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皇甫口的劫數
(短篇小說)
息兒自斷手指那天,正逢皇甫口兩月一會的大集。
當時鎮東南六裏橋畔的曠野處,臨時搭了個戲台子。扮演趙子龍的須生,一身銀色愷甲,手中木製銀槍在台上舞得風響,字正腔團地唱得歡實。 台下密麻麻雲集了四鄉八鄰的鄉親,個個仰脖凝神聽得端詳。突然患兒上了戲台,右手舉起明晃晃的東洋刀,剁去了自己的兩根手指。 伴著“嚓”的一聲,血花點子飛進,不但濺了他自己一臉,台前有些鄉親臉上、身上也像點了丹砂。 一時間,驚叫聲混亂一片。
這事發生在患兒爹死後不久。
風雪俠女
皇甫口鎮並不大,卻是山裏與平原交界的一個出行要道,走南闖北的人不少。
患兒爹是皇甫口出了名的實誠人,自小到大,沒誰見過他說甚多餘的話。鄰居有事招呼來,總悶不吱聲地賣力氣死幹。 據說他前幾輩有人在朝為官,才置得鎮上的宅基。 不知從哪一代起,宅子主人嗜了大煙,家境敗落。 到患兒爹的爹一代,隻剩兩間小房和一個不大的院子,另有一壟山坡凹田。 鎮上人家尤其臨街住戶,除了農忙都做些小生意,有些人家幹脆棄農務商。 患兒娘在世時曾在鎮上擺過茶水攤,因遇麻煩患兒爹再沒做過大小買賣,盡憑力氣侍弄田地。
與患兒爹粗眉小眼寬臉闊肩的相貌比,患兒娘是皇甫口鎮數得著的美女,柳眉鳳眼,窈窕俊俏,一聽口音便知是外地人。 據說武功十分了得,十多強人也靠不到身邊。 平素她見人總掛一臉笑,順眉善眼,未曾親眼所見說甚也不信她能施展拳腳。
患兒娘留在患兒印象中的,除了那把掛在爹床頭牆上的東洋刀外,就是娘撫摸他的那雙溫暖的手掌。那感覺後來他在香翠樓的粉姐小紅魚那兒也遇到過,但娘的印象要模糊得多。 除了溫暖的撫摸,還有滿眼滿腦子的紅。那紅,他在小紅魚屋裏也曾驚醒過某種記憶。患兒一生最熟悉的倆女人,其實隻算熟悉小紅魚,娘的麵貌如霧似影地飄渺。
患兒爹認識患兒娘是一個大雪的早晨。
一夜鬼哭狼嚎的風刮到黎明才安寧下來。 患兒爹趕早掃雪,開了門便被眼前的情景嚇得縮了回去,把門板關得嚴嚴實實。 院裏躺著一個人,血淋淋的,手邊扔著寶劍。 背倚門框的他心跳如鼓,半晌沒動靜,才抖索索地把耳朵貼在門縫傾聽,然後偏頭用一隻眼隔了門縫上下移動著朝外看。 這人會飛? 院門門著,咋進來哩? 一點聲響也沒?
裏間的娘問他做啥哩,他怕娘的說話聲驚了外邊,急衝娘
“噓”,然後摸了摸門門快步到娘耳邊一陣低語。 媽呀,娘叫了一聲,便也隔門縫貼上耳朵細聽,沒啥動靜! 娘決定出去看個究竟。兒子勸不住隻好攙著娘輕手輕腳開門,沒想到門卻“吱”地一響,嚇得兩人退回屋再次把門緊閉。又是一陣無聲無息,娘一咬牙反正豁出一條老命,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開了門試探著把腳伸出門檻一瞧,像是躺個女人? 這下母子倆膽兒大了些,相挽著湊近打紐:真是女的,胸口一上一下喘氣,血還在流……
不管咋說,救人要緊,他不顧血跡背起傷者回屋放到床上,娘急急地為她捂了棉被。 女子臉發青.牙關緊咬,昏迷不醒。患兒爹收藏了七星劍,掃淨帶血的雪倒進地窖,突然想起啥便開了院門。外麵路上沒甚痕跡,隻是厚厚薄薄的雪,或許風的緣故。 關了門還在琢磨,女人咋進的院。接下來,母子倆為是否請郎中而矛盾。 請吧,不知此人來曆怕惹了麻煩;不請,擔心血流多了丟命。
誰知經過一陣取暖,喝進娘喂的熱水,人家自己慢慢蘇醒過來,還喃喃自語:藥,藥……她的手吃力地向衣襟下伸去,娘便替她掀起衣角,見是一個係了紅絲線的葫蘆,取下來。 依女子示意打開,倒出藥粉,敷了傷口。 不久,女子氣色漸緩,能以微笑致謝。 其實傷不重,頭後受了一擊,肩頭被刀口劃過。 除了用藥,還做一種什麼功,經過幾天調養,基本恢複元氣。 問了根底,才知是走江湖的,遇了仇家。 爹舍命保她逃出重圍……兩女人相擁抹淚。
無家可歸的女子暫時留下,稱老人為娘,稱患兒爹為哥,做起家務似在自家手腳勤快,娘越發瞧著人家俊俏喜愛。 起初稱他哥,患兒爹竟有些羞氣臉紅泛熱。 後來田間壟頭耕種,心裏裝多了一件事,有時想呀想的把甚都忘了。 在家裏伯累著女子,他也搶著做事。 女子天天笑盈盈地洗洗捌測,讓他享受到一種前所朱有的溫情,做夢都在想,與這個女子過一輩子好美呀!
