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錢盛民冷冷地哼了一聲。“錢方,我還沒追究他姓範的責任呢,都病到這個份上了,平時沒有反映嗎,他是幹什麼吃的,一個好端端的人,怎麼會突然出這麼凶險的事。你媽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的,我饒不了姓範的。”
錢盛民突然捂住臉,失聲痛哭起來。
“爸爸,爸爸。”錢方嚇壞了,她還從來沒看見爸爸哭過。錢盛民象個孩子一樣哭起來,肩頭劇烈地顫動著,粗重地喘息著,抽噎著,大滴大滴的眼淚,跌落在油亮的地板上。
“爸爸,你別哭了,我是找你想辦法的,咱們得想辦法,給媽媽治病啊。”錢方使勁地搖晃著父親。
錢盛民接過女兒遞過來的毛巾,擦了擦臉。他在辦公桌後麵的書櫃裏,抽出一本厚厚的電話號碼薄。
95統一戰線
半個小時以後,範忠林坐著毛巾廠的桑塔納轎車,趕到了營港市高中對麵一個剛剛開業的複印社。
錢盛民不想在學校與範忠林見麵,情急之下,他從樓上看到了這個複印社。複印社是一個退休的老教師開的。錢盛民說:“他想在這裏找一個人說幾句話。”複印社裏外兩間屋,裏屋打字,外屋接待、複印。老教師把兩個正在打字的女孩子喊了出來,讓錢校長和錢方進了裏屋。
範忠林一進屋,碰上的是錢盛民和錢方毫無表情的麵孔和冷冷的目光。錢盛民坐在電腦桌前麵,打字員的小轉椅上,把整個人都顯得矮了一截。錢方斜靠在另一台電腦桌旁邊站著,沒有寒喧,也沒有問候。範忠林叫了一聲。“錢老師,錢方。”眼前的氣氛,讓他把到了嘴邊的,想表達一點友好的問候又咽了回去。
錢方把身旁另一張小轉椅往前推了一下,算是一種回應。這個屋裏隻有兩把椅子,轉椅的軲轆在地板上發出“吱扭吱扭”的摩擦聲,象鐵器劃在玻璃上。範忠林伸手扶住了轉椅,目光在這父女倆的臉上走了一圈。
錢盛民把那兩份可能決定著葉曉惠生死的檢驗報告遞給了範忠林。
範忠林的眼睛先看到了檢驗結果一欄裏寫的“肝CA。”他的姐姐範亞梅,幾年前患了乳腺癌的時候,範忠林在範亞梅的病曆上,認識了這個英文縮寫,懂得了它特殊的含義。範忠林打了一個冷戰,常識告訴他,肝癌是癌中之王,是人體惡性腫瘤當中,通向死亡之路最快的一種癌症。是誰得了這麼凶險的病?範忠林本能地把目光掃向患者的姓名。
“葉曉惠。”
他用力地閉上眼睛,當他再睜開眼睛的時候,還是“葉曉惠”三個字,那個他最不想看到,最怕看到的名字,豁然紙上。
幾乎所有神經正常的人,當他們看到“癌症”這個可詛咒的字眼的時候,第一感覺便會聯想到“死亡。”死亡逼近了自己,或者逼近了自己的親人。
範忠林騰地一聲站了起來,小轉椅在他的突然用力之下,向牆邊轉過去,“呯”地一聲撞在牆上,在牆旮旯打了幾個轉,又彈了回來。
“曉惠沒有病,從來沒有過肝病。錢老師,你應該知道,她沒得過肝炎。是不是搞錯了。”範忠林有點驚慌失措。
看看錢盛民根本不想回答他,範忠林轉向了錢方。
“錢方,這是你拿回來的,你媽媽在哪呢,她知道了嗎?”範忠林象一隻沒頭的蒼蠅,不知道往哪裏撞才好,他對自己有點失控,完全忘了他一慣保持的那種處世不驚的儒雅的風度,也完全忘了他眼前這兩個人,與他是一種如此微妙,如此窘困的關係。
