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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回歸

92挪用公款

葉曉惠一直都想搬出毛巾廠宿舍,她不願意再見到秦樹理。自從秦樹理被葉曉惠揮著菜刀趕出門以後,他沒敢再來騷擾葉曉惠。葉曉惠忍氣吞聲,沒敢把這件事告訴範忠林。她還要為範忠林的事業、工作著想,真的和這個一手遮天的廠長撕破了臉皮,忠林還怎麼在這裏工作,他們還怎麼在這裏住下去。對於毛巾廠來說,他們屬於外來戶。

秦樹理因為參與賭博,離開第二毛巾廠以後,聽說買了一些織布機,自己開了一個織布廠。他騎著一個摩托車,在廠區院裏來來往往,住在一個院裏,總是避免不了要碰麵。秦樹理好象早就忘了那件事,照樣弟妹長,弟妹短的叫著。葉曉惠一看見他就覺得心裏反胃,耳邊就回響著秦樹理逃出門的時候,留下的那句話:“裝什麼,以為自己是什麼好東西呢!”這句話,在葉曉惠的耳邊揮之不去。葉曉惠想搬家,還有一個原因。她總覺得現在的住處靠近郊區,孩子們不願意來。如果搬到離市中心近一點的地方住,一旦自己的身體不好,錢方還能照顧一下。葉曉惠對自己的身體,越來越不放心。起先,她覺得錢方和錢進跟她太疏遠了,葉曉惠真的希望自己能得一場病。她想,我要是得了病,看看他們來不來看我。她賭氣盼著自己生點病出來,想找點毛病出來。如果兩個孩子能和她恢複關係,她寧願自己病一場,她覺得那也值得。

本來,葉曉惠的這種心思,隻是一時急火攻心,想一想也就罷了。沒想到,由於她常常去檢查身體,對各種身體症狀的敏感性增強了,稍有不適便疑竇頓生,懷疑自己有病,真的成了心病。

葉曉惠想調換房子,跟範忠林磨了好幾年了。第二毛巾廠不可能再給他們買房子,聽說中央有了新的規定,要取消福利分配住房,現有的公有住房也要實行產權製度改革,轉成個人財產。以後,實行住房公積金製度,隻能自己買房子了。在這種形勢下,他們調房的唯一途徑就是跟別人換房子。

範忠林一直在托人聯係,始終沒碰上看著合適的。今天是星期日,範忠林和葉曉惠又去看了一戶住房。這家的房子隻有六十平米,住了老少三輩人。房子在市區中心地帶,人家隻圖換個麵積大一點的住房,稍微偏遠一些,也就認了。葉曉惠現在的住房是九十多平米,住慣了大房子的人,再去看小麵積住房,在心理上就很難接受了。再加上要換房子的這家人多,屋子裏的東西堵的很滿,很亂。看得範忠林和葉曉惠心裏都覺得堵得慌,他們隻說回去再商量一下,就回來了。

進了第二毛巾廠的大院,範忠林就發現氣氛不對。院子裏圍了一大群人,人們的臉上都顯得很緊張,三、五成群地議論著什麼。

範忠林向人群走過去,一個穿著藍色工作服,頭發有些花白的老工人對他說:“範廠長,秦廠長被檢察院給帶走了。”

“為什麼事?”範忠林問。

“不知道。”

“你看見了嗎?”範忠林又問。

這時候,周圍的人都向範忠林圍過來,今天是休息日,廠長、書記都沒在廠裏。眼下,範忠林就是主要領導了。

“範廠長,我看見了。”家住一號樓的女技術員楊俊琪搶著說:“我正在院子裏晾白菜,一開始來了一輛警車,下來兩個人。他們好象早就認識秦廠長家,一下車就奔一號樓去了。不大一會,那兩個人一邊一個,把秦廠長夾在中間下來的。我看秦廠長臉都白了,兩條長腿直打哆嗦。我還看見,他戴著手銬了。”

範忠林感到問題嚴重了。“他們家裏有人嗎?”

