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盛民是在葉曉惠住進醫院以後,來看過她一次。那天,葉曉惠剛剛做過第一次放療,嘔吐不止。錢盛民來到病房的時候,床前圍了好多的人。範忠林,錢方,王璟馥,連內科的趙主任都在。他們禮貌地打了招呼,錢盛民不需要詢問病情,葉曉惠的病情,錢方每天都要告訴他,都裝在錢盛民的心裏呢。他覺得,也沒必要說太多安慰的話,錢盛民隻是想看看她,看看而已。他擔心葉曉惠的病情,若是再發展下去,人也會折騰的不像樣子。那時候,葉曉惠也許不願意再見到他。
葉曉惠覺得自己很狼狽,胃脾在翻江倒海,她趴在床沿上,吐著粘液和苦水。淩亂的頭發,貼著汗水沾在臉頰上。她不想給錢盛民留下一個病入膏盲,蔞靡不振的形象。錢盛民走了以後,葉曉惠埋怨錢方:“你爸爸來看我,也不先告訴我一聲。”錢方訕笑著,她想說:“爸爸天天都想來看你。”又怕說出來,刺激了母親,想了想,還是別說了。
錢盛民隻能站在離葉曉惠並不遙遠的地方,感受她的痛苦,密切關注著她的病情。常常在家裏做一些葉曉惠平時喜歡吃的飯菜,讓錢方帶到醫院去。錢方回來的時候,告訴他,“媽媽今天吃了兩個餃子,還說好吃了。”錢盛民就會問,“她不知道是我做的吧。”錢方說:“媽沒問,不過,我看她是知道的。”“你怎麼看出來的。”錢盛民追著問。
錢方湊到爸爸跟前說:“爸,你還告訴我,不讓說是你做的。其實,你心裏是不是特想讓她知道是你做的呀。”
“去你個鬼丫頭。”錢盛民推開女兒,自顧自地說:“不管誰做的,得讓她吃下去東西,身體才能有抵抗力。”
錢方又湊到爸爸跟前來說。“爸,其實你做的飯也是一劑藥,我看媽不管多難受,隻要是我從家裏拿的飯,她怎麼勉強也要吃上幾口。今天媽吃完餃子,好象落淚了,自己偷偷擦了,她不想讓我看見,我也隻當沒看見。”
錢盛民楞怔了一下,對錢方說:“你以後別在她跟前提我了。”
錢盛民一直想在適當的時候,讓錢進回來看看母親。他還沒把葉曉惠患病的事告訴錢進,他覺得錢進若是馬上回來了,可能會讓葉曉惠產生錯覺,不利於她的治療。他又怕葉曉惠的病情突然惡化,使錢進在最後的時刻,來不及趕回來。範忠林倒是提醒過錢方,一定要讓錢進跟葉曉惠見上一麵。
今天,錢方臨下班的時候接到父親的電話,星海的周阿姨托人捎來了一些海邊的鮮貨。錢盛民做好了讓她回家去取。按葉曉惠的病情,她是不應該吃生鮮辛辣的食物的,但是葉曉惠這兩天就跟錢方講,特別想吃點小時候吃的海鮮,他們想滿足她的這一點小小的願望。
錢方低著頭走出醫院的大門。
“錢方”一個低沉的聲音就在錢方的耳邊叫她。錢方停住了腳步,是誰的聲音,似曾相聞,又那麼陌生。
“錢方”
錢方抬起頭,一個魁偉的小夥子站在她的麵前。
“你!”