“曉惠怎麼能得上這種病,一定是搞錯了,搞錯了!錢方啊,你還是個醫大的高材生呢,這你也信嗎,錢老師,你說他們是不是搞錯了。”
範忠林的神經被這個晴天霹靂震碎了。他沮喪地坐了下來,又拿起那個報告單,仔細地看了起來。
“錢方,你跟叔叔說一說,怎麼發現的,要怎麼治,怎麼才能讓你媽,讓你媽活下去呀。”範忠林回到殘酷的現實麵前。他在心裏惦量著,不到萬不得已的地步,錢盛民是不會找他的。
錢方把葉曉惠檢查的情況,中心醫院趙主任的意見,原原本本地告訴了範忠林。不管範忠林有多大的承受能力,他都得承受這個事實。葉曉惠是她的妻子,是他追求了一生的愛情和幸福。在這個世界上,隻有範忠林是他最親的人了。範忠林的臉色,由白變灰,由灰變白。突如其來的震驚之後,範忠林意識到,他是負有使命的。錢盛民第一個找的人是他,這就是他的責任。範忠林竭力讓自己恢複了常態,竭力做出平靜的語氣問道:“錢老師,你有什麼想法?”
從範忠林走進這個小小的打字屋,錢盛民就一直沒說話。他心中的疑惑,焦慮,以及巨大的恐懼,燒灼著他的五髒六腑。錢盛民已經在心裏醞釀了幾個方案。他不管別人說什麼,想什麼,他要在葉曉惠最危險的時候,替她遮風擋雨,為她爭取一線的生機。這是錢盛民的義務。上天安排的,命運安排的。每當厄運和不幸降臨到曉惠頭上的時候,不都是錢盛民和她一起走出來的嗎。
錢盛民直著眼睛盯住範忠林的臉,語氣很重地說:“我想現在最重要,最緊迫的是確診。要爭取時間,越快越好。馬上聯係中國醫大,上省裏最權威的醫院。星期天就走,星期一就可以做檢查。你如果有困難,我來安排。”
範忠林說:“錢老師,咱們想到一起了,就按你說的辦,我來安排吧。”範忠林躲開錢盛民逼視的目光,用商量的口氣說:“你看,能不能讓錢方一起去。”
“錢方當然要去。你還要考慮一下,怎麼跟葉曉惠說。她受不了這種打擊,不能讓她有所懷疑,能瞞一時算一時吧。”錢盛民的語氣,多少有些緩和。
範忠林趕緊接過話來:“這個錢老師放心好了,我會處理好的。”
錢盛民說;“還有,錢方把家裏的電話留下,我要隨時知道曉惠的病情。”
“你放心,這邊的情況我會常跟你們溝通。”範忠林誠懇地表達著他的意思。
人們在危險來臨的時候,會暫時忘掉很多、放棄很多,會變得更加寬容,更加豁達了。一切的恩怨,榮辱,都會讓位於足以摧毀他們精神世界的這場空前的危機。畢竟,生命是寶貴的,拯救葉曉惠的生命比什麼都重要。
錢盛民千般屈辱,萬種憤怒,在葉曉惠又一次麵對生與死的緊要關頭,化作一種憐愛和痛惜。這是兄長的情,是親人的情,它超越了平常意義的夫妻情份。錢盛民好象是葉曉惠的娘家人一樣,要求和叮囑著範忠林。
範忠林毫無戒備,毫無反感地接受了,他絲毫沒感覺錢盛民在插手他的家事,也根本沒去想,這會不會影響他和曉惠的感情,他甚至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葉曉惠隻有一個姐姐,遠在丹東的岫岩縣,他有事,當然是有關葉曉惠病情和治療的事,隻能和錢老師商量。範忠林心安理得地按照錢盛民的要求去做安排。
96麵對
一個星期以後,葉曉惠回到營港市。
