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3 / 3)

手拿這張相片,林的心頗抖起來,他沒有勇氣毀掉它,便把它夾進影集。他不怕什麼,因為他是單身漢。 而此時,相片上的女孩大概已為人婦,或為人母多時,沉浸在她追求的生活之中去了。

梅性格開朗活潑,從遙遠的農村來到大城市,心理和環境都使她麵臨著很大差距的改變。 她從來沒想到自己竟對這一切適應得那麼快。 因天生麗質,雖長在農家卻出落得自然美麗。 像許多人校不久的女生那樣,她們的變化是從發型開始的。 她起初的一把抓式的馬尾,一旦被城裏女生的披肩發所代替,其質地黑亮的頭發,立即淇布般成為班級的一道風景.令同窗羨慕不已。 不僅是同班,就連上一屆兩屆的男生也向她射出丘比特的利箭。 對於這些求愛者,她卻從沒想過,或許對戀愛的故事太冷漠的緣故,或許是內心一直對男女之間的關係保持著一份單純。 她對誰都顯得那麼真誠,愈發顯得可愛,亦愈發刺激得追求者朝思驀想。

梅在中學沒有讀瓊瑤、三毛的浪漫,隻是讀課本。 或許她少了些愛的啟蒙?

愛需要一種默契和參悟,一且說明就顯得蒼白無力。但所有的暗示都被梅看作是友好,故而收到一封封信,那是愛的使者。梅卻說讀得肉麻發笑,同室姐妹們看了她的情書,有羨慕有忌妒。

當上一屆某男生約她當麵表白時,她竟笑彎腰,使對方難堪尷尬至極。 她井不是有意的。 因此,同學們傳說她心理上有病,根本不曉得男女情事。 立即便有幾位躍躍欲試,要盡力以自己的耐性理療她的病態。 這時,梅找到了林。

大學生活開始的第三個月,那座北方城市雪花漫天,大地銀白,蒼鬆掛黯。 因為體育課上滑冰課,梅到體育室領冰鞋時,與林走了個對麵。 她感到他眼熟,卻想不起來何時見過。 當初淚眼中膘了他幾眼,現在彼此都穿得棉花包似的。

林卻眼尖地衝她一笑說:你好。 聲音和微笑頓時喚起她的記憶,她想起來他是誰便迫不及待地說:你好,你好,想找你,找不著……她的倉皇失措和大驚小怪以及那火熱的眉眼使林在眾目睽睽之下感到極不自在。梅立即決定放棄那節課,與已下了課的林說說話。 這一點,梅絕對不像農村式的女孩。

那天,梅知道了他叫林,中文係的;林也知道了她是梅,學曆史的,兩人還同屆。對於林,那個冬雪紛飛的日子才是他倆真正相識的開端。 而梅卻不以為然,從校門口初次相見,她心中已深深地刻印下林的模糊印象。 她仔細留意過各種場合,卻無法找到林,甚至在食堂佯裝等人由始至終,也沒有他的影子,她埋怨自己當初太粗心。

對於梅來說,自己是漢族,不會想到她要找的林會是回族,在學校的民族食堂就餐。 失望更增強了她對林的找尋心理,可她錯過了很多機會。 不知姓名係屆來源,到哪兒找?何況又不在同一教學樓上課。梅一生最高興的事情之一是這次與林的重逢。那其實拉開了他倆初戀的序幕.也可以說是愛情悲劇的第一章。

梅的丈夫是位高大英俊的小夥,比梅小兩歲,白淨麵皮,很有些奶油書生味兒,他是強。他父親是梅與強工作的小城的市長助理尹權力大是夫些汁但性情溫和,待梅也很好,沒有什麼門當戶對的觀念而郡薄農村出身的梅。梅很是欣慰。此時林仍在與梅就學的那所城裏生活,做中學教師。 當梅與強麵對紅燭脈脈含情時,林的中篇小說《愛吻》在省作協的文學刊物上發表,且剛收到雜誌社郵來的樣刊。 當時,一整天都心神不寧的林,在夜色中走回校園,收發室的老翁遞給他一個紙包,瞥了一眼那寄件地址上的紅色雜誌名稱,他忘卻一切衝回臥室。 淚水慢慢流下來,是激動還是委屈?繼而他長久地哭泣。