“錢方,我是大煒。”
範欣煒抑製著內心的激動,努力讓自己用平和的聲音說話。十年不見,他眼前的錢方已經是個近乎於完美,透著靈氣,讓人心動的大姑娘了,隻是她那秀美的臉龐上,除了突然見到他的驚詫以外,還充滿了焦慮和疲憊,甚至有些憔悴。
錢方心中的大煒,還是他在高中時候的形象,幾年前,雖然見過他郵給錢進的照片,好像也沒有完全脫離學生時代的影子。今天,站在錢方麵前的範欣煒,完全褪去了那種少年時代的稚氣,也是一個成熟的男人了。他身高體闊,長著一副標準的國字型臉龐,粗重的濃眉下是一雙透著真誠和自信的眼睛。隻有那微微上翹的嘴角,好像還保留了一點學生時代的天真和倔強。
錢方突然感到有些眩暈,她不敢再看範欣煒,她多日以來睡得很少,已經有些體力不支,範欣煒的突然出現,讓她疲憊的心髒一下子加大了負荷。
“錢方!”
範欣煒已經回到營港三天了,他每天晚上都在下班的時候到醫院門前來等錢方,都沒有等到。他本來是知道錢醫生白天在門診出診的,下班是應該出來的,他隻是不知道錢方下了班就去住院部護理母親。今天,錢方若不是急著回家取飯,她照樣不會走出醫院的大門。
範欣煒扶住了錢方,他不知道錢方是激動了,還是身體不舒服。“錢方,你……是不是我突然出現,嚇了你一跳啊!”
錢方定了定神,勉強笑了一下說:“不是,我是有點疲勞了,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剛回來,錢方,我請你去吃點飯吧,我們在一起坐一坐好嗎?”
“大煒,我沒有時間。”錢方的眼淚簌簌地滾落下來。“大煒,我媽得了病,得了癌症,她已經沒有幾天了,我這是回家給她取飯,我晚上要陪著她。”
“葉阿姨得了癌症!怎麼會這樣。錢方,我是想跟你談一談,談一談我們的事,我是特意為了這件事回來的,我怕……我怕耽誤了你,要不,我跟你去看看你媽媽吧。”
錢方盯住範欣煒的眼睛,氣憤地說:“好你個範欣煒啊,你跑了十年了,回來跟我談別耽誤了我,你知不知道,你已經耽誤我了,你怎麼補償,你別耽誤了你自己吧。你、你別去看我媽,你爸在醫院呢,你去看你爸吧,沒有他,我媽能得上這個病嗎!”錢方推開範欣煒,自顧自地向家裏跑去。
範忠林守候在葉曉惠的病床前麵,他覺得自己的整個心肺,就要被掏空了。大煒和小煜,已經掏空了他的半個胸腔。那時候,他還有葉曉惠。葉曉惠雖然不能替代兒子、女兒在他心裏的位置,至少,曉惠也在他的心裏占了一半的位置。他還可以為自己的付出找到一絲心理的慰籍。
可是現在,曉惠也要離他而去了。
有一天,範忠林的腦海裏,突然閃現出一九六八年他在部隊的時候,得知葉曉惠結婚的消息以後,眼前出現的幻覺。當時,他覺得自己手裏抓住了一道彩虹,彩虹一晃就不見了,他的手還伸在空中,在等著那道彩虹再現。現在範忠林相信,那不是幻覺,葉曉惠就是那道彩虹,彩虹與他兩次相遇,最後,終究還要回歸天宇。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範忠林和葉曉惠,想用這句話,為他們曆經坎坷的婚姻畫上一個圓滿的結局。他們把這句話,寫在他們的結婚照上。範忠林反複想著一個問題,他和葉曉惠,到底誰才是最不幸的。