範忠林和錢方陪著葉曉惠,先後在中國醫大附屬醫院,省腫瘤醫院,沈陽軍區陸軍總院,這些東北地區醫療技術、醫療設備最好的醫院進行了檢查。三家醫院得出的診斷結論與營港市中心醫院是一致的。原發性肝癌,已近晚期。治療方案隻能通過介入放療的方式,抑製病灶的發展。
盡管範忠林和錢方,費盡了心機,力圖掩飾病情真相,葉曉惠還是感覺到了那一步步向她逼近的危險。她從範忠林那變得粗重的喘息,故作輕鬆的談笑中;從錢方躲閃的目光,憂鬱傷感的神色上;從醫生、教授們精心、專業的詢問、檢驗,模棱兩可的解釋裏,猜測著他們掩飾的秘密。葉曉惠還特別注意到,範忠林和錢方,為什麼突然盡釋前嫌,默契得象兩個從無隔閡的親人。是什麼原因讓錢方一夜之間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使葉曉惠找回了離婚之前親密無間的母女情份。葉曉惠心裏的疑團越來越大,也越來越清晰。
葉曉惠獨自揣度著,耐心觀察著,不斷證實著自己的感覺。她原以為,範忠林會安排她在省城的醫院住院,那樣的話,她猜測自己可能是得了重病,但是還可以治療,忠林會想盡一切辦法為她治病的。在醫大,在部隊醫院,忠林都有戰友和朋友,他們好像事先就有約定似的,等候著他們,又好像什麼都清楚,什麼都明白一樣,熱情地接待他們,帶著葉曉惠去見那些醫學的權威、專家、教授,去做那些葉曉惠過去從未聽說,從未見過的檢查。有一次,葉曉惠躺在一張床上,被推入一個鍋爐狀的半圓形機器裏,她身下的床緩緩地向那個機器裏進入的時候,葉曉惠緊張地想喊,想抓住範忠林和錢方。可是,那間工作室裏隻有她一個人,她隻能抓住床的兩沿,任憑自動操作係統將她送進那個洞開的機器裏。等到檢查結束,錢方來扶她出來的時候,葉曉惠兩手冰冷,大汗淋漓。她又回過頭去,看看那台剛剛吞噬了她,又將她吐出來的機器。
他們準備回營港市的那天晚上,範忠林從飯店買回來幾個包子。葉曉惠問:“錢方呢,一塊吃吧。”範忠林說:“錢方吃過了,我也吃過了。”葉曉惠看著一臉憔悴的範忠林,她的話已經到了嘴邊,她想說:忠林,你告訴我,你沒吃飯,錢方也沒吃飯,你們是不是心裏堵得慌,你們是不是……,是什麼?葉曉惠自己也不願意說出那句話來,剛剛,就是剛剛,範忠林告訴她:“檢查結果出來了,是肝部囊腫,醫生說,這種病營港完全能夠治療。”範忠林用商量的口氣說:“曉惠,我怕錢方耽誤了工作,咱們回營港治吧。”葉曉惠心裏往下沉了一下,她心裏的謎團好像又明朗了一些。範忠林要她回營港,隻能有兩種可能,要麼,她的病的確不重,要麼,她的病已經沒有治愈的可能,也就沒有在省城住院的必要了。
葉曉惠多麼希望,她能是第一種情況,身體隻是向她發出了一個警告,這個警告使她把自己的身體來了一個全麵的徹查,她還因此賺回了自己的女兒,賺回了女兒與忠林的和解。錢方的改變,一定能對錢進、對大煒、對小煜產生影響,葉曉惠多麼盼望這些孩子還像十年前一樣,圍繞在他們的身邊啊。
葉曉惠卻明明看見了,範忠林說這些話的時候,錢方轉身出去了,出去的時候,錢方的眼睛是濕的,那雙明麗的眼眸裏,分明蓄滿了淚水。那淚水說明了什麼?隻能有一種可能了,錢方知道,她可能會失去母親,隻有這種可能,才是把錢方逼到母親身邊的真正原因,才是錢方能和忠林攜手的唯一的理由。
