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朔風之地(1 / 3)

日入之時方過,藥鋪門口便掛了燈,門掩了半扇。

言歸寧捧著剩了大半的湯麵碗,慢慢悠悠地踱下樓,難得沒瞧見那位恨不能長在楊不留身邊的肅王殿下,甚覺新奇的“喲”了一聲,“那粘豆包竟然沒在這兒?稀罕事兒啊。”

黏黏糊糊,餡兒還是清甜清甜的——楊不留撲哧一笑,覺得這個形容簡直再貼切不過。她接過言歸寧手裏的碗,剛舒展的眉頭不自覺地蹙得老高,又轉頭看著言歸寧勉強說得過去的臉色,到底也是沒說什麼。

反倒是言歸寧,沒聽見他徒弟念叨他幾句就渾身不得勁,翹著二郎腿在椅子上一癱,伸手欠嗖嗖地去扯吧楊不留擺在一邊兒的紙包,又湊前嗅了嗅,“你要出去?”

楊不留應了一聲,到後院端了藥碗和糕餅碟子進來,“吃藥。我去找孔先生……應當不會太晚,你不用等我。門照常插上,回來我自己撬。”

言歸寧飲水一般灌了藥,抹一把嘴就開始拈著糕點吃,“門我就不關了,隔壁那位有人守著門院,沒人敢來這兒偷偷摸摸,哪兒有回自己家還溜門撬鎖的道理……不過,你這大晚上的,去找那孔安做甚麼?”

楊不留很是為難地抿嘴,搖了搖頭,“不是什麼大事……就是打聽打聽星橋的師父。”

言歸寧噎了一下,“你打聽一神棍幹嘛?”

話問到這兒,楊不留便緘口不說了。言歸寧抬眼看向她這副三棍子悶不出個屁的表情,忽然福至心靈,知道那粘豆包沒賴在藥鋪的緣由了。

這世人說話的路數一般分三種:有一說一有二說二的最難得;胡天海地誇下海口便顧頭不顧腚的滿大街都是;再有就是秉持著禍從口出的道理,不到確認無誤不會隨意開口表露心中揣測——楊不留就是這最後一種,典型得堪稱模範。

諸允爅大抵也是問了的,但楊不留又不願意將毫無根據的猜測說漏半分,害得肅王殿下熊熊燃燒的真摯熱情被楊不留三緘其口的一盆冷水澆了個透徹,這才揣著楊不留夜半私會一未婚男子的哀怨小心思憤然離去,連飯都沒顧得上吃。

言歸寧身體欠佳,但嘴皮子依然溜得很,“人家是一毛不拔鐵公雞,咱家倒出了個一言不發的鐵葫蘆。甭說了,那粘豆包肯定貓被窩裏吃飛醋呢。”

楊不留神色如常,輕輕搔了搔鼻尖,“吃什麼飛醋,別胡說。”

“嘿……”言歸寧抓起一塊抹布,追著拎起紙包就往外跑的楊不留毫不走心的一丟,“你就裝吧你!慢點兒跑……”

話音將落,屋頂忽然有一黑影隨風掠過。言歸寧抬頭望向暗了一瞬的月暈,眉間稍稍凝滯,無奈歎了口氣。

“……這到底是哪門子孽緣。”

廣寧府小有名氣的孔先生雖喜一襲白色道袍加身,模樣又帶著些許出世的淡然,可為人卻比模樣世俗了不少。一間看相卜卦賣符驅邪的小鋪子就開在棺材紙活兒的店鋪旁邊,夜半裏陰森森涼惻惻的,隻有一丁點兒暖色的燭光照著門口的路,路上卻還卷著散落未來得及收拾妥當的紙錢。

楊不留站在門口,微微側身,卻並未回頭,半晌才想起叩門,指節將將搭上門板,便聽見屋子裏的人清冷地開口,“進來吧,門沒鎖。”

楊不留被孔安清冷語氣裏隱約的無奈親昵唬得周身一抖,原地僵立了片刻,直等到屋子裏的人等不及主動過來開門,兩人才麵麵相覷的尷尬了半晌,互致寒暄。

孔安微微赧然,“抱歉楊姑娘,我……以為是星橋。”

楊不留鬆了口氣,隨著孔安在堂中坐定,遞出手中的糕點,關切了一句,“這個留著她回來吃……星橋又耍小性子跑出去了?”

孔安無可奈何地點了點頭,餘光瞥了眼並未關合的門外,小心翼翼地從他這一堆書紙黃符底下扒拉出來一個擺設用的茶爐,慢條斯理地點火倒水煮起茶來,“教她讀書寫字,偷懶挨罰,不服氣。我看著她跑回家的,無妨。”

他說完這話便不再多言,心無旁騖地烹煮這一壺茶。

楊不留深知,這些個出身於高山薄霧之人大多都有些清高的習慣,一心絕不二用——她又跟這位道友溝通實在有礙,也不生拗什麼話,免得孔安不願意搭理人,把她絞盡腦汁找的話柄摔個稀碎。

楊不留還算安穩地坐在一旁靜候一杯費力不解渴的熱茶,孔安卻側耳聽著屋頂窸窸窣窣的動靜,甚是擔憂地抬頭一望,萬分稀罕地跟楊不留搭了句沒頭沒尾的話。

“能不能,讓屋頂那人下來坐?我這瓦……前幾日被星橋抓鳥的時候踩塌了,可能,不太結實。”

屋頂上細微地聲響忽的一滯,這下連楊不留也不能假裝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了。她歎了口氣,出門望著窩在屋頂上那一團黑影,哭笑不得道:“殿下,孔先生請您下來喝茶。”

諸允爅丟臉死了——習武至今,一朝被人識破得如此徹底,簡直愧對穆良屢次指著他鼻子罵他“竄天猴”的名聲。

肅王殿下垂死掙紮,“……我不是什麼殿下。”

楊不留忍俊不禁,“那……朔方,下來吧,外麵涼。”

屋頂上這一團黑登時怔愣。

皇家少有稱字,多以封號互道稱謂。那時諸允爅年幼,見溫仲賓的兩個孩子都有字——即便溫二的字不好聽,可總歸是有的。他心裏賭氣,但又不敢同父皇問詢討要個小字,隻好同恩師抱怨念叨。然而皇子的名諱稱字哪兒是隨便誰都能起的,到最後,還是彼時尚未嫁給溫仲賓的方苓看他可憐兮兮的,替他取了個隻有他們兩個人稱呼的小字——因諸允爅名字裏有火,她便替他取了“烽火連朔方”中的兩字,後來被溫二聽了去,也跟著叫了“朔方”一陣子。

這字是溫如珂前些日子為了跟楊不留套近乎多些談資無意間提起的,諸允爅不曾想,她竟記得。

肅王殿下心頭一熱,得寸進尺,“……你再說一次。”

楊不留不明所以,“下來?”

諸允爅總算從那幾片破瓦上飛身下來,落在楊不留身前,“……你叫我什麼?”

她不太懂這兩個字究竟有何深意,卻順從的又喊了一次,“朔方。”

諸允爅直直地盯著她,也不知這兩個字怎麼從楊不留嘴裏說出來便熨帖得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