當一對夫妻走過人生的長河,將要油盡燈滅的時候,總要有一個人先走,另一個孤獨地走完最後的幾步。他們到底誰是幸運的,誰會更痛苦呢?範忠林並沒有達到那個年齡階段,他還隻有五十五歲,葉曉惠也隻有五十二歲。可是他竟然想到了這個問題。曉惠如果先走了,還能得到他的關愛;他的送別;他的眼淚。剩下來的人呢,隻剩下了痛苦;剩下了孤獨;剩下了無盡的思念。即使他得以長壽,也隻是放慢了去追尋她的腳步,延緩了他們相聚永恒的時間。範忠林現在也想讓自己相信命運,葉曉惠相信命運,他沒有想到自己的命運還不如曉惠。
範忠林不敢一個人在家裏睡覺。有時候,葉曉春、錢方想替換他,讓他回去休息一天。範忠林回到家裏,覺得家裏到處都透著寒意。本來是仲夏季節,在外麵走出一身的熱汗,隻要一回到家裏,他就有一種毛骨悚然的涼意。
勉強自己躺下來,範忠林告訴自己,一個當兵出身的人,怎麼還自己嚇唬自己。可他就是閉不實眼睛,聽著屋裏、屋外都有動靜。範忠林索性坐起來,黑暗中,他坐在床上想,這間屋子習慣了葉曉惠的打理,葉曉惠的聲音,葉曉惠的氣味。沒有曉惠,連房子都顯得躁動不安了。曉惠要是真的走了,這裏就不是家了。
錢方拎著飯盒進了病房,範忠林發現她的臉色不好,看著錢方說:“錢方啊,你是不是太累了,今天晚上還是我在這吧。”
“不用,你走吧,下一周我有幾個夜班,我就來不了了,今天還是我在這。”
範忠林看錢方冷冷的臉色,沒再跟她爭執,看著葉曉惠吃了幾口飯,就離開了醫院。
錢方真的生氣了。這個範欣煒,太讓人失望了,他回來幹什麼,他回來就為了告訴我這樣一句話,別耽誤了我。他明明知道我的心思,他怎麼能狠心說這樣的話。大煒,我們不是中學生了,我們能不能自己決定一回自己的事情,能不能不受別人的左右,按照自己的心意做事情。
錢方越想心裏越亂,看著母親折騰到半夜才睡了,她竟然連一點睡意都沒有。錢方想到外麵站一會,讓自己冷靜一下,好好想一想。
一邁出病房,錢方就看見範欣煒一個人坐在醫院大廳的候診椅上,已經是夜半時分,醫院大廳裏空空如也。錢方輕輕地走了過去,迎著範欣煒的目光。
“你一直坐在這裏?”
“沒有,我是看見我爸爸走了以後才過來的。”
“那你沒跟你爸爸說話?”
“沒有。”
“為什麼?”
“我不知道說什麼好。”
“錢方,你坐下,我想問你,你現在跟我爸爸處的挺好嗎?”
“這是沒有辦法的事,為了我媽呀。”錢方在範欣煒的身邊坐了下來。
“錢方,你說我要是進去看看你媽,你媽能不能接受我?”範欣煒似乎對這個問題已經思考了很久。
“能”錢方很有把握地說。
“真的?”
“真的!”
“你爸爸呢,你爸爸也能接受我嗎?”
“這個……我不知道。”
“我知道,錢老師對我好,他應該能接受我的。”
“你就這麼自信?”
“錢方,其實我是很不自信的,我看到你能和我爸爸一起護理葉阿姨,錢老師還給葉阿姨做飯,為了葉阿姨,他們都能放棄心裏的仇視,我們為什麼還要為他們的錯誤賠上自己的幸福呢。我覺得咱們是不是有點傻呀,你說哪?”
錢方定定地望著範欣煒,誰說他變了,他還是那個憨厚、純樸、真誠、善良的大煒,還是那個上來強勁可以拿腦袋去撞牆,自尊、自強的大煒啊。
“錢方,我明天還要回福建,不過我現在回來的機會多了,等我下回回來的時候,我們再好好地談一談吧,你看,還需要我做點什麼嗎?”
錢方說:“需要。大煒,你把那個白天鵝握在手裏了嗎?”