“有啊,秦三的媳婦在家呢。”好幾個人搶著說。

“小楊,你跟我上他們家去看看吧。”

範忠林有意帶上了楊技術員,他是怕站在院子裏的人都跟著去,又怕秦三的媳婦哭鬧起來不好辦。

秦樹理住在三樓。楊梭琪剛敲了一下門,門就應聲而開。秦樹理的女兒把他們迎進屋裏。秦三的媳婦,還趴在床上哭泣。

“起來吧,範廠長來了。”楊俊琪推了她一把。

秦樹理的愛人姓湯,比秦樹理小五、六歲。人長的還算標致,在一家塑料製品廠工作。據說這個女人有點神經質。秦樹理曾經說過,他的媳婦神經不正常。他們搬到毛巾廠宿舍以後,周圍的鄰居們,能經常聽到秦廠長家裏的吵鬧聲,特別是夜深人靜的時候,常常從秦家傳出來一聲聲女人的呼喊、叫罵。這成了毛巾廠職工們的笑料。毛巾廠一些年輕人拿秦三嫂開心,給她取了個外號叫“燙嫂,”意思是這個女人碰不得。範忠林也發現,秦三嫂說話眼睛發直、發楞。也許是因為這個原因,這女人跟鄰居們不大往來,別人也很少到他們家串門。

秦樹理的愛人坐起來,抓過床上的枕巾,抹了一把臉。範忠林也顧不上勸她,急切地問道:“嫂子,怎麼回事?檢察院說沒說因為什麼事。”

“說了,說他……說他涉嫌挪用公款。我壓根什麼都不知道啊。說他挪用了公款,挪哪去了,我們可一分錢也沒花著啊。”秦三嫂瞪著紅腫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範忠林,象一支正害著眼病的貓一樣。

“嫂子,你先休息吧,不管怎麼說,秦三哥以前也是毛巾廠的人。我跟廠長、書記彙報一下,看看廠裏能不能出麵去了解一些情況。”

範忠林回到家裏,給廠長掛了電話。他原以為廠長會象他一樣,很驚訝,很著急。沒想到廠長不動聲色地說:“檢察院辦的案子,咱們不好插手吧,如果與廠裏有關係,他們會跟咱們聯係的,等一等再說吧。”

一連幾天過去了,廠長沒再提秦樹理的事。範忠林斷斷續續地了解了一些情況。原來,檢察院已經到廠裏來過多次了,他們調閱了前幾年的財務帳目。當時,誰也不知道他們要查什麼。秦樹理已經離開第二毛巾廠三,、四年了,更沒人往他的身上去想。

半個月以後,秦樹理案件的情況基本清楚了,也公開了。秦樹理辭職以後辦的織布廠,實際上是他還在任的時候,就開始著手籌辦了。辦理工商企業注冊需要的三十萬注冊資金,是從毛巾廠的帳戶上劃出去的。

秦樹理聽別人說,注冊資金用幾天就可以撤出來,他也懂得公款是不能用的,那是一道高壓線。但是他以為借用幾天如數劃回去,在哪都是放著,這不能算什麼問題。這筆錢,在他的織布廠的帳戶上,停留了半個月。

秦樹理的錯誤,錯在他的無知,錯在他的自作聰明,錯在他是個法盲。在檢察院裏,他硬著頭皮跟檢察官講道理:“我沒貪汙,沒受賄,你們怎麼不去查那些貪汙、受賄的。那筆錢,一分都沒動,我怎麼就犯罪了呢。”

93心願

葉曉惠聽說秦樹理出了事,有可能要判刑,她換房子的緊迫感就緩解了許多,也不再急著追範忠林了。隻是她最近又感覺胸口時常發悶,還是要經常到醫院去,做心電圖,查血壓,家裏抽屜裏,各種藥品越來越多。

葉曉惠最近一段時間,還一直在暗中忙著另外一件事。她想幫著為錢盛民介紹一個妻子。營港市是一個輕紡工業為主的城市,大批針織、紡織、印染企業裏,女職工多,男職工少。整個城市人口性別比例有些失調,特別是處在婚齡階段的人群,這種性別失調的情況顯得更突出一些。在一些輕紡企業裏,總有一些錯過了戀愛、結婚最佳年齡的女子。在葉曉惠工作的棉紡廠,大姑娘、老姑娘,從三十多歲的,到六十歲的都能遇到。

葉曉惠和錢盛民離婚以後,沒想到錢盛民能堅持了八九年,一直未再婚。前幾年,她猜想錢盛民是為了兩個孩子著想,硬撐著。葉曉惠深知,錢盛民身體強壯,精力旺盛,他們共同生活的十幾年中,錢盛民那激蕩的欲望,那持久的耐力,象噴發的熔岩一樣熾烈。葉曉惠是在他的調教,引導之下,慢慢適應了他的持久戰,間或也會很配合地出現一個個高潮。葉曉惠離開錢盛民以後,她不能想像,錢盛民怎麼能一下子停頓下來。這讓她常常覺得心裏不安,甚至害怕錢盛民會不會害上什麼病。錢盛民一直沒有再婚,倒成了她的一個心病,特別是兩個孩子陸續上了大學以後,葉曉惠總覺得這是一個沒了卻的心思。