不久,女子果真成了他的女人,她便是後來的患兒娘。
紅色初夜
娶了女人不到一年,母親病逝,夫婦倆愈發相依為命。
慢慢地知道了女人的爹和爺爺是義和團的,練就一手義和神拳,還打殺過洋毛子。義和團失敗後,他們轉人秘密活動,主要鏟除曾背叛義和團充當洋鬼子走狗的漢奸。 時間一長,畢竟人單力薄,上次與同黨打散,仇家苦追猛打,爹舍命救了她,叮囑逃命後不要再問天下世事。
對於患兒爹來說,安寧日子沒能持續幾年,本希望一個新女人的進人,能重新興旺發達,孰料卻遭徹底敗落。他把一切的一切都歸咎於新婚之夜……
直到成婚,患兒爹還在懷疑眼前貌若夭仙的女子真是他的媳婦。女子平素穿著質樸,臉上透著一股清爽秀氣。 揭了蓋頭,紅色的豔裝,一屋紅色映得人麵桃花,果真麵似熟桃紅中有白、白裏透紅,豐盈的雙唇像滴露的草墓。 他醉癡地盯著新娘不知所措,雙手搓來搓去。 時間靜止一般,還是她的一聲“哥……”把他喚醒。他問:“做甚?”
終究跑過江湖,女子含羞邁著碎步到桌前斟好酒,喚哥。他忙伸手去接。 她剛開口說“願你我白頭偕老”,他的手一抖,“啪”的一聲,酒杯竟落地四碎八塊。 新郎官臉色驟變,以為不吉利。新娘嘴巧說是歲歲平安。 於是,換新杯共飲交歡。他反複念叨,妹子日後我一定待你好……
酒後兩人再度陷人沉默,至半夜三更。他不知現在該咋待妹子,哈欠連連!
女子紅著臉低頭輕聲道:“困了睡吧!”便自己鋪了床先脫鞋上去。 他不停地搓手說:“不困,不困!”女子已不管他,微閉雙眼慢慢脫衣,很輕巧,繡花似的……
女人知道有雙眼睛在慌亂中盯著她,還是從從容容不急不慢把衣服脫下,像一層層剝去筍的外衣,一片雪白在紅色中讓他的眼恍惚起來。 繡了金線牡丹及鴛鴦戲水的紅裹肚,被尖尖的鼓鼓的呼應的兩沱圓高高頂起……患兒爹那一刻聽到自己的心跳山響,一股血流湧至頭頂,繼而狂風驟雨般掃蕩了身體的各個角落,奔騰咆哮,與心跳彙聚成山洪似的地崩天裂。像被吸空的殼兒,他放縱自己的意識一步步移到床邊,嗓子幹渴,頭頂起火,粗糙地一躍,便餓狼似的準確而有力地撲向她,用茁壯的身子忘乎所以地蓋上……是她聲輕如遊絲的“疼”讓他睜開了眼睛,女人如凝脂的雪白胸口引發他險些眩暈。 背上兩隻小手輕輕滑過,癢癢的,麻酥了他周身的骨頭。她的軟舌如春風般在他的臉上喚醒了冬日的沉睡,他張開粗楊的嘴,一口咳住再不舍得放鬆一絲一毫、一分一秒……
天亮女人收拾床鋪,男人無意瞥見那抹兒紅色血跡,憐愛地問她是否還疼。 新娘低眉在他肩頭輕搗一拳,一副無辜的男人樣兒實誠地說真的不知道哎!