範欣煒說:“握了。”
錢方揚起帶了一抹紅暈的臉龐,挑釁式地說:“那你……你抱一抱我。”
“錢方!”範欣煒跳了起來,他張開雙臂,把錢方擁進了自己的懷裏。
99魂歸何處
今天,葉曉惠入院正好一百天了。她時而處於昏昏欲睡的狀態,時而被一陣陣疼痛驚醒。已經不得不為她注射麻醉劑止痛了。麻醉劑暫時緩解了她肉體上的疼痛,使她的精神也得以片刻的休息,神誌斷斷續續地恢複著清醒。她的腦子裏,突然冒出了一些奇奇怪怪的問題,一連幾天了,都在纏繞著她。總有一個聲音在問:“你是誰,你要到哪裏去?”葉曉惠帶著這些疑惑的煩憂進入昏迷狀態,等到她清醒過來的時候,那個聲音就又出現了。她覺得眼前有一個影子在晃動,那個聲音,好象就是那個人影發出來的。葉曉惠想拉住他,影子晃走了,消失了。她又開始尋找,拚命地找。一會那個影子又晃了回來,還在她的眼前。這一次,她看到了一雙眼睛。一雙溫柔的眼睛,憂傷的眼睛。
是母親嗎?不是。
是忠林嗎?也不是。
是錢盛民,她也不能確定了。
葉曉惠還想拉住他,她一伸手,那影子又消失了,隻剩下一個聲音在問她:“你是誰,你要到哪裏去?”
我是誰,我是葉小舟?
我是誰,我是葉曉惠!
真煩哪,幹嗎總是問我這個問題?
恍惚中,母親在向她招手,好象要告訴她什麼事情。葉曉惠低著頭,羞澀地笑著。那是葉曉惠結婚的那天晚上,她和錢盛民給父親的遺像磕了頭,母親就是這麼向她招了招手,把女兒叫到跟前,塞給她一條白毛巾。趴在她的耳邊悄悄說:“墊在身子底下,男人要你的時候,忍著點,你懂嗎?”葉曉惠似懂非懂。
是不是每個女孩子結婚的時候,都會有人告訴她們這些話呢?
錢方,她還沒告訴錢方呢。
“錢方、錢方!”葉曉惠喘著粗氣,喊出了聲。
“媽,我在這。”
葉曉惠抓住了女兒的手,緊緊地,緊緊地抓著。
葉曉惠完全清醒了。她覺得有一股氣力又回到她的身體當中,她發現自己好象不那麼虛弱了,也不那麼恐懼了。
“錢方,媽想坐起來。”
錢方扶著她坐了起來。坐起來的感覺好一些,可以平行著看眼前的一切了。葉曉惠覺得自己的精神好了很多。
“我的包呢?”錢方把包遞給她。
“錢方,我想……想回家看看……回家看看。”
“媽……。”錢方的眼睛有點放光,她用眼睛問詢著母親。
葉曉惠看懂了女兒的眼睛,她想笑一笑。一陣劇烈的疼痛襲來,把那一抹剛剛閃到臉龐上的笑意逼了回去。她按住腹部,衝著女兒點頭。
王璟馥趕了過來,勸她說“嫂子,你現在不能走動,離開醫院隨時都會有危險的。”
葉曉惠的額頭,滲出一圈一圈的汗珠。她終於擠出了一絲笑容,雖然笑得很艱難,但是一點都不勉強。是那種大徹大悟的笑,甚至有一點自我欣賞,自我陶醉的笑,根本不像一個重症的病人。
“不怕的……王大夫……,你讓我去吧。”
“媽,你好多了,精神多好啊!”錢方驚喜母親的好心情,她有許久沒看見母親這樣的笑容了。
王大夫安排護士給葉曉惠用了藥,又向錢方仔細地囑咐了一番。她想派個大夫跟著一塊去,錢方和葉曉惠都拒絕了。