當林的《愛吻》轟動文壇拿了全國小說獎和刊物獎,被譯作三種文字走出國門時,梅已是一個很賢惠的妻,操持起家的溫馨了。

蓮的所作所為,令作為她的班主任老師的林不敢置信。

自小說《愛吻》轟動後,他收到來自各地的文學愛好者的信件,授課、管理班級學生、創作等之外,他總要抽時間一一回信。 蓮卻確確實實地硬闖進了他的生活。

蓮是林帶的班裏一個不起眼的學生。學習平平,課堂表現平平,體育活動、文藝才能等各方麵皆平平。 也就是說,她沒有什麼可以引起別人注意的。尤其在老師眼裏,關注的多是學習好的和差的兩類學生。但不久,蓮唯一的不平平是,無論在什麼課上都不安生,做別的事情,不聽老師授課。 這在以前是沒有的。蓮被班主任林叫到辦公室。林像所有的園丁栽培花朵似的講了一通連自己都說不服的道理,何況麵對的是高中生。 蓮聽著笑了。

一周內,蓮被林連續四次叫到辦公室。林才開始注意起她來,雖不十分漂亮,但少女身上的消純和青春是動人的,也就多了幾分讓人憐愛。 眉眼端正,臉紅潤,身材適中,穿著樸素而潔淨。 每次聽林批評時,她都顯得夭真可愛地稍歪頭,兩眼緊盯著他的眼睛。 倒不像聽而是看,有時看得林慌慌的,不得不時而把目光投到別處。她似乎根本沒有一絲為錯誤而羞愧,自然也沒有什麼改正的想法,隻是盯著林任他說下去。林覺得對方目光的異樣,隻好停下來容時間凝聚性地沉默。

隔周後的一天,發生了令林目瞪口呆的事情。 蓮走進他的宿舍,他讓她坐,她根本沒接話,徑直衝他說,她喜歡他。林的嘴張多大,那樣子一定十分不雅觀。之前,他沒想到蓮是個直言快語性格頗倔的女孩,這種單刀直人的表白,大概隻有這些學生才會使用。

與梅的相戀完全是一種默契的感覺,直到緊緊相擁熱烈親吻,兩人也不曾說過愛你的話。 每每與梅在一起,她常常問的一句話便是,我不在你身邊時你在幹什麼? 回答,想你! 當你想我的時候,怎麼辦?想人非非。 兩人都笑……這是梅與他在一起使用率最高的一個橋段。如今比他不知小多少的蓮竟如此大膽而坦率,讓他一時語塞。

林努力鎮靜下來,希望解說些什麼時,蓮卻說,沒什麼的,瓊瑤的《窗外》不就是寫師生的感情嗎?何況魯迅許廣平……天哪,林大腦轟炸了一般.有些氣惱地脫口而出:你們這一代學生呀……你這麼小,知道什麼是感情嘛。 蓮格格一笑,不軟不硬地說,你怎麼知道我不知道呢,那是能用語言說的嗎? 過了一會兒,她又說,我喜歡讀你的小說,我能讀懂。林又一次吃驚得張大了嘴。

林無奈地搖著頭把目光投到書桌的台曆上,那上麵記的日子是他與梅相戀十年的紀念日,他們曾約定,無論兩人在哪兒是否在一起,都將從不同的地方會聚到第一次擁抱的大學校園那片林子的老樹下。 於是,林耳畔又想起當你想我的時候的問話。

梅性格開朗,在戀愛上卻極含蓄。 兩人相處到了兩天不見就像掏空了心一般,林才明白了哪位哲人說過的愛情會使人發瘋。那一刻,似乎世界上僅剩下他們兩個人,其他一切都可以不再顧忌,愛讓所有的視野都變得美好起來。 一生中是什麼讓你永生難忘? 是什麼的熱切,每每回想起來就會為一個人激動頗抖?林有時坐在宿舍的窗前自語:梅,當我想你的時候,真的,我的眼前和夢裏都是你的影子。那個日子刺激得我很難過,我總感到有一天你會再次投入我的懷抱……當林沉浸在痛苦中時,蓮卻提醒他.還有她的存在。林重重地歎口氣.苦笑了。