這就是說,葉曉惠快要走到生命的盡頭了。葉曉惠突然明白了,這些日子,她檢查的重點是肝部,她見過的專家都是腫瘤科的。她的肝部出了問題,肝部腫瘤!不能,不能,不可能!葉曉惠拚命想否定這個突然冒出來的想法,她知道,那可是惡性腫瘤中的極致。
葉曉惠說:“忠林,咱們麻煩了那麼多戰友、朋友,明天要回去了,你去謝謝他們吧。一會,我和錢方上街去轉一轉。”範忠林太想一個人呆一會了,他在葉曉惠的麵前,強顏為歡,假戲真做,他騙得了葉曉惠,卻騙不了自己,那五內俱焚的感覺,已經讓他難以支撐。
範忠林剛一離開,葉曉惠從裏麵把門鎖好,打開了範忠林的手提包。葉曉惠翻遍了手提包裏裏外外,竟沒有一張單子。範忠林把醫院檢查的所有資料都放在錢方手裏保管了。葉曉惠從範忠林的包裏,摸出來一本書,《臨床醫學》。這幾天,範忠林常常翻看這本書。葉曉惠信手翻動著,在一個折著一角的書頁上,葉曉惠看到了“肝癌”的字樣。她一下子把那本書合上,急急忙忙地塞進了手提包裏。葉曉惠不敢再去看那本書,也不敢再去翻動範忠林的手提包了。她坐的遠遠的,她用一條毛巾蒙住了那個手提包。
現在,她離那個謎底越來越近了,葉曉惠不想去觸摸它,不願意去揭開它。那是一個裝著妖霧的魔瓶,是一個潘多拉的盒子。葉曉惠要躲開他們,要遠離他們。她寧願生活在親人們善意的欺騙中。
葉曉惠從這個時候開始,不再過問自己的病情。範忠林說什麼,她都讓自己相信,醫生說的她就更相信。她多麼希望他們對她說的病情是真的,治療效果也是真的。“你很快就會好起來的,”那個馬上就能看到的目標更是真實的。她讓自己活在這個騙局裏,這個由醫生、護士,由範忠林、錢方,由她周圍所有關心她,愛護她的人,共同編織的騙局裏。這裏能讓她感到安全,感到溫暖,感到每一天都生活在希望裏。
葉曉惠住進了營港市中心醫院的腫瘤科病房。她的主治醫生,正是葉曉惠的同學、範忠林的戰友、劉軍的愛人王璟馥。王醫生原本對葉曉惠很有好感,剛認識葉曉惠的時候,她對範忠林和葉曉惠過去的愛情故事,也頗有同情之心。她沒想到範忠林和葉曉惠竟然真的冒天下之大不諱,又重新走到了一起。王暻馥在自己的家庭裏,對劉軍時刻保持著高度的保護意識。這些年,一些在事業上稍有點成就,在生意上剛賺了點錢的男人們,開辟愛情的第二戰場,或包養情婦,或舍大取小。情變、婚變的事,對王璟馥刺激太大。劉軍比她的年齡小,又在區法院當了院長,有權力有地位。王璟馥生怕他在生活問題上出一點差錯,那就會毀了前程,也毀了家庭。出於這種心態,她對涉及家庭糾紛,離異的事,就格外敏感。範忠林和葉曉惠結婚以後,王璟馥曾告誡劉軍,以後少跟他們來往,她自己對範忠林也冷淡了許多。
葉曉惠住進了王璟馥的病房,成了她的患者,實在是一種巧合。王璟馥看了葉曉惠的病曆以後,也著實嚇了一跳。
“範政委,你知道這種病的危險性吧。”王璟馥心情很沉重地說。
“王大夫,你經手的這一類病例,有沒有治好的?”範忠林經過一個多星期的奔波,雖然人顯得疲憊不堪,仍然不失穩健的風度,一套深灰色的西裝,依然筆挺、整潔。
王璟馥搖了搖頭,“我在腫瘤科四年了,還沒出現過奇跡,也許這次能出現奇跡。”
範忠林勉強地擠出一絲笑容說:“我有這個命嗎?”他咬著嘴唇又問道:“王大夫,依你看,她的情況,能堅持多久。”
王璟馥沒有馬上回答,她翻動著從各大醫院轉回來的檢驗單子,反問了一句:“醫大和省腫瘤醫院怎麼說?”