多少年後.新婚初夜在患兒爹印象裏,隻剩下紅色。
茶水西施
患兒娘在鎮上擺茶水攤,男人本不大願意。 莊稼人種好山田是本分。又覺得女人畢竟走過江湖在家待著恐怕也難,上天把這麼好的女人賜給了他,當然她高興做啥就做吧。
茶水攤一開張,十分紅火。 都說老板娘長得俏,到底怎個俏,隻有吃茶時才能美滋滋漂她幾眼,她還必須笑吟吟的。 一傳+,十傳百,來瞧老板娘的人越來越多,息兒娘就成了鎮上的名人,得了“茶水西施”的號。 生意好了,人氣旺了,也招來幾個平日遊手好閑的無賴地痞。
來的都是客,生意做八方! 患兒娘不管誰來都笑迎笑送。無賴們見了老板娘,不喝茶口水都夠一茶碗。 患兒爹老實巴交的一個種田人,憑啥娶了這麼個仙女媳婦,簡直是牛糞與鮮花嘛!他們不時給患兒娘遞著醋語酸言。 每遇此景患兒娘權當沒聽見,自去別的桌上續水。
無賴們自己找話,這個對那個說,這等樣的美人怎能在這光天化日下拋頭露麵? 心疼啊,心疼! 另一接道,那你把人家娶回家,天天神樣的供了,哪能做這些粗活計? 咋舍得這張臉蛋?還有接話,好啊好啊,俺娶俺娶……於是,一陣浪笑。
遇到實在不得不理會,患兒娘便大哥長短,鄉親鄰裏行個方便,吃茶盡夠吃.不算錢。 一來二去,無賴們覺得老板娘沒像樣的男人撐台,如此軟話是怕他們。 過嘴癮自然不夠勁,有時禁不住動起手腳,想占點便宜,患兒娘隻敏捷地閃開……
好心的鄰裏提醒患兒爹,媳婦漂亮,在外生意久些說不定要出啥事。患兒爹也擔心勸過女人,女人回說再忙些日子娃兒出世了不歇也得歇。 其時,患兒居娘腹中三月有餘。
說著話,真出了事。
太陽毒辣辣的,簡直要把一切都烤得生煙出汗。逢集,遠近八鄉趕集人熙熙攘攘。患兒爹一早去鋤玉米地,歇下,眼皮咚咚跳,閉了眼雙手不停地揉,還疼! 女人茶水攤前,常來的無賴們醉礁酥地叫喊要茶,快點啦! 七八無賴敞懷袒胸,腳踩條凳罵咧咧要涼茶嫌熱茶燙人。 結果端來涼的,又要熱的……
其中之一說,小媳婦,要用嘴把茶給咱暖熱,喝了才解酒發汗。 同夥全都毗牙咧嘴色迷迷壞笑,鬧得茶客紛紛離去。 患兒娘臉通紅,好話說了一籮筐,人家今天是硬挺。 一個手指摳牙縫呸了一口喊道,茶水值幾個錢? 要說請,俺請了,今天老板娘的茶水俺全包了,咋樣?不過,俺跟哥幾個打了賭,這幫狗日的說俺不敢摸你。嘿嘿,你就讓咱摸一下? 許多趕集客已圍了來瞧熱鬧。 女人裝作沒聽見心裏卻在默數十個數,不急,不怒。
對方並未罷休把茶碗往桌上一墩,滿嘴酒氣晃向她身後,奸笑著伸出髒兮兮的手……十,女人喊到這個數時一個轉身如燕子輕靈,閃電似的出手擒拿對方,小手頓時化作鷹爪般的有力,猛一回收……隻聽“啊呀”一聲慘叫,無賴早蹲下半個身子膝蓋跪地,嘴裏還罵,裱子真有勁……
一夥無賴全體上陣,笑嘻嘻罵咧咧圍了個圓,娘的,裝熊?瞧爺們兒的!+多隻手四麵八方伸向她,彈丸之地,患兒娘無可躲之隙,若不先發製人必受其辱,於是施展身手,閃展騰挪不出三招,她身邊已倒下一圈。 哎喲喲,娘的,這麼疼,咋回事?回過味是被平時總笑吟吟的茶水西施放倒後,惱羞成怒再次聚眾撲上。結果如前,三番五次,個個嘟嚷著既然起來了還要躺下就不起來了,揉屁股捂腦袋叫著疼,引來觀者一片叫好。 平時沒人敢惹,這回患兒娘算給大家解了氣!