錢方推來一輛輪椅,她和葉曉春一起把母親抱到輪椅上。在醫院門前,葉曉惠堅持著,沒有上醫院派來的救護車。她讓錢方推著她,走出醫院,走上馬路,彙入呈現著一片繁榮、忙碌景象的人流、車流之中。
秋天的陽光,照在人的身上,暖暖哄哄的,懶懶洋洋的,有一種催人入眠的作用。一陣微涼的秋風吹過,輕輕地煽動了腳下的幾片落葉。還沒有到一葉知秋,萬物凋零的季節,那落葉也都是綠色的,路上行人匆匆,南來北往,沒有人去留意那幾片早哀的落葉。路邊是成排的高大、筆直的楊樹,樹枝向著天空伸展開去,象一個引吭高歌的美聲演員,張開雙臂,正在完成謝幕前的最後演唱。滿樹深綠色的葉片,在乍起的秋風中搖晃,相互摩擦著,象調皮的少女,在竊竊私語。
中心醫院離錢盛民現在居住的教師大樓不到二站地。錢方給父親掛了電話,告訴他,她們一會就到家了。錢盛民驚訝得好半天沒放下電話,他十分清楚葉曉惠的病情,這太危險了,看樣子曉惠是拚著命要來的。
一路上,葉曉惠貪婪地要把馬路上的景象,盡情地收到自己的眼睛裏。看著店鋪、商場林立的街道,看著川流不息的行人、車輛,一切都是那樣富有生氣,充滿著生活之美。“他們都在忙什麼呢,好象每個人都有急著要去辦的事。”葉曉惠無緣享受和領略這種生活了,她在心裏好羨慕他們,她羨慕她看到的每一個來去匆匆人,她羨慕她能想到的每一個活著的人,她又慶幸自己還能走出醫院,走到這個灑滿陽光,喧騰熱烈的街市上來。葉曉惠在心裏想著,她還沒走夠,沒看夠呢,就看見錢盛民迎了過來。
錢盛民在教師大樓的樓下等著她們。葉曉惠瘦了,瘦得整個人都縮了水。圓圓的臉龐變窄了,下巴尖了。鬆馳的肌肉在臉頰上現出兩道下垂的皺紋,已經看不見那對酒窩了,酒窩被鬆馳的皺皮覆蓋了。隻有腹部顯得凸起,和整個身體很不協調。
錢盛民拿下葉曉惠身上蓋的毛毯,把她抱了起來。葉曉惠的兩隻手無力地耷拉下來,她試著抬了兩下,那手臂有點不聽她的指揮了。錢方把母親的手放在她的胸前。
葉曉惠的眼睛一刻不停地看著錢盛民,目不轉晴。是不熟悉了,還是太熟悉了,葉曉惠已經沒有氣力去思考這個問題,她隻想好好地看著他。
錢盛民小心地邁著台階,上了四樓。“曉惠,到家了。”葉曉惠看見,錢盛民的眼睛裏,流下來兩滴眼淚,又是兩滴。“盛民,你哭了……別哭。”葉曉惠的頭靠在錢盛民的臂彎裏,她不記得,什麼時候見到錢盛民哭過。
葉曉惠躺到了床上。是十年前,她離開這個家的時候,睡過的木床。這裏是錢盛民的新家,雪白雪白的牆壁,寬大、明亮的玻璃窗。葉曉惠覺得,她好象來過這裏。她聞到了這屋子裏還有她熟悉的氣味,這屋子隻是比她走的時候寬大了一些,明亮了一些。屋子裏的東西,這些東西擺放的位置,一點都沒變。
葉曉惠的眼睛直直地盯著牆上,那是她和錢盛民的合影。她身上穿著一件平方領的灰布上衣,梳著兩個羊角辯子,錢盛民穿的是一件藍色的中山裝,扣得緊緊的領口,使人顯得呆板、局促。照片已經灰暗,有些發黃了,照片裏的人也顯得土氣、幼稚。葉曉惠久久地端祥著,臉上是平和、淡定的笑容。誰都沒有說話,大家的目光隨著葉曉惠的目光移動。她要好好看看這個家。她把臉轉了一點,轉向窗戶透進陽光的一側,看見了地上那個老式的,棕紅色的堂箱。堂箱雖然樣式陳舊,在城市裏已經很少見了,稱得上古董了,卻擦拭得油光錚亮,衣櫃中間的黃銅鎖盤,更是亮的可以照人。