梅畢業後分配的工作地與林相隔遙遠,昔日曾設計勾畫的生活藍圖已全部打亂。 一切與想象中差距太大,她甚至一時間陷人了迷惘和極度痛苦的低落情緒之中。

工作的小城是有些曆史的古城,與自己的家鄉小村相比自然繁華得多,但比就學的城市卻顯土氣十足。她無甚意思留戀小城的曆史古跡,總想著美麗的大學校園和她的林。

梅學曆史專業,當然沒有林學了中文就努力當作家的誌向。她沒有做什麼曆史學家的願望,隻圖一生無拘束地自由生活,甚至是純自然地生活。她雖然喜好山清水秀,卻斷然受不了那份冷清和孤獨。或許最大的希求是平平安安過一生。 然而,在這小小的古城,既無什麼美麗的動人山水,整個小城也不過一座煤城,沿著一條大溝,是成串的煤礦,更是失去了愛的樂園。 師範學院畢業的梅的第一份工作,自然是做中學教師。 同宿舍教師長她五歲,仍然單身,也是從外地分配來的。梅真想不來這位同事怎麼孤身也能在此熬過這麼長的歲月。 日後,梅才知道同事不甘心找一般的男人,而希望攀高枝改變自己的命運。 她生得白哲美麗,每天都實際地談生活中的吃穿住行,從未暢想過愛情的浪漫。 生活的一切都與錢有著密切的關係,世界上權與錢往往不分家,有了權就能得到錢。 她的所有理論給梅走人社會上了一次深刻的現實挑戰課。梅大概從未想到過自己在這場挑戰中,不自覺地把一切都投人進去。 這或許隻能算作解釋她成為強的妻的一個背景。

其實,梅於林麵前曾盡力的愛都被生活闖進的強搞得亂七八糟。 甚至,梅根本沒曾注憊過強是怎麼走進或者說滲透進她的生活的。

梅曾與在本市工作的一位大學校友玲去交際舞斤。 梅在一切活動中最熱衷的是跳舞。 這也是她與林最大的分歧。 林不喜歡跳舞,曾阻止過她,當然阻止並非強迫。 為了林,她放棄了許多機會,甚至在林麵前不提那兩個字。

這次在小城意亂情煩中與校友玲同去,她遇到了強。梅的校友玲告訴她,強是市報的記者、省報駐地特約記者。 梅有些羨慕,她早對記者有種感應性的向往,隻是高考她所報的新聞類專業全告作廢,被錄至師範學院。所以,與強初次接觸,留下印象很深刻,不僅因為他是記者,談吐風趣,舞姿瀟灑,同時也因為在那種場合,在小城,她除了認識本校的同行,強是她結識的第一位男性。 從那以後,梅在報紙上常常看到強的名字,有時便猜想他一定每天都忙於采訪寫稿。 後來強告訴她,其實記者有很大一部分時間泡在交際場合。

不久,強在市裏為一個患白血症的青年組織了一場卡拉OK義演,轟動不小。 省報也用了大版麵刊登強寫的絕症青年義演捐款給失學兒童的報道。強在新聞界名氣非同凡響,至少梅是這樣想的。 同時,梅也知道了強有一位當市長助理的老爸。 強不依靠老爸的優勢, 自己努力出一方天空。 這一點,梅暗暗佩服。如今公子哥兒不吃父輩的有幾個? 當有一天,梅感到與強交往已過分頻繁卻自然而然時,她不得不驚詫自己的變化之大。

梅迎來自己第二個本命年的生日那天,沒等來遠方的林的隻言片語或意外的禮物,卻出乎所料收到強的鮮花和祝福。 梅沒有理由拒絕,無法猜度對方是如何知道她的生日。強神秘道,天機不可泄露。 梅終推辭了強邀請她共進晚餐的要求,獨自躺在床上滿腦子是思念。林,你在千什麼? 竟敢忘記我的生日?她不會想到,林那時正傾力修改他的《愛吻》。梅那夜流下很多淚……