她發現自己會經常想到錢盛民,每到年節、假日,她自己忙著做家務,忙著過節的時候,她就會想,錢盛民這會在幹什麼,他一個人能幹什麼呢?隻有當她知道錢方或者錢進回來的時候,葉曉惠的這種惦念才會減輕一些。如果錢盛民再成個家,身邊有人照顧他了,葉曉惠也許就不會再去想著他了。葉曉惠想徹底擺脫這種惦念。

葉曉惠知道整理車間付主任龔梅亭的二姐,是高中的一個語文老師。葉曉惠在龔梅亭家裏見過她。這是一個口無遮攔,爽直開朗,又能出口成章的老教師。前幾年,她剛弄清楚葉曉惠和錢校長的關係時,曾經一點都不留情麵地把葉曉惠數落了一頓。她說的話,是葉曉惠聽到的,無數的譴責中,最富有文學色彩的。她說:“哪個女人沒有自己的夢中情人,那是女人一生中最珍貴的紀念。那些愛情的絕唱,為什麼能千古流芳,就是因為留下來的是淒美,是可望不可及的欲望。沒有劉蘭芝的離去,哪來《孔雀東南飛》;沒有梁山伯、祝英台的離散,哪來《梁祝》的淒婉。有一天,我的小孫子問我:“假如梁山伯和祝英台結婚了,會怎樣?你看這孩子提的問題,我答不上來。你猜那孩子說什麼,他說,我知道,他們倆生下一窩毛毛蟲。你呀,把一個好端端的愛情故事給糟蹋了,還會給自己的後半生帶來數不清的麻煩。我建議你去讀一讀陸遊的《釵頭鳳》。”

葉曉惠很敬重這個大姐。她把龔老師請來,說了自己的想法,想請她從中幫助促成這件事。龔老師指點著葉曉惠說:“怎麼樣,讓我說正了吧。你是良心發現,還是飽漢同情餓漢饑。曉惠啊,這種事,誰都可以做,隻有你不能做。讓我猜一猜,你是身在曹營心在漢,還有一半的心思在錢校長身上。你想看著他成了家,把你那一半心收回去,我猜的對也不對。”

葉曉惠說:“他在營港沒有親戚,錢盛民又有點書呆子氣,他要再成個家,兩個孩子在外邊也能安心一些。”

龔老師搶過她的話來:“你別給我遮遮掩掩的,求我辦事,還不說實話。你這叫醉翁之意不在酒,我看你還有一個私心在這藏著呢,讓錢老師成了家,逼著錢方、錢進跟你走的近一點,你敢不承認。”

這個龔老師,一張嘴象刀子一樣,非要把人刮得赤祼祼、血淋淋的。龔主任有點看不過眼去,攔住了她的話:“二姐,你到底是哪夥的,不幫就算了,幹麼連吃瓜帶打皮的。”

葉曉惠趕緊說:“二姐,算我替孩子們求你幫這個忙吧。”

龔老師這才認真地說:“曉惠,真有不少人想給錢老師幫忙,我聽說,他壓根就不想找。”

葉曉惠說:“這不可能,他也許不想在你們學校找。他是領導了,在一個單位總有點不大方便吧。我想讓龔主任在企業裏給選個合適的,二姐,隻能說是你給物色的,與我和龔主任都沒關係啊。”

龔老師嘴上功夫狠,心腸倒很熱,她也願意辦這件成人之美的好事。先後給錢盛民提了好幾個條件相當的女性。有一次,龔老師借故把一個喪夫不久的女子領到了錢盛民的辦公室。以龔老師的眼光,這個女人很有豐韻,相貌、氣質都不在葉曉惠之下,年齡比葉曉惠不小。龔老師是想讓錢盛民先看看人,希望能打動他。龔老師說:“錢校長,這是絨衣廠工會的徐幹事,她愛人去世了,自己帶著孩子。徐幹事的女兒今年高考,想請錢校長給指導指導。”

錢盛民很客氣地說:“市裏有規定,不準為學生搞課外輔導。現在讓孩子複習好學校安排的課程就可以了,不要再給他們增加負擔,這個忙我幫不了了。”

送走了徐幹事,龔老師返回錢盛民的辦公室。錢盛民說:“大姐,你在紡織口有路子啊,怎麼連著往我這送紡織係統的。”

龔老師說:“你看好了沒有?”