茶水西施的傳奇身手在皇甫口大集上洪水決堤般傳開,一時間生意更加興隆。 人們都想瞧瞧老板娘生三頭加六臂? 雖說
“百聞不如一見”,可真的一見,都像撥浪鼓搖頭不信。就這女人細皮嫩肉,能放倒七八個壯漢?開甚玩笑? 不信不信! 打死俺也不信! 有人爭執說笑,甚至打賭都不信。
入夜,兩口子正嘮白日的事,院門拍得啪啪響,患兒爹隔門縫一瞧,黑壓壓的人影,白天吃了虧的無賴們找來幫手! 他渾身頗抖,一句完整話都沒了。 女人平靜地說,沒事,這幫家夥吃硬不吃軟,白夭動了手,現在隻能進不能退。 男人淚如雨下,即使由他出去拚命,也不能讓媳婦懷著娃兒去。女人勸他莫哭,幾個毛賊不算甚,隻仗人多.憑她幾年觀察,皇甫口方圓沒武功了得之人。
患兒爹哭道,不能出去,要去一起去,死也死在一塊!
怎說不吉利的話?對付這幫仗勢之徒,她一人足夠……女人說話間已換了緊身衣鷹嘴鞋,腰紮紅絲帶,對男人一笑,忽地閃身到院,雙臂左右開門。 一陣混亂叫聲,女人飛腳揮掌放倒四五人,高呼跟我來,黑壓壓的人影舞動棍棒吃喝著浪濤似的在狹窄的街道湧向遠處……院外恢複寧靜像什麼事都未曾發生,患兒爹傻呆地依靠在門框。
半頓飯工夫,女人完好無損歸來。 患兒爹如夢方醒摟住她,渾身上下摸了幾個來回.欣喜地說:真沒事,哎,真的沒事!
據傳當夜無賴們被收拾得服服帖帖,起誓再不來惹事一定重新做人。 有傳得更玄,說女人有神功,根本不到你跟前就能把你放倒。還有說.那幫人自個都不明白是咋被人家打趴下的。
血濺橋畔
患兒出生後,爹說如今世道混亂還開了戰,起名患兒吧,名賤些娃兒好養活。
一晃三年過去,患兒娘再懷有喜,卻意外小產,夫妻傷心不已。
患兒娘養息不足月餘,天降大雪,接連數日,道路堵塞。 這一天,突然患兒家門外來了人,胡須長及胸前,緊身衣外罩長衫,白麵,眯眼。 門環叩響時,患兒娘身上一陣驚跳,開門見了來人不禁一句:你還是找上門來?對方“嘿嘿”幹笑兩聲說.早知你在此,我是等娘子五周年忌日才拿你去祭祀。患兒娘冷笑,我爹的忌日也需祭品……對方一抖外罩,請! 患兒娘擺手製止,慢著,鎮外六裏橋見……
在屋裏逗兒子的男人隔窗問誰呀?女人說一個熟人。 這句話驚了男人,女人以前從未用“熟人”這個稱呼。 再問咋不進屋? 回聲有些事要到外邊說。女人進來,兒子撲人娘懷。三歲多,還是孩子! 女人手撫小家夥的豬耳朵頭發,淚光盈盈。
咋? 一股不祥之感湧上心頭,新婚夜那碎的杯子再次驚閃男人的腦海,禁不住心驚肉跳追問:究竟是誰? 是誰?
瞞是瞞不住。 女人說:仇家上門了! 男人驚呆一旁,她說莫怕,與你們不相幹。 不管天地要看好咱的患兒,他是咱家的唯一血脈。 切記,切記!