當強擁抱梅時,梅幾乎毫不猶豫給了他一記耳光。強漲紅臉不斷地說對不起,梅反而有些不好意思。 不久,梅進了市教育局辦的一個以中學生為讀者對象的教學刊物做編輯,先是臨時幫忙,兩月後正式定員。梅永遠不會知道,命運之神給她這樣的安排,是強在背後做的推手。然而,梅卻極清醒地發現自己與林的感情長城不摧自潰。 因為她腦海中已凸現起強的強烈的形象,林淡漠了。

梅寫給林長長的一封信。 本以為他會風風火火地撲來,或許她內心深處仍與林統一,她會罵他打他然後撒嬌地哭,然後一切恢複如初。 然而,她絕望了。 收到林冷靜的幾個字:發生的就是有理由的。梅大哭……畢業不足一年卻生出如此天翻地覆。林真的頭昏腦漲,但他終放棄了要去找梅問個究竟的想法,專注地寫《愛吻》。 雖然那天他失眠後痛飲了半瓶白酒,‘醉確腸地對自己說:既然如此,何必挽救?存在的,發生的,便是應該的,有理由的……

梅不能清清楚楚想起來是怎樣一步步容強擠進自己的生活的。但事實是她終於接受了他,投進他的懷抱,與他深深而長久地親吻。那一刻,她流了淚,眼前曾閃電般出現過林的臉龐。後來,她嫁給了強,婚後的一切顯出溫馨和祥和。 強的父母兄嫂小妹都很喜歡她,在新的家裏她滿足到再不苛求什麼。強不但才學識廣,性情也沒有某些文人的清高傲氣,且人緣各方麵關係處得十分好。那個家中所有的人都沒有梅想象中官宦的勢利和得意,日常一切都低調行事。

梅與強相親相愛,並不是說梅真的把林徹底忘卻,永不會忘記。 不僅那是初戀,而且與林分手的不明不白更使梅一有閑暇難免想起林。 甚至在夜幕下強傭了她時,都會想起曾問林的話,當你想我的時候.怎麼辦。想人非非……梅的臉便燒到耳根。

蓮的一切促使林認真地重新閱讀了瓊瑤的處女作《窗外》,是寫一個中學生與教師相戀的故事。林從一開始就沒準備也不可能接受蓮,看完《窗外》更堅定了這一信念。但蓮卻聽不進去他的任何解釋。從公開說喜歡他那日起,蓮毫無顧忌星期六星期天去他的宿舍,伸手就洗他脫下的衣服,擦桌拭凳,把桌上的書籍文稿歸類整理,甚至收拾他的床鋪。林十分無奈,攆又攆不走,隻好又勸說又拒絕。但蓮幾乎不聽他的那一套,你愛說什麼就說什麼,反正我做我的。 有一夭,蓮端了兩盆花放在他的屋裏,他心底卻有些喜歡,一盆文竹,一盆君子蘭。 蓮走後,林靜靜注視那綠的葉子高傲的骨架說,沒想到她小小年紀會這樣煞費苦心,看來是一個知音?

林終於主動約她來,不僅為了避免蓮除了周六周日找他,不得已他隻能躲起來。 她則選擇了突然襲擊不定時間段便可能出現在他宿舍門口,也是覺得蓮竟能洞察他的心理,同時也為了挽救蓮。

蓮幾乎不相信這是事實,當她見到林時眼裏已起了一層潮霧。 直到林宿舍門口,蓮還在猜測是自己的哪一步敲開了林的門?終於還是敲開了。

林說,你現在的任務是好好讀書。 一切,一切,都待高考後。 蓮從心底笑了,眨著那對水亮水亮的眼睛直勾勾瞪著他,目光炯炯又滿懷柔情。林一笑置之。 蓮就狠狠地點頭,臉似乍開的桃花,淚卻流了下來。林想起來當初麵對梅為了他的一句無意的話而剪去長發,他感動得點頭樣子來。蓮突然走近他,掂起腳在他臉上飛快地一吻,在林驚魂未定之際,她早跑得不見蹤影。

