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句話叫藝術同源觸類旁通。齊白石雖然是一個畫家,但他對藝術的態度,對生命的態度,對待名譽地位的態度,對待人民的態度等等,都值得我們搞文學的好好學習。因此齊白石也是一劑良藥,發現白石老人有治療功能的董夏青青是一例。
記得上學期講評作業的時候,我曾經開玩笑似的給大家說,當下搞藝術的患病者居多,建議有此病灶者半夜時分去白石墓前靜穆片刻,接霜露少許,沉吟於星光冷月之中,如是三番五次或許就會有所好轉。
應該提醒董夏青青的是,引文中口語與書麵語之間,莊與諧之間,繁與簡之間的分寸拿捏再斟酌一下,或許就更好些。
學生作業
例2
齊白石的草帽
05級孫越
清同治九年,齊白石從其外祖父周雨若讀書一個月後,開始用毛筆描紅。八歲的齊白石坐在離家三裏路的楓林亭王爺殿的一張長木椅上,正是初夏,陽光強烈,他戴著一頂寬邊草帽。那頂草帽有多種用途,既可以戴在頭上遮太陽,也可以拿在手裏煽風,也可以墊在屁股下麵坐在馬路邊的土坎上。他那頂草帽與眾不同的地方,還在於不是湘江平原上農人們慣常戴的那種金黃色的麥秸草帽,而是青色的,由蒲草編成的,顯得格外的招眼和時髦。齊白石用習字的紙裁了一半,畫了一個漁翁。那個漁翁也戴著草帽,是很平常的那種。齊白石看著那漁翁,笑了笑,那漁翁看著他,似乎也笑了笑,互相也都明白對方笑的含義:齊白石想說漁翁像個稻草人,漁翁覺得齊白石像剛從草叢中鑽出來的綠冠草雞。
就這樣,齊白石“性喜畫”的特質在他兒時的草帽下顯露出來。從此,齊白石畫出了許多有特色的細小生靈。並因此而成為了一個知名的畫匠。
齊白石的畫本是發自性情,很普通的花草魚蟲。但這些畫讓後來的人們覺得奇怪和新鮮。奇怪和新鮮的東西總能引動人們的好奇心,然後就順理成章地成為哲理或藝術。齊白石出身貧苦,本是極為散淡之人,他壓根兒沒想到這種純然喜好竟可將大把的銀子變為己有,當他悟出此玄機之時,他甚至連買白菜都要用畫來換,卻不舍得用錢來買。一個畫匠就此誕生,一個畫家就此消失。也許更讓齊白石想不到的是,就是他那些畫匠之技,竟然在幾十年後的今天,還被人們作為構築其國畫理念的主要材料。曆史往往是這樣,重要的、核心的、真正的有益於後人的東西,總被淘汰、遺忘或是銷毀,而將一些雞毛蒜皮留下,並且充作神聖的經典。譬如就齊白石這個人而言,應該留下來的倒不是很隨意的塗鴉和隻言片語,而是那頂青青的蒲草編的草帽。因為他真正的思想和技藝在那上麵,在每一根蒲草的纖維上麵。
齊白石喜歡躺在草地上睡覺,尤其是在容易惹人疲倦的夏日。他放鬆自己,仰麵朝天地躺著,將草帽蓋罩在臉上,舒坦而愜意。他聽得見泥土的聲音,草的聲音,炊煙的聲音,狗和女人的聲音,以及他自己的肉體和靈魂發出的微弱的聲音。他聞得著天的氣味,雲的氣味,泥土和草叢中看不見的蟲子的氣味和南風從湘江帶來的水的氣味。這些聲音和氣味緩緩地帶著他進入夢鄉。他的夢很茂盛,像那些茂盛的野草。《山行見砍柴鄰子傷感》就是這時候的產物,野草一樣的產物。一個回憶的片段,一幅嬉戲的圖景,“來時歧路遍天涯,獨到星塘認是家。我亦君年無累及,群兒歡跳打柴叉”。後來王訓《齊白石草跋》雲:“山人天才穎悟,不學而能。一詩既成,同輩皆驚,以為不可及。”齊白石從此被冠以文人之頭銜,後人每當提及齊白石,總認為其是一大家,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而曆史和人們並不知道,那個夢正是隨著他的鼾聲,留在那頂蒲草帽上的,睡醒之後,齊白石什麼都不記得,回到家裏,才發現有個夢粘在草帽上,他便將那夢收拾,記錄下來。
