在夢裏。
這時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已經成為一種理所應當,就連學生本人離開時也少了那種雄心壯誌的表情,隻是木然地看著前方或家人。各種□□已經成了家常便飯,任何一件小事都可以成為□□的理由,但任何一場□□也都已被看作一件小事。日子還是要過,但因為一切已經壞到無法再壞,這日子裏反而有了一種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