次年七月大考,蓮果然被錄取,卻是林曾畢業的學院。按她的考分完全能上更好的大學。林無奈間,蓮說,她誌願隻報了這個學院,也是中文係……

林送她走時腦海中仍在思索,蓮怎麼非上這所大學。 他的眼裏淌出兩顆閃亮的淚花。

林與梅十年間僅有的一次見麵是工作後的第五個年頭。林已是省裏小有名氣的青年作家,在那座海濱療養院參加一次全國性筆會。梅作為編輯參加雜誌社在那裏召開的征文頒獎會。

兩人的不期而遇也許是上蒼的有意安排。 在賓館大斤內的台階上,他們幾乎同時看到對方。梅正在下樓,林正在上樓,兩人的目光在樓梯的上空遭遇。 先是同時停下來愣征怔地彼此對望,誰都在確信自己是否眼見屬實。 短暫的大腦空白後,林開口,我……來……開會。梅躲閃了對方的目光,低聲應答,我也是。林嘿嘿一笑有些尷尬,為自己臨時的結舌或是沒有意思的一句話。梅則好像瞬間嚏了眼淚。

見梅又蓄了一頭長發,林真想問,是否又為了討誰喜歡而蓄了長發?終沒開口。 看到梅點點頭要走開的樣子,林急忙說,晚飯後有時間嗎?她靜靜地把目光落在他臉上。林說,到時候一起去海邊走走。 梅稍一思付,抿著嘴無聲地點點頭。 當然,這個抿嘴的細節,林太熟悉了。她常會先這樣一抿嘴,然後可能是那句,當你想我的時候……

夏風在海的感召下溫柔多情,夕陽給海岸線披上了美麗的餘暉,水中仍有嬉戲的人們,或男女調情,或一家兒子女兒學泳,沙灘被漫步的人踩出詩意的串串窩痕。 林與梅並肩走著,各自內心的風浪雖然已波濤滾滾,表麵卻靜如礁石。

梅的粉色連衣裙在風中微微飄動,勾勒出美的身材和質麗的靦體。梅開口時就伴著兩行淚,對不起,有時說不清楚,其實一切都太突然……因為激動,她沒能說下去。

林無所謂地接道,不要說了,什麼都不要說了,大概全是我的罪責……唉!

梅搖搖頭,你隻創作,假期也不放過。 唉,該變的……總要變的。林就不說什麼,兩臂交叉抱在胸前長出一口氣,把目光投向遙遠的海麵,直到火紅的太陽把海平麵扯成一麵彩旗而後被遠方吞沒。他們隻默默地輕輕漫步,聽海水嘩嘩衝上沙灘又退一浪回去。

當梅提議返回時,他們才發現走出去太遠,夜色籠罩了海和城市,燈光似星散布著繁華,除了海水撞擊岩石,隱約聽到男女間愛的情話或呢喃,一切顯得十分安詳。 兩人沉浸在這樣的環境裏完全可以忘卻所有的紅塵煩憂,然而誰也無法那麼去做。 因為這樣的夜,這樣的並肩漫步,畢竟此生或許僅這最後一次,上蒼不好再安排了。

成家了嗎?梅還是忍不住問出了猶豫再三的話題。林極爽快地說, 目前沒這必要。 他停頓了一下說,我們曾有個諾言……梅的淚又一次淌下來,林說的是他倆初吻那天約定的十年後在老地方共溫當年的時光,為那一吻,他可以終生不娶別人,梅當時還輕輕搗了他的胸口一拳說,真會耍嘴皮子……

梅那夜很晚才由林送回療養院。她的頭發上是海水的潮氣和一些未脫落的沙拉,背後也有些沙子沾在連衣裙上。 坐在房間裏呆望著牆上那麵大鏡子,她大腦中的一切模模糊糊。 似乎一瞬間她被一個男人抱著,兩人滾倒在沙灘上,她看到男人饑餓的目光和嘴唇.沒有一絲恐懼和退卻。 因為那男人包括氣味都讓她熟悉和陶醉過。 她感到流進嘴裏鹹鹹的淚水,不知是自己的還是林的。 耳邊似乎響起當你想我的時候就想人非非的聲音。 她盡力地摟緊林說,讓我還你的債吧……林那一刻曾被她拉到身上……梅感到臉上被抽了一記耳光時什麼也不想了.嘴裏隻呢喃著諾言,諾言,債……