錢盛民說:“大姐,你就別費這個心了,我現在不想考慮。”

龔老師索性拉過一把椅子,坐到錢盛民的對麵,有些嗔怒地說:“錢校長,你這個人到底怎麼回事啊,真想自己過一輩子嗎!”

錢盛民說;“大姐,我還沒想那麼遠呢,隻是現在,我還沒有這個願望。”

龔老師說:“錢校長,從你調到咱高中,咱倆就一直在一起工作,算老同誌了。這兩年,我給你張羅這個事,其實也是在幫一個人,這個關心你的人,你肯定想不到她是誰?”

錢盛民冷冷地笑了一聲,神情木然地說:“大姐,我知道她是誰。”

“你知道,你怎麼知道的?”龔老師覺得很奇怪。

“大姐,我知道你的妹妹在棉紡廠,而且在整理車間。”

錢盛民顯得漫不經心,說的輕描淡寫,好象說一件極為平常的事,起碼不會讓龔老師看出來,他為這件事感動。

“大姐,這是該她操心的事嗎?”錢盛民顯然在強壓著自己的惱怒。

龔老師突然感到很窘迫、很尷尬、很沒麵子。象被人揭了瘡疤,露了隱私,滿肚子的錦繡文章,一古腦地跑到爪哇國去了。她找不出一句合適的話來,不知道怎麼下這個台階了。

“我真是多管閑事。”龔老師又惱又恨,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走出錢盛民辦公室的。

龔老師把葉曉惠叫到她妹妹家裏來。她是一個吃不得虧的人,她不能咽下這口氣。

“曉惠,二姐這張老臉,掛在錢校長那裏了,拿不下來了。你說,你這叫辦的什麼事。錢校長早就知道,我妹妹跟你在一個車間,你還讓我去當槍使。早知道這樣,你自己去給他介紹對象唄。你們夫妻十幾年了,說什麼話都順耳朵,你這不是耍我嗎,真是豈有此理。你去跟錢校長解釋清楚了,我還得在他手下工作呢!”

龔老師氣得恨不能上來抓葉曉惠兩把。

葉曉惠隻覺得心一下子吊到了喉嚨口,腳下的大地和眼前的東西都旋轉起來,她被帶進了那個漩渦,慢慢地倒下去。葉曉惠心裏還很明白,她倒在一個軟軟的東西上,象是一個男人的懷抱,分不清是錢盛民還是範忠林,她倒進了那個懷抱裏。

94危機

葉曉惠醒過來的時候,躺在棉紡廠職工醫院的病床上,龔家姐妹倆個陪在她的身邊。

醫生過來問:“你感覺哪裏不舒服?“

葉曉惠說:“感覺渾身都沒有勁。”

醫生說:“你的心髒、血壓都正常,也許是一時受了刺激,急火攻心,出現間歇性昏迷,現在沒發現什麼病症。你先休息一下,住兩天院,明天早晨化驗一下血糖、肝功吧。”

醫生離開以後,葉曉惠坐了起來,感覺好多了。對龔梅亭說:“龔主任,我覺得沒什麼事,我還是回家吧,明天再來做這些檢查。”

龔梅亭說;“你別撐著啊,你們家離醫院遠,再出點事,誰送你來。”

葉曉惠說:“老範今天回來,這時候興許到家了,我還是回家吧。”

龔梅亭把葉曉惠送到家裏,範忠林到省紡織工業廳去開會,還沒有回來。她陪著葉曉惠又坐了一會,一直等到範忠林到家,龔主任才離開。

第二天早晨,葉曉惠感覺一切正常了,她沒吃早飯,比平日稍早一點出了門,到廠職工醫院采了血樣,又上班了。

下午,廠職工醫院的相醫生把電話打到了整理車間,讓葉曉惠到醫院去一趟。

棉紡廠職工醫院,是營港市的二級醫院,有五十多名醫護人員,有自己的住院部、手術室,配備了相應的檢驗,診療設備,負責棉紡廠近萬名職工以及家屬的醫療、保健工作。本廠職工在這裏就診,享受免費醫療待遇,不用交錢。要到市內其它醫院去看病,廠職工醫院需出具轉院證明,才能報銷醫療費用。葉曉惠調入棉紡廠十多年了,也算得上是老職工。葉曉惠的情史、婚變,在棉紡廠幾乎人人皆知,在廠內,她無論走到哪裏,都會很容易被人認出來。醫院的醫生、護士們對她也都很熟悉了。

相醫生說:“葉師付,你再做個B超檢查吧。”

葉曉惠說:“我的化驗單有什麼問題嗎?”