這是葉曉惠母親留下來的,據說是曉惠姥姥的嫁妝。曉惠的姥姥結婚的時候,是清朝末年,女人裹著小腳,男人梳著長辮子。這個堂箱已經傳了四代人了。錢盛民搬家的時候,許多人建議他把堂箱拆了,可以用那些上好的木料打幾件新式的家具。錢盛民沒有采納,他費了好大的勁,才把這個堂箱抬到了樓上。樓房入戶門的寬度不夠,堂箱進不來,他們試著把門扇卸下來,還是抬不進來。最後,錢盛民雇了幾個專業抬家俱的工人,用繩子把堂箱從窗戶上吊了進來。
葉曉惠當然想不到這些,她看見了母親的堂箱,還放在跟以前一樣,可以讓她伸手可及的床邊,她找到了回家的感覺。葉曉惠的上身動了動,她的眼睛看著堂箱麵上的東西,床麵矮一些,她看的有些吃力。
“媽,你想坐起來嗎?”錢方俯下身來問。葉曉惠點了點頭,錢方扶著母親抬起身子。
寬大的堂箱平麵上,象一個寫字台的台麵。那上麵擺放著葉曉惠當年在這個家裏的時候,使用過的東西。時間好像是靜止的,從來沒流走,葉曉惠也隻是做了一個夢,剛剛醒來。葉曉惠昨天放置的東西,一樣沒少,連位置都沒有改變。
一個橢圓型的梳妝鏡,一個木製的桌麵書架。書架隻有二格,擺放著葉曉惠年輕的時候看過的小說、雜誌。上麵的書籍已經有些膨脹發黃,似乎在訴說著曾經的閱曆,也好象在抗議著主人的無情和冷落。
在梳妝鏡的前麵,放著一瓶白色瓷瓶的友誼牌雪花膏,一個紫檀色的半月型木梳斜插在綠色的搪瓷杯裏。桌角還有一個扁平形狀,透著淡紅的玻璃瓶,那是葉曉惠用來裝頭油的。那些年,葉曉惠的頭油都是買散裝的,這個小瓶她曾經用過好幾年。
葉曉惠真的回到自己的家了。她伸出手去,往前探著身體,“錢方,扶我下來。”
錢盛民和錢方從兩側架起葉曉惠的胳膊,她的身體撲向了堂箱。葉曉惠拿起那把梳子,在梳妝鏡前看了看自己,淒然地放下了木梳。她的手向梳妝鏡旁邊一個長方型的鏡框伸過去。鏡框靠在堂箱台麵的最裏邊,緊靠著牆,鏡框裏鑲著錢盛民一家過去的一些黑白照片。在鏡框的邊框上,夾了一張錢進身穿軍裝,站在海軍艦艇上的彩色照片。錢盛民把那個鏡框推到了葉曉惠的眼前。葉曉惠撫摸著,手指顫抖著在錢進的身上,臉上撫摸著。“錢進……錢進……。”她的臉上又露出了那種自我陶醉的笑容。
“嗚、嗚……”兩聲汽笛聲傳進來,葉曉惠猛地抬起了頭。
透過窗戶的玻璃,遠處是一瀉千裏,奔湧入海的遼河口。波光鱗鱗的水麵上,一艘貨輪緩緩地順流而下,向海口駛去。
葉曉惠的注意力,被遼河吸引過去。她靠在錢盛民的身上,她的腿,已經無力支撐住她的身體,錢盛民幾乎是抱著她,站到了窗前。
那是兩年前的事了。葉曉惠和範忠林到遼河邊,想看看夕陽。他們住的地方,離遼河稍遠一些。那天,葉曉惠是專門坐車過來的。