第二天,梅向編輯部主任告假先回去了。

蓮上學的半年,林什麼作品也沒寫。 他寫不出來一個字,構思不出來一個題目。林懷疑自己是否真的江郎才盡,因為《愛吻》的起勢太大,以至後來發表的幾個中短篇都未能產生什麼影響。幾乎同時,他決定停下筆來,準備寫一部長篇小說。 這一舉措,不僅因為在某些評論家筆下他大概將無法超越《愛吻》,就是說他的創作高峰已至極頂,同時,他也必須把自己的生活作一次全麵的總結。 當他把這一想法給省作協副主席、雜誌社主編、與他忘年交的朱老說後,這位在五六+年代便在中國文壇頗有名氣的老作家鼓勵他,認為頗有才氣和潛力的林,“沉下去”能寫出更優質的作品來。

當寒假到來,林仍蜷在宿舍桌前翻閱記錄一些材料時,房門外站著一位穿著人時的妙齡少女,是蓮。令林想不到的是,蓮的輔導員老師正是林大學的同班同學、後來留校的賈。 蓮從賈那裏知道了許多林的故事,再加之她大學的第一學期閱讀了不下十多本的中外文學家傳記,她似乎才開始有些理解作家的生活和感悄世界,也才悟出些來龍去脈,從而發現自己永遠不可能走進林和林的世界.尤其她又一次站在林的麵前時更確信了這一觀點。 借著林出去打水之際,坐在林的床邊,蓮隻隨便翻了翻幾本桌上的書。 在林為她倒的白開水還冒著熱氣時,她掃視了一下與昔日屋內擺設沒有多少差異的林的床鋪、書桌、成遝的稿紙,以及那些塑料盆子、水桶。 最後看了一眼那盆生機盎然的君子蘭,再把目光落在婷婷瘦而不弱的文竹上,然後不辭而去。 據說蓮後來嫁給了大學的輔導員老師―林的同窗賈。

蓮走後,林感到身上的一切重負都消失了。 他幾乎像一個傻呆的人趴在桌上翻翻記記做著機械似的工作,讓人真的想起來一個癡傻的人不停盯著自己手上的一個腐爛物什翻來覆去玩味著,因為他永遠搞不明白手中之物.卻偏要弄清楚那物什的究竟。

某年某月某日,冬雪漫漫.夜色沉重,風輕悄悄不顯寒冷卻有一絲溫和。

林靠著那裸十年前曾與一個女孩背棲的大樹,任雪花透過枯枝間隙輕輕化在嘴裏。 樹老了,十年,粗了許多,樹皮開裂,但他曾刻在上麵的字即使在夜色下也依稀可辨。他的手摸索那樹,淚滾滾而下,臉上冰涼涼的。

林穿著與十年前那個夜一模一樣的棕色羽絨服、牛仔褲。十年前,那是他將畢業的一年,也是他與梅三年的友誼撞開愛悄柵欄的一年,那夜有他們的初吻……林好像忘卻自己已是雜誌社編輯,剛出版了長篇小說。 眼前是一個純情女孩甜甜而動人的笑。冷不丁,女孩說有你在,怎麼會冷。 女孩子果真又抿了抿嘴。那一刻,他覺得一股電流擊中全身,所有的經脈毛孔都似菇了幸福的蜜汁。她說,我需要一堵牆。 他擁抱了她,手指撫摸著她的黑發。他說,十年後的今天.我們……

而今林來了,腋下夾著一本自己寫的書。他蹲下來,把寫有十年前故事的書慢慢地一頁頁撕開,一頁頁點燃,任火苗悠悠蕩蕩。林自語,紀念紀念,也是埋葬一些什麼。 而後他眼看那一堆灰燼抽搐至平靜,深深地吸了一口剛才用麵前的火焰點燃的一支香煙,便踏著飄落的雪離去。林的腳下響起清脆而有節奏的嚓嚓聲……

當林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一個女人從另一端的暮色中走來,突然撲向那棵樹抽泣著。 背影像是梅……

不久,某省一家市報刊發了一則一位叫林的青年作家英年早逝的訃告。 又不久,據省報新聞:林的長篇小說在國外某文學獎中獲提名,國內一重大評獎活動中排名第二。

一個叫梅的女人真的想起了上蒼……

(原載(黃河丈學)雙月刊2000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