“他們說法不一,有的說一年半載……。”範忠林的神色暗淡下來,他很不情願說出這句話來。
王璟馥重複著範忠林的話,“一年半載,但願如此吧,看她的造化了。”
“王大夫……,”範忠林的眼裏已經盈滿了淚水。
“範政委,你不用囑咐什麼,我會盡力的。”王暻馥說。
範忠林趕緊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你看我還應該做些什麼?”
王璟馥沉思了一下說:“讓她抱有希望……”
葉曉惠是六月份住進醫院的,做了兩次放射線介入治療。她的身體明顯地虛弱下來,肝區的疼痛感也越來越嚴重了。進入九月份以後,葉曉惠腹部出現浮水,已經幾次出現肝昏迷。
葉曉惠心中的那個謎底,已經隨著她的病情更加清晰,明朗了。可是,葉曉惠決定不去揭開這個謎底。既然她身邊的人都希望她快樂地生活,都想讓她生活在希望裏,她就還給大家一個快樂,還給大家一個希望。葉曉惠經曆了太多的磨難,這一次,她要用一個普通的女人不曾有的成熟和堅忍,把絕望和痛苦深藏不露,她要讓身邊所有的人相信,她生活在希望中,她並不知道自己已經病入膏肓,並不知道自己隨時都會麵對死神。清醒的時候,葉曉惠不止一次地對自己說,你本來就是一隻孤單飄零的小船,你卻為了自己的愛情變得固執而貪心,你的靈魂騷動而不安,你的人生曲折而晦暗,浸滿了歡樂,浸滿了期待,浸滿了幸福。同時也浸滿了屈辱,浸滿了恐懼,浸滿了痛苦。我的小船上,載得下這麼多的愛,這麼多的痛嗎?忠林的愛,刻骨銘心;盛民的愛,至精至誠。我的女兒,我的兒子,我的父親、母親,葉曉惠得到的太多了。人的一生應該像一片樹葉,既汲取樹的營養,也要為樹提供營養。可是,我欠他們的太多了。我欠盛民,欠錢方,欠錢進,這一輩子已經很難償還,我還要欠忠林。忠林,我怎麼能對得起你,我該得到的,不該得到的,都得到的了,我已無憾,隻是,我怎麼報答你。葉曉惠還能為你們做些什麼呢?
她要把微笑留給他們,這是葉曉惠現在唯一能對她的親人們的回報和補償。葉曉惠的配合,葉曉惠的無動於衷,連範忠林都被她迷惑了。有一次,範忠林對錢方說:“你媽媽真的很單純,她就從來沒懷疑過自己的病情。”錢方無奈地搖著頭說:“我現在覺得她很可怕,原來是我們騙她,現在,我覺得是她在騙我們。”
錢方白天還要工作,晚上整夜陪護在母親身旁,她已經熬得憔悴不堪。範忠林打電話,請葉曉惠的姐姐葉曉春,從岫岩趕了過來。葉曉春已經當了奶奶,她放下小孫子來到營港,和範忠林、錢方輪換著陪護妹妹。
葉曉惠的病情越來越沉重,每天晚上睡不上幾個小時的覺。昨天晚上,葉曉惠堅持讓範忠林回去了,隻留下錢方一個人陪她。
夜深人靜的時候,葉曉惠圓睜著兩隻無神的眼睛,拉住了女兒的手說:“錢方,你知道媽的病是怎麼回事,媽也知道,你們都不想說就不說吧。”葉曉惠喘了一口粗氣,她沒敢看錢方,眼睛一直望著病房的天棚說話:“錢方,你該跟媽說一句實話了,也許媽媽還能幫你實現一個心願,媽真的很想為你和錢進做點什麼。”眼淚順著葉曉惠的眼角簌簌地流下來。
錢方替母親拭去眼角的淚水,趴在她的耳邊說:“媽媽,你安心養病吧,我們都挺好的,爸爸給錢進掛電話了,過兩天錢進就回來看你了。”
“錢方,你告訴媽,你心裏是不是想著大煒,是不是?”葉曉惠用力抓住了女兒的手。
“媽,”錢方無法回答母親的話。“媽。錢方現在什麼都不想,就盼著媽的病能好起來。”
“你別打岔,你說實話,錢方,你們是因為媽媽……因為媽媽走了這一步,影響了你們。錢方,你心裏有誰,就去找他,千萬別再走媽媽的路啊!”