在葉曉惠的心裏,總有一個疑問。自從她們全家人坐遼河遊船看過那次夕陽以後,葉曉惠就想,是不是隻有遼河的夕陽才會那麼紅,才會下墜的那麼快。她問過範忠林,範忠林也說不清。範忠林說:“我還從來沒注意過這個現象,你對遼河夕陽感興趣,咱們專門去看看。”那天,他們沒看見夕陽,天邊的雲層太厚,他們看到了半天的紅雲,火燒雲。不停地變幻著虛幻的圖案,不停地流動、遊走著的火燒雲。葉曉惠再也沒見過,她和錢盛民一起遊遼河時,那麼紅得通透、灼目的夕照了。
回到床上,葉曉惠目光有些迷離,她喃喃地說,“怎麼……沒有……夕陽……”錢盛民看她喘得很曆害,呼吸越來越困難,就坐到她的身後,讓她靠在自己的身體上。
葉曉惠感到自己的神誌又有些恍惚,又要進入昏迷狀態了。不,我要把該做的事做完。她輕輕喚著:“盛民……盛民……”錢盛民俯下頭來,貼著她的耳邊說:“曉惠,我在這,你想說什麼?”
“盛民,你過來,讓我……坐起來。”
葉曉惠把錢盛民拉到自己的麵前,她的身體靠在床頭上,她那遊離的神誌又回歸了本體,她要拚著最後的力氣,看著錢盛民,完成她的願望。
“盛民,我心裏憋了一些話,要是不說出來,也許……也許你永遠都聽不到了。”
錢盛民說:“曉惠,你要是有力氣說,就慢點說吧,你有什麼心思,想要我做什麼,我都會為你做的。”
葉曉惠淒然地苦笑了一下,她又看見了錢盛民那種誠摯的、謙遜的、愛憐的目光。她曾經在這種目光的嗬護下生活了近二十年,她又脫離了這種目光的關愛快十年了。可是,她一點都不覺得生疏,不覺得陌生,不覺得遙遠,仿佛那就是昨天的事情。在她離開錢盛民的十年裏,這種目光仍然一如既往地追隨著她,嗬護著她,在與她沒有身體和目光的接觸和碰撞中,護佑著,守望著她。
葉曉惠現在完全不像一個病入膏肓的垂死之人,她身體所有的疼痛都隱退了,她突然發現,沒有疼痛的感覺是如此的美妙,如此的輕鬆,如此的快意。為什麼過去從來都沒有發現這種感覺,從來都沒有認真地去品味,去享受,去欣賞,一個沒有疾病,沒有疼痛的自由之身的感覺。她尋找了一生的幸福,這一刻才是真真切切的,從身體到精神的完完全全的幸福啊。如果命運再給她十年,哪怕再給她一年、兩年,她都會倍加珍惜每一分鍾。葉曉惠真想把她此時此刻的感受告訴給每一個人,沒有疾病,沒有疼痛,就是最大的幸福啊。可是,葉曉惠知道,她明白這個道理太晚了,她已經沒有更多的時間去享受這種最普通、最基本、最不易被人體察和認知的幸福了。她要感謝冥冥之中有一雙利刃,暫時斬斷了、阻隔了那惱人的疼痛,讓她有了瞬間的幸福感。她要把藏在心裏的話,告訴她該告訴的人。
“盛民……”
葉曉惠抓住了錢盛民的手,錢盛民感到她的手很涼,很無力,很柔軟。
“盛民,我對不起你,對不起錢方,對不起錢進。盛民,我還對不起大煒,對不起小煜。”葉曉惠竟然流利地,一口氣說完這些話。
她大口地喘息了一下,又接著說道:“盛民,這幾年我慢慢地想明白了。因為我一個人的不幸,我傷害了這麼多的親人,好人,我……無法補救了。盛民,我總是……總是想著自己是不幸的,現在,我也想明白了,其實,我遇上了你,嫁給了你,我……我已經很幸運了。可是,我沒有珍惜,我沒有好好地珍惜啊,盛民,……你把兩個孩子培育出來了,你犧牲了自己,你犧牲了很多,很多,我知道,……我知道的,你是替我,不,不……不是,誰也替不了我,你是一個好父親,好父親,一個天底下……天底下難得的……難得的好父親。”