這當然是許久前的事,現在齊白石還在那地方,就是他曾經畫漁翁、做夢的後來叫做湘潭的地方。齊白石紀念館與其說是他的紀念館,不如說是他精神和思想的莊園。魚和柴火好像還在各自的狀態之中,但此魚非彼魚,此柴亦非彼柴,都是些後來的變種!齊白石還是那樣,悠閑散淡。他當然是以雕塑的方式出現的,一張稍稍蒼白而修長的臉,手臂和腿較長,服裝似乎有點不倫不類。但他確實是齊白石,是那個用綠色蒲草帽遮著臉,躺在草地上睡覺和做夢的人。
回到眼下的情景,我站在魏公村小區1號樓前,在我麵前的是齊白石的墓,墓前石碑上刻有齊白石生前所篆“湘潭齊白石墓”。我發現少了件東西,是草帽。草帽是鄉野裏的東西,民間的東西,也就是說是齊白石那時候作為散淡畫匠的東西。後來他成為大師,人們便順理成章地認為應該與那頂粗糙的蒲草帽無緣了。人們總愛犯這類錯誤,總不過是以想當然代替本質。其實,就在湘江兩岸,以及更多的地方,那種蒲草帽已經很多了,齊白石因此很高興,因為蒲草帽罩著的那些頭腦裏,多多少少都有些活著的花鳥魚蟲。時間改變了許多東西,而草帽的功能沒有改變,有些人戴在頭上遮太陽,有些人拿在手裏煽風……我朝他的墓碑笑了笑,把手中的蒲草帽放在了他的墓前,我總認為,真正的齊白石離不開蒲草帽。
蒲草帽依然是青色的,像大平原上青青碧碧的草,也像一隻隻卵化原始意境的青色鳥窩。
【點評】
孫越是不是按照要求去看了畫家的墓地,我有些拿不準。在他的這篇文章裏,墓地的信息寥寥數語,或許他真的去過了墓地,或許他把他自己當成了畫家。眯著眼,用兩手的拇指食指交叉成的畫框對準了青草萋萋的白石墓,凝眸處,突然發現了齊白石的草帽。
我沒看過齊白石的傳記,也沒有查閱過他的有關背景資料。但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孫越把我的大部分注意力都吸引到這頂草帽上了。或許這頂草帽是孫越自己編織的,但它安放在白石老人的腦袋上竟然天衣無縫,妥帖,安適,順當。或許正是他的獨具慧眼,因此他才能有很權威的話語權和解釋權。我曾在《寫作基礎訓練》課裏給大家講過“深入觀察”和“運用知識和材料擴展段落”等章節,命題“白石墓前”時,還特意交代大家要查閱白石老人的有關資料和書籍。大部分學生寫作業時都掉進了知識和材料的泥淖,然而孫越卻乘著一葉扁舟順利到達彼岸,這葉扁舟就是那頂蒲草編成的青色草帽。
孫越的這篇文章寫得很巧,有些四兩撥千斤的意思。在他為這頂草帽的出場設置的場景裏,主人公是不經意間“帶”出來的,兒時的白石在風吹草低的鄉間流露出自然靈動的天性,就像紮根湘江兩岸的蒲草,結實,旺盛,有很強的生命力。他用很散漫的筆墨交代出這中心細節發生的時間,地點,人物,很鬆弛,很漫不經心,但實則布局有道,充滿內在的張力。這個張力的結點就在傳主手中那頂與眾不同的草帽,與寫意化環境的交代相比,顯得有些神秘和充滿意趣。後來他又用一大段筆墨寫了那頂草帽,讓我們更感受到那頂帽子充滿靈性,充滿象征意味。給我的感覺是這頂帽子盛滿了白石老人的思想和人生,盛滿了他的藝術和追求。但孫越並不寫明寫透,就像電影《人證》裏那頂拋下山穀隨風飄逝的草帽,其中傳達出多重的含意。這是一頂意象意義上的草帽,一頂形而上的草帽,同時也是文本意義上的草帽。它從帽始,由此開枝散葉,最後仍回到白石老人那頂不離不棄的蒲草帽上,前後照應左右顧盼一詠三歎耐人尋味。飽滿而完整,這是該文的一大特點。
我想孫越獲得的材料並非親曆或親自采訪,他也是來源於“知識性的獲取”。他的可貴之處是他在二度創作和重新整合上下足了工夫,這正是值得我們學習的地方。
(參閱附錄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