錢方的心裏象堵了一堆爛草,她說不好是怨恨母親還是感激母親。她原來以為她和範欣煒的父母誰也不會支持他們的,她從福建回到營港以後,沒有對任何人提過這件事。她覺得自己這一趟福建總算沒有白去,至少,她知道範欣煒心裏還想著她,他們兩個人心裏的苦是一樣的。錢方知道了這一點就知足了,她不敢再往前想,更不敢再往前走。她寧願守住這個剛剛捕捉到的心中的期望,夢中的幸福,哪怕它僅僅是懸掛在那裏,她還能感覺到它的存在,她害怕會突然刮起一陣風,會把她的希望和幸福一起吹走了。她在心裏盼著範欣煒回到石獅了,能給她掛一個電話,或者寫一封信,她想得到那種能讓一個女孩子心跳的激動。她又害怕範欣煒真的來了電話或者是來了信,說出讓她失望的話。範欣煒有勇氣衝破這些障礙嗎,他做不到,這太難為他了,錢方自己也沒有這種力量和勇氣啊。
97心弦
錢方離開福建石獅半個月以後,範欣煒才從海參崴回到福建。他已經不在原來打工的那家服裝廠工作了,他現在專門從石獅往海參崴批發服裝,隻是由於他和老板的兒子交情很深,就一直住在這裏,還負責包銷這個廠的產品。
福建老板的兒子叫李光顯,雖然年齡比範欣煒還小兩歲,卻早早就結了婚,已經有了兩個孩子。李光顯把範欣煒拉到屋裏,很神秘地說:“大哥,你可太不夠意思了,咱倆算白好了一回呀!”
範欣煒以為李光顯還在為他離開這個服裝廠的事不高興,趕緊解釋說:“光顯,你們家的貨這次賣的不錯了,你知道的,那產品的質量不行啊,我這次帶來兩個俄羅斯客商,正想著跟你父親商量一下,明天讓你父親跟人家見個麵,聽一聽客商的要求。還有,這個廠的條件也要改造一下了,我都不敢領著客商到廠裏來看看,我是怕人家看見咱這個廠這麼簡陋,不敢要你們家的貨了。”
李光顯不耐煩地說:“那些事你跟我爸說去,我又做不了主。我是說你在哪兒掛了個女朋友,讓人家找上門來了。我問過你多少次了,你都沒跟我說實話。”
“誰找上門來了,你一懵一詐地,以為我那麼好唬啊。”範欣煒甩掉上衣,抓起一條硬邦邦的毛巾要去洗臉。
“你站住。”
李光顯擋在範欣煒的前麵,他的腦袋隻能到範欣煒的肩頭。他虎著臉說:“人家千裏迢迢的來看你,你倒像個沒事人似的,你這人還有沒有點心哪!”
範欣煒一看李光顯這麼認真,不像是開玩笑了,他倒真的有點糊塗了。
“光顯,你說的是真事啊,誰來看我了?”