相醫生說:“轉氨酶、轉肽酶稍高一些,查完了再說吧。”

醫院B超室的醫生,是一個長相很周正,性情卻挺孤僻的人。葉曉惠知道他是市裏一個領導幹部的兒子,卻忘記他姓什麼了。這個醫生很少有露笑臉的時候,讓人感覺傲氣十足。葉曉惠每次到B超室來,都覺得像受審一樣,讓人心裏不舒服。

葉曉惠按照醫生的要求躺在檢查床鋪上,麵色冷峻的醫生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著小小的屏幕。這個醫生雖然有點不近人情,但是工作態度還很認真。

B超冰涼的探頭在葉曉惠的腹部,胸部滑動。探頭走到她身體的左側,在腑下擺動了好長時間?“請側過身體,頭轉向我。”醫生發出的指令簡單明了,也透著冷峻。

葉曉惠就側過了身體。她覺得這次B超檢查的部位多,時間也長,醫生很負責,很認真。這使她對這個冷冰冰的醫生的壞印象,有了一點改善。

醫生在報告單上寫完了檢驗結果,並沒有象往常那樣,把單子遞給葉曉惠。他自己拿著報告單,來到相醫生的診室。

相醫生的內科診室和B超室在一個樓層,隻隔了兩個門。葉曉惠正要跟著B超室的大夫一起到相醫生那裏去,卻在走廊上,迎麵碰上了夏雪銀的愛人吳瑤。“葉師傅,你來看病啊。”吳瑤稍微胖了一些,她現在是棉紡廠技術科的付科長了。

葉曉惠很喜歡吳瑤。這個一身靈氣的南方女孩子,總是那麼青春,那麼一身朝氣,那麼無憂無慮。她象一個快樂的天使,不經意間就能把她那種樂觀豁達的情緒傳遞給別人。

“吳科長,你女兒挺好吧。”葉曉惠問。

“哎喲,葉師付,你要是聽到我女兒說話,能讓你笑破肚子,我母親來住了一年,她學了一口的湖南話呀,你說上學校的時候咋辦呢?”吳瑤笑著,搖晃著頭。

“葉師付,她要是學了一口英語,我就把她送國外去了。湖南話,沒的用噥。”吳瑤調皮地笑著,到藥局去取藥了。

葉曉惠進了相醫生的診室,那個B超室的醫生正從屋裏向外走。他用冰冷的目光看了葉曉惠一眼,還是一言未發。

相醫生的桌子上,放著葉曉惠的超聲波檢查報告單。

“葉師付,你坐下。”相醫生招呼葉曉惠坐到他麵前的凳子上說:“剛才,穀大夫給你做的檢查,倒沒發現什麼大事,隻是肝區查的不太清晰。穀大夫說,咱廠的設備有點落後了,中心醫院最近才進了一種高清晰度的彩色超聲波。他建議你到中心醫院再查一下,我給你開個證明。你女兒不是在中心醫院嗎,讓她領你去。”

“相醫生,我是不是有什麼毛病了。”葉曉惠緊張起來。

“葉師付,你別緊張,沒事的。你看,我這開出一大堆單子了,都是嫌咱醫院的B超不清楚,要上大醫院檢查的。你要是害怕,就別去了。”相醫生故意把他開好的證明又放了回去。

“你要是這麼說,我就不害怕了,我還以為就讓我上外頭去檢查呢。”葉曉惠收起轉院證明,離開了醫院。

相醫生送走了葉曉惠,急急忙忙來到B超室,對穀醫生說:“小穀,明天葉師付要是自己去檢查,證實了你的診斷怎麼辦?”

穀醫生說:“把她們車間的領導找來吧。”

相醫生猶豫了一下,問道:“小穀,你有多大的把握呀?”

