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前她一直叫他“殿下”,雖合理合情,然這兩個字簡直疏離得十萬八千裏——他那些皇兄皇弟誰都能稱得上一聲“殿下”,可“朔方”,隻是他自己。
諸允爅恍惚了半晌,正要開口說話,卻聽屋內的孔安忽然出聲,直接把他從沉溺的粼粼目光裏冷冰冰地拖了上去。
“肅王殿下,楊姑娘,茶快煮幹了。”
雖說一路尾隨跟蹤漏了餡兒,但即便諸允爅被孔安當作知情者從屋頂上請了下來,楊不留仍舊沒跟他透底此番前來究竟是為何,隻是讓他聽著,聽一聽許就能明白。
孔安其人,倘若沒有尹星橋鬧在一旁,周身總是繞著一股清心寡欲的離世之感,白日裏身處喧囂倒還好,這夜裏寂靜,他說起話來中氣雖足卻漫不經心,似是恍若深幽,聽起來怪瘮人的。
諸允爅捏搓著早便被他一飲而盡的茶杯,婉拒了孔安替他添茶的意願,在屋子裏打量了一遭,末了看向屋中唯一整潔的太清道德天尊的神龕,聽他緩緩道,“那日在義莊門前,楊姑娘問起星橋師父的來曆時,我便料到,姑娘會再來問詢。正巧今日星橋不在,我定知無不言。”
楊不留微一蹙眉,“……此事,星橋不能知道?”
“非是不能知道,而是不必知道,她隻要知道她師父是個老神棍就夠了。”孔安寡淡的笑了笑,“楊姑娘,是想從何開始問起呢?”
楊不留轉頭看向狀似百無聊賴托腮倚在一旁,眸光卻明亮的諸允爅,搓了搓手指,“既然孔先生說知無不言,那便勞您從最初說起,比如,星橋師父的名諱,或是家鄉故地?”
孔安抬眼,神色不明地看向楊不留,似乎是在有意提醒此事本是多說無益,可見她無半分回還躲閃,半晌才微微歎氣,“星橋的師父……如今姓胡,叫胡裘,我剛認識他的時候,他叫乎噶爾。”
孔安是在大概十五六歲的時候,在廣寧府南邊的浮雲山道觀裏認識的乎噶爾。那時他父母因賭債遭債主追殺意外亡故,家中妹妹隨他逃跑時染病離世,孔安不堪忍受親人相繼逝去的痛苦,爬到浮雲山上想要跳崖自盡,正巧被山頂道觀的道長伸手救下,帶回道觀休養修行。
諸允爅略一沉吟,“乎噶爾是你師兄……也就是說在你之前,他便已經在道觀了?”
孔安輕一點頭,“我是在九年前到的浮雲山道觀,聽師父說,乎噶爾是十年前來的道觀。也就是……西北的那次戰事之後。”
諸允爅眉頭登時蹙緊,“他是流民?還是……”
孔安並未斷言,隻是清淺說道,“聽師父說,他是戰時被西域十國遺棄的俘虜。陣前敵軍挑釁,斬殺邊境流民,西北的齊鍾齊老將軍便斬了戰俘中為首幾人的頭顱高懸示眾,其餘的後來都被發配充公。乎噶爾因為稍有學識,會些占卜之術,便被留在衛所,無奈遭受欺淩,這才偷跑出來,尋求避身之處。他一路跑到浮雲山,渾身是傷的倒在山腳下,這才被雲遊回來的師父撿回山上去,此後便一直待在那兒。”
楊不留稍一偏頭,“期間不曾離開?”
孔安模棱兩可地點了點頭,“據我所知,師父因著他的身份,是不許他下山的。他似乎對下山入世興致缺缺,倘若我隨師父從山下回來,他也不過是拉著我講講山下的趣事……直到四年前師父重病不起駕鶴西去,我們二人才安頓好師父的仙身,一路行至廣寧府,在這兒賺錢立命。乎噶爾擔心他的名諱會讓人心生疑慮,這才改叫胡裘,頂著個胡半仙的諢名四處招搖撞騙。”
楊不留輕輕叼起蜷起的指節,“可是……乎噶爾似乎,並不常待在廣寧府。”
孔安略一眨眼,點頭道,“他隻同我說是繼承師父的遺誌雲遊四海……見我多心卻不敢多問,怕我生疑,便自作主張收了星橋做徒弟,扔給我帶著,他自己卻不管不問。”
諸允爅甫一聽他們二人提起胡半仙便隱約覺得有些耳熟,他耷拉著眼皮,在孔安扔了一屋子滿地的黃符上逡巡了一圈兒,末了在腰間左右一摸,翻著那枚楊不留送他的荷包,掏出符紙仔細一瞧,忽而推測,彼時還未到廣寧,那個在茶樓裏賣了他一張驅鬼符咒的,正是胡裘。
諸允爅那日並未過多注意此人的相貌穿著,這會兒眯著眼睛稍一回憶,竟也能朦朦朧朧記起這人的模樣,“……原來他就是小神婆的師父啊。”
他這沒頭沒腦的嘟囔了一句,引得楊不留和孔安一齊向他望過去,諸允爅這便提及他那枚驅鬼黃符的事兒——楊不留對於這段被誤當女鬼的往事記憶猶新,隻不過當時黃符上的朱砂被雨水打濕痕跡混亂,她也沒注意。孔安卻聽得諸允爅說起胡裘出現的時間地點,篤定無疑道,“應當是乎噶爾沒錯。他那幾日正好從南出城,數日後才回來。”
楊不留略一思索,繼而問道,“那……關於乎噶爾的易容術,孔先生知道多少?”
“若是說這門技藝的路數門道,我是一概不知的。但在道觀時我見他偷偷做過……”孔安手上突然一抖,臉色青白了一瞬,緩緩道:“他雖說待在道觀足不出戶,不過好像托了什麼上山供奉天尊祖師的教徒幫他帶過東西,趁著師父出門的兩日裏鼓搗出一張跟師父一模一樣的麵皮——他頂著這張臉皮在屋子裏坐了小半天,然後拿刀劃爛了。”
楊不留靜靜待他神色平淡下來,方才開口,“孔先生可還記得那位曾幫乎噶爾帶過東西的教徒?”
孔安無奈地搖了搖頭,“我也是在師父得知他做這東西之後責罰他時才聽說的,這東西有甚麼南蠻秘術,作假作偽,有違自然之道……”孔安怕這二人對道法知之甚少,便不贅述,“總之,後來師父托我把他的東西都扔掉,我還在他的那包東西裏發現了類似藥粉的小瓶子。至於他有沒有趁著夜深人靜偷偷出去尋,我便不得而知了。時至今日,我更是不常見他,他即便回了廣寧府,無事也不會來這兒找我。二位若是有心,不妨留意他的蹤跡。”
一名自西北逃離的戰俘,糅合南蠻的特殊材料,在東北邊境之地改良西域易容秘術並授予他人——諸允爅一雙眸子霎時斂起戾氣,轉瞬皺了皺眉,緩和些許,冷哼了一聲,“這位胡半仙……還真是集天下之大成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