李光顯推開範欣煒,小心地把窗台犄角上的俄羅斯套娃拿了過來,輕輕地吹掉了上麵的灰塵。
“你自己看吧,我也不知道來的人姓甚名誰,人家沒留姓名,也沒讓我告訴你什麼,不過我看出來了,她是有點來頭的,你自己心裏肯定明白。”
範欣煒接過了那個圓滾滾的俄羅斯套娃,兩隻眼睛卻盯著李光顯。“光顯,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你看著我幹什麼,我哪知道你怎麼回事啊?”
李光顯又從範欣煒手裏把套娃拿了回來,放在桌子上,輕輕地拿下了兩層套娃,他指著第三層套娃說:“大哥,你自己拿這一層。”
範欣煒用手按住了套娃,眼睛還是看著李光顯,疑惑地說:“怎麼,這裏邊藏了一個女朋友?”
“你自己看嗎。”李光顯顯得胸有成竹。
範欣煒一下子拿開了那個套娃。
範欣煒愣住了。兩隻可愛的白天鵝依偎在一起,好像在向他眨著眼睛。
“錢方,錢方,是錢方來了嗎?”
他用那雙粗糙的大手輕輕地把兩隻白天鵝托在手裏。
“光顯,她說什麼了?”
“大哥,她什麼都沒說,就來看看你住的這個屋子,在你的床上坐了一會,留下這個東西就走了。我問她叫什麼名字,說等你回來的時候好告訴你,她說不用了。大哥,那個女孩挺漂亮的。”
範欣煒的麵前鋪著一摞信紙,他想給錢方寫一封信。
錢方:
謝謝你來看我,謝謝你送來的白天鵝……
錢方:
我們都不是從前的……
錢方:
我不知道怎麼來表達我的心情……
錢方:
你說,我們該怎麼辦……
你說,我該怎麼辦……
範欣煒想出一句話,寫上一句,寫了幾句,就覺得不妥,撕掉一張信紙,再重新寫,他越寫越亂,怎麼也寫不明白,怎麼也寫不出一個完整的意思來。他撕了一紙簍的碎紙了,還是沒有寫出一封信來。他不知道自己寫這封信究竟要告訴錢方什麼,他愛錢方,但他不能這樣告訴她,他要告訴錢方他不愛她,讓她忘掉自己,可是錢方已經看見了他的白天鵝,那個白天鵝不是明明白白地告訴錢方,範欣煒的心裏還想著她,還戀著她,他再說不愛她的話,顯得太沒有意思了,簡直就是一個偽君子了。
可是,範欣煒又的確沒有勇氣去愛錢方了。是爸爸拆散了錢老師的家庭,是爸爸對不起錢方一家。多年以來,範欣煒對父親和母親的離異尚能理解,他認為他的父母的結合本來就是一個錯誤,他們根本不是一個類型的人。可是他不能原諒父親離婚以後的行為,父親是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錢老師原本有一個幸福的家庭,錢方原本有一個幸福的家庭,都是因為自己父親的存在,因為父親的原因,父親給錢方一家造成了多大的傷害啊。範欣煒竟不自禁地把父親對錢家的愧疚擔到了自己的身上,他覺得那裏也有他範欣煒無法推卸的責任。可是,我不能再耽誤了錢方,我總應該讓錢方知道我的態度,讓她去尋找自己的幸福和歸宿。
範欣煒幾乎一夜未睡,他到底也沒有把那封給錢方的信寫好。“錢方啊,你為什麼一定要是葉阿姨和錢老師的女兒呢,我為什麼要是範家的兒子呢。範欣煒實在是找不到什麼理由能讓自己走出這個怪圈了,他躺在床上昏頭昏腦地胡思亂想。
“範伯伯,範伯伯.”