男人淚流滿麵一時無語。患兒也哭啼起來,娘用那雙令他一生都難忘的手掌撫去他的淚花,而後輕拍他的後腦勺說:沒事,不怕,我兒! 緊緊地樓一下他,娘起身進了裏屋,患兒要追被爹一把緊緊抱在懷裏。
少許待患兒爹掀起裏間門簾,哪見女人蹤影。 父子倆匆匆出門,眼瞅大雪茫茫,哪裏去? 一時迷昏。 跌跌撞撞到鎮中石街,聽說六裏橋有人打架,忙折身奔去。 爹的一隻鞋丟掉也顧不得回頭尋找,一路抱著兒子隻顧狂跑……
六裏橋是座有些年代的古橋,周圍地域開闊,趕大集時常擺戲台之類,便於會聚眾人。雪後的橋身像座雕塑看不出本來的質地,河麵失卻舊舊水流而冰封凝固。橋畔曠野刀光劍影,鏗鏘來往,殺氣騰騰。橋下的冰麵橫七豎八地躺著死傷者,血液蛇似蜿蜒流淌在白色的背景下鮮豔奪目。
患兒娘衣衫血跡斑斑一敵三打鬥正酣,周圍幾個持東洋刀的黑衣人,一邊說笑一邊指指點點。患兒娘的七星劍如遊龍上挑橫刺,時而騰空,時而臥冰,寒光閃爍,身輕如風。 對手也不手軟,刀刀相逼,步步緊扣。 刀劍相遇,火星四進。 畢竟好漢難敵四人,對方明顯是“車輪”戰術,息兒娘漸漸氣力不支。突然一聲慘叫,患兒娘的七星劍深深地刺人對手心窩。 另兩人趁此一橫一豎刀鋒朝患兒娘中路、上路劈來。 說時遲那時快,息兒娘輕移身形躲去一刀,再順勢四兩撥千斤化解了另一刀。 待欲用力從敵身上拔出劍卻被一飛物擊中麵門。“啊!”她一聲出口,趟超著倒退幾步,額頭鮮血湧流。 另一飛器“呼”聲再來,患兒娘疾退以劍阻擋,不料被冰麵的屍體絆倒。對手撲上一陣刀落……
患兒娘從亂刀中躍起,如一隻滑翔的大鵬雙臂展開一聲長嘯,劍走似半牙月光,一敵手倒地滾出數米,另一敵手腹部被刺卻雙手緊握七星劍死死不鬆,一口血噴成線,喃喃而語,了,了……患兒娘一退一進,手一擰力,劍鋒在敵腹裏成了麻花。 黑衣人慘叫聲驚動樹上的落雪,渾身痙攣往後一倒絕氣而亡。
握東洋刀的黑衣人怪叫全圍了上去,數刀並舉剁向受重傷側臥冰麵的患兒娘,霎時間血線飛濺,卻沒一刀致命。 眼見敵手一刀撩開她的衣襟,另一刀再挑開衣衫,“刺啦”聲響,衣服扯出去很長,她的胸口赤裸裸地易露在光天化日下。 雖無力還手,她卻明白東洋浪人的意圖……
患兒娘突地直起半個身子.一手擒了兩把東洋刀.另一手揮掌劃一個弧線……一圈敵手或撞向橋欄,或反彈到橋下,蜷曲身子,口出鮮血,動彈不得。患兒娘遠遠地向患兒父子投去留戀的一瞥,嘴角的笑未及掛上便直挺挺倒下……
撲向娘的患兒,從那一刻起眼前常常罩著血霧,在未來多少年一直對紅色有著特別的感覺。他爹則對女人的慘死心痛不已,如果不是患兒要他養活,如果不是答應了女人的要求,他肯定要與東洋鬼子拚命,可他隻能痛苦地活著。
失蹤之謎
東洋鬼子在中國戰敗那年,患兒年滿十六。
那一天,人們奔走相告。 爹前前後後把家裏的往事講給他,患兒一個大小夥子哭得要嚼碎牙,發誓一定追殺東洋鬼子,哪怕追到東洋去。
爹滿麵淚水勸他聽娘的話好好活下去,如今兵荒馬亂,小日本雖敗了可戰場留給了中國自己人。 戰亂紛紛能躲就躲能藏就藏,等天下太平再好好謀個營生。活下去就是對娘最好的報答。
爹並不知道,患兒曾跟著日本浪人生活了三年。
患兒九歲那年從皇甫口失蹤,那天也逢大雪,風刮得尖厲如哨。燒飯的爹聽到患兒開院門與人搭話,後來沒了動靜,隻是門板門門被風刮得相互打架,連喊患兒患兒,沒回聲。 爹出了門,遠眺滿街的雪和亂七八糟的腳印,卻無人影。 在焦急的等待中,他心裏的僥幸徹底毀滅。
鎮裏鎮外找個遍,三天過去仍沒絲毫消息。 心如火炙的患兒爹才悟得,兒子失蹤的日子與女人到他家恰為一天。 難道兩件事有某種瓜葛?他一夜白頭,但立褥死也要尋得兒子的準信,不然咋有臉麵見九泉下的女人?