錢盛民一直強忍著眼淚,在他的記憶裏,他從來沒有真正地痛哭過,在他最難過的時候,他也隻是悄悄的抹去眼淚。隻有一次,是他了解了葉曉惠的病情的時候,他痛哭失聲,幾乎不能自持。今天,在葉曉惠到來之前,錢盛民反複告誡自己,要平靜地對待曉惠,要克製自己的感情。他沒有想到,葉曉惠說出這些話來。十年的屈辱,十年的酸楚,十年的憂鬱,該用什麼樣的語言才能表達。錢盛民不能讓這個洶湧的閘門鬆動,他攔住了葉曉惠的話說:“曉惠,你累了,咱們不說這些了,不說了,你躺下歇一歇吧。”
葉曉惠滿是愧疚地麵對著錢盛民,她看見了錢盛民眼裏的淚水,在那四周布滿了皺紋的眼眶裏溢動,葉曉惠的眼淚已經奪眶而出,她撲到錢方的懷裏,歇斯底裏地嚎哭起來:“盛民啊,你為什麼……不攔住我,為什麼……不攔住我啊!”
錢盛民再也無法控製自己的感情,奔湧的熱淚傾瀉而下,近乎絕望的痛哭,使整個樓房都在震蕩。他把葉曉惠和錢方一起摟進自己的懷裏,把他們的眼淚灑到了一起。
“媽媽,媽媽!”錢方發現葉曉惠的哭聲微弱起來,她趕緊扶住母親,讓她平躺在床上,葉曉惠的臉色蒼白,呼吸困難起來。葉曉春把從醫院帶出來的氧氣給她用上,錢方又給母親用了急救藥,葉曉惠又恢複了一點精力。她的眼睛還是直直地望著錢盛民,好像還有話沒說完。錢盛民把頭貼近了葉曉惠的嘴邊,仔細辨別著她說出的每一個字。
葉曉惠喘息著,艱難地吐著字。“盛……民,你去……去找……大……煒,錢方……心裏……心裏想著……想著……他,大煒……沒有人……沒有……誰能……阻礙了,他們……是……是幸福……幸福……的。”
“你……去……找……找大……”聲音越來越微弱。
“找……找……大煒。”大煒兩個字,葉曉惠是吐出來的,喊出來的,清晰、有力、激昂,耗盡了她最後的氣力。
“大煒,你是說找大煒!”錢盛民驚疑地問。
“大煒……”葉曉惠的眼睛看著錢方。錢盛民在她的側麵,錢方和葉曉春的臉都對著葉曉惠。錢方陪護了母親三個多月,她已經和母親形成一種目光的對流,她能從母親的眼神、表情中讀懂她的意思。
“媽,你放心吧!”
她看到母親的嘴唇微張著,閉合了,又張開了,眼睛還在看著她,似乎還想說什麼。
錢方把耳朵貼到了母親的嘴唇邊。
她從那囁嚅的、遊絲一樣的喘息中,辯別出三個字來;“回……星……海,回……星……海。”
葉曉惠完成了她最後的心願,陷入了深度的昏迷狀態。昏迷中的葉曉惠,安祥、平靜,沒有一點痛苦。
錢盛民抱住她,緊緊地把她抱在懷裏,直到她的身體漸漸地變涼了,完全停止了呼吸。
葉曉惠的左手一直握著,握成一個拳頭。這時候,慢慢地鬆開了,手心裏,握了一把開門的鑰匙,鑰匙上還係著一個刻著雞頭的吊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