李光顯的兒子拍打著窗戶玻璃,大聲地喊著:“我爸爸讓你快起來,有人來找你了,大懶蟲,快起來吧。”
範欣煒來到了前院,是李岩坐在門前等著他呢。
“大煒,聽說你回來了,我來跟你說一聲,我和我叔叔要回營港市了。”李岩輕鬆地笑著說:“不瞞你說,我們攢下一筆錢了,準備回營港幹點事,這邊的買賣已經處理完了,以後再過來的機會就少了。”
“回營港,你們回營港準備幹什麼呢?”範欣煒的心好像被撩撥了一下。
李岩說:“我們在營港買了幾套房子,臨街的,有一千多平米哪,想開一個建材商店,這回,我想賣一點高檔的、知名品牌的東西。”
李光顯湊到李岩的身邊說:“大煒,他沒跟你說實話,他還有一個事呢,要回家娶媳婦了。”
李岩說:“這不是還沒倒出嘴來嗎,就讓你先說了,怪不得你人不大,孩子一堆了。”李岩推了李光顯一把,接著說道:“大煒,我媽追著我回去結婚,我的對象你也見過,等我好幾年了,她在營港有固定工作,又不能跟我出來,我這回回去,就算是安頓下來了。”
“你們結婚定的是什麼時間?”範欣煒問道。
李岩說:“就是下個星期六。”
98偏方
這一段時間以來,錢盛民的大腦裏都被葉曉惠的病填滿了。他即插不上手,幫不上什麼忙,又時時刻刻放不下心,每天聽著錢方給他介紹醫院的情況,隻有跟著焦心的份。最近,錢盛民聽人說安徽有一個醫院,能夠治療肝癌,許多患者和家屬慕名而去,效果很好。還有治愈康複的患者現身做介紹。他不顧錢方的反對,專程去了安徽。
一個縣城的小診所,吸引了來自全國各地的許多肝癌患者和家屬,看病需要排幾天的號。錢盛民在縣城裏住下,等待排號的時候,跟許多患者家屬交流情況,留心收集了一些偏方。
由於肝癌的治愈率極低,患者存活時間短。患者的求生欲望和患者家屬的急迫心情,使他們不僅有病亂投醫,甚至到了道聽途說,聞風而動的地步。人們從最善良、最急切的願望出發,隻要有百分之一、千萬之一的可能,他們寧願做出百倍、千倍的努力,付出百倍、千倍的代價,也再所不惜。一些鄉間、民間的診所,研究這種需求,迎合人們善良的願望,誇下海口,躲開監管,自行配製一些藥物,冠上“祖傳秘方”、“百年神藥,”等等極具誘惑力的包裝,號稱專攻固疾頑症,高價出售給那些盲目的求醫問藥者。這些藥方,有可能會對頻臨絕望的患者,在精神上產生短時間的安撫作用,對於攻克癌症,特別是肝癌這種惡疾,實在是沒有多大的作用,更不用說什麼回天有術了。
所有到民間尋求藥方的人,也都是懷著半信半疑,寧可信其有,不願信其無的心態,大把大把地花著人民幣,隻有把錢花了,把藥買了,能不能治好病,就隻能聽天由命,心中無憾了。
而錢盛民卻不是這麼想的,他是要另辟蹊徑。既然西醫對晚期肝癌束手無策,錢盛民想去探尋中醫的突破之舉。葉曉惠的病情不是轉移性質,到目前為止,還沒有發現身體的其他部位出現病灶。他聽說過,有一些老中醫敢用虎狼之藥,以毒攻毒。他要試一試。中醫不行,錢盛民還想去西藏,討取藏藥。
錢盛民帶回來的大包中藥,擺在王暻馥大夫的桌上。王暻馥有些生氣,有些激動。耐住性子說:“錢方,我不是告訴你了嗎,別讓他們瞎折騰,癌症是世界性的醫學課題,有多少醫學院校,多少藥理學家,生物學家在研究,每年這方麵的論文都有上萬篇,要是哪個秘方能治,還能讓他們秘到今天嗎?你母親很配合治療,我挺佩服她,從來不問自己的病。這樣的病人我見過,他們其實心裏什麼都明白。這樣做,也是替你們著想,不想讓你們太難受。你們就讓她保留這份自尊,讓她平靜地度過這段時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