患兒再回皇甫口已是六年後,雖然隻有十五歲卻一副成人的模樣。從天而降的驚喜讓爹悲喜交集問長問短。 患兒說跟了一位娘親原來的熟人跑商事,那人被日本飛機炸沒了,自己才得以跑回家。
爹心生疑慮。 六年來,又是跑張家口、太原,又是出沒於滄州、青州,甚至遠去開封、寶雞,怎識得回家的路?兒子不願多說,他隻好作罷,待日子長了慢慢問不遲。 不管咋說兒子回來就好! 這些年爹每到農閑便外出尋子吃盡苦頭,咋也想不到有一天兒子這麼高像稈玉米挺立眼前,做夢樣的! 這六年像個不解之謎,以後的日子驚得爹常常夜半醒來,擔心兒子會像突然回來哪天又沒了影。
多年來,皇甫口雖地處偏僻卻不斷受到各種隊伍騷擾,都說要保衛和平卻拿著刀槍火炮。 患兒回家時已不見東洋鬼子的蹤影,但不久皇甫口張貼了蓋有官府大印的布告,說近聞一江湖神偷流竄至這一帶,希望人人注意緝拿,提供線索或直接摘獲報官的賞大洋,私通賊匪者以法論處。 至於神偷甚樣?布告沒說,令人納悶,不像以前有畫像之類。 於是人們傳說神偷像傳說當年患兒娘的神奇,說,神偷可以在你睜眼與他對視時就能偷去你手裏的東西,你卻分毫未曾覺祭……無論誰家,要是偷你,再防也無濟於事。 還說,神偷手臂特長如猿一般。 還說,神偷有特殊的殺人手段,不留見過麵的活口,所以多年沒人識得他的模樣。如此等等,讓有錢財的人家緊張得夜不能寐。
半年一晃而過,皇甫口沒聽說誰家被盜。 日常忙碌,很快,人們淡忘了神偷。
紅粉驚夢
香翠樓是皇甫口經營了十多年的妓院,兵荒馬亂的世道,生意雖時好時壞卻一直延續,紅火的時候多,落寞的日子少。
小紅魚是長相平平的粉姐,仗著年輕隔三差五接兩三回客,雖未能掛單叫牌也勉強過得去。 一晚閑來無客,想起自家身世借酒澆愁難禁傷感,不久在抽泣中迷糊睡去。子夜時分,窗戶拐彎的“吱”音雖然輕似風過耳.還是驚醒了她。 一個黑影突閃床邊把她狠狠地壓在床上,手掌捂嚴實了她的嘴。
玩的哪一出?小紅魚心驚肉跳。 本來嘛,不會有誰到此劫財,應該到樓下找她們的“媽媽”;也不會有人用這種方式要她的身子……也沒給誰結下殺身之仇惹得人家來索命,倒是別人欠了她的命。這時樓下不少人跑過,街道傳來竊竊低語。她掙紮了幾下,來人替告:別出聲,沒你的事……
待重新安靜下來,鬆開她的嘴,小紅魚張口大喘半天。 她知道是道上的人,心早放下來,可人家不放心她,險些把她憋死。還在喘氣那會兒,一身青衣的強人正輕啟朱窗。 她說哪裏去?現在外麵危險……育衣人回頭一望,蒙著麵,兩眼賊亮,雙手抱拳示謝並不搭腔,縱身一躍而去。
似曾相識
患兒到香翠樓是第一次! 以前少年不識其中深淺,幾年外出,自然明白了這燈籠高懸、白門柳梢的奢華建築吃的哪碗飯。一群花紅柳綠圍上來,患兒點名要二樓西向臨街十三窗的姐兒。媽媽一征,還沒見過這樣點粉姐的,不過管他咋點銀子來了不咬人! 誇張的叫聲穿過廊道,老鴨樂顛顛地跑上跳下,心裏還嘀咕太陽打西出來.小紅魚都有客點牌哩!
小紅魚自是有眼色識相的主兒,官爺長官爺短地喚著,不時湊上身子軟軟地一碰客人,甜甜的笑臉,閃著媚眼半攙扶患兒往樓上牽引。進了門讓患兒坐定,殷勤地倒茶遞水問寒問暖,很會疼人。患兒打最這小紅魚,眉彎月細唇紅臉潤,雖身處紅粉卻不顯太多妖豔,一副特別的自然溫柔、小鳥依人模樣,便心生幾分喜歡。小紅魚的屋內擺設掛飾以紅色為主,讓患兒身心產生了神奇的反應,覺得一切似曾熟識又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