“百分之九十。”穀醫生很負責地說。

第二天,葉曉惠到了中心醫院,她先去錢方所在的內科三診室,沒看見錢方。問同屋的大夫,說錢方進修剛回來,上院長辦公室彙報去了。

葉曉惠又有好幾個月沒見著錢方了,她想等檢查完以後,再過來看一眼。在一樓的交款處,葉曉惠意外地遇到了車間的金書記。金書記說:“她有腎結石,要來做B超檢查。葉曉惠聽說過,金書記這個病,痛起來要死要活的,以前排過幾次了,沒想到還沒治好。

“正好,咱倆一塊去做吧。”金書記說。

葉曉惠把昨天廠醫院穀醫生開的報告單和剛交完款的空白報告單一起交給了B超室的醫生。中心醫院彩色超聲波的醫生是一個女同誌。一頂白色的醫用帽子遮住了她半個臉,帽子一直戴到眉毛邊上,露出兩隻黑亮亮的大眼睛。她看了報告單,又抬起頭,揚起眼睛看了葉曉惠一眼。

“躺下吧。”

女醫生隻檢查一個部位,她把B超探頭放在葉曉惠的肝區滑來滑去,在彩色屏幕上比劃著,測量著,檢查結束,她請葉曉惠和金書記到外麵等候。一會,女醫生推開門,遞出來一張報告單。金書記急忙先接過來,葉曉惠問:“大夫,有問題嗎?”

女醫生說:“拿給醫生去看吧。”

金書記看那張報告單上的字,寫的很潦草。她的眼睛又有點花了,根本看不清楚。

女醫生指著金書記說:“你進來吧。”

葉曉惠又陪著金書記檢查完以後,才回到給她開單子的醫生那裏。

醫生說:“你的肝區可能有囊腫,還不能最後確定。今天是星期五了,你下個星期一再來一趟吧。”

葉曉惠和金書記一起回到棉紡廠醫院,把報告單給相醫生、穀醫生看了,穀醫生沒說話。相醫生說:“星期一再去一次吧,囊腫不要緊的,用點藥也可以慢慢吸收的。”他就又給葉曉惠開出了一張轉院治療的證明來。

中心醫院彩超室大眼睛的姑娘,用醫院的內線電話,找到了錢方。

“錢方,快一點,到我這裏來,我現在隻有一個人,離不開。”

錢方推開彩超室的門,笑嗬嗬地說:“劉洋,號上哪個帥哥哥了,要我把關定向,也不怕我給你撬走了。”

被喊做劉洋的姑娘顧不得跟錢方打趣,她拉著錢方坐到B超機的前麵,從電腦桌的抽屜裏,拿出一份檢驗報告。

“錢方,你媽剛才在我這做的檢查,她、她不大好啊,你自己看吧。”

“CA,肝部CA,劉洋,你能確定嗎?”

“棉紡廠的穀一南,就已經確定了。他是咱營港市超聲波檢驗這行的高手了。轉到我這來,隻是再進一步的查實。當然,我們都打了問號,最終確診還要看病理結果。還要看是原發的還是轉移的。但是她的病灶已經很明顯,你不用懷疑的。”劉洋顯得心情很沉重。

“她跟誰一起來的,她知道嗎?”錢方亟不可待地問。

“我給她寫了一個懷疑肝區囊腫的報告,讓她下周一再來。我想留出一點時間,讓你有個準備。”

“誰跟她一塊來的,你快說啊!”錢方的精神陡然緊張起來。

“是一個五十多歲的女同誌,也來做檢查。”劉洋翻開記錄本,“姓金,金英煥,檢查腎部結石。”

“這個金英煥也不知道吧。”

“不知道,咱醫院隻有咱倆,還有趙主任知道。我用英語給趙主任寫的,趙主任不一定知道她是你母親。”

錢方抓住了劉洋的手。“劉洋啊,怎麼辦,怎麼辦啊!”

錢方和劉洋來到趙主任的診室。趙主任屋裏圍著好幾位患者,他處理完手上的一個患者以後,請其餘的人等一下,就離開了診室,和錢方、劉洋來到走廊上。

“錢方啊,我知道劉洋會找你的,我等著你們呢。”

趙主任的愛人就在棉紡廠醫院工作,他對錢方家裏的情況是很清楚的。

“錢方,你是個醫生,咱們得正視現實啊。根據目前的檢驗結果,肝癌的可能性極大,我看至少是中晚期了。身體症狀還不明顯,就應該考慮原發性的可能性大一些,這還有待於進一步的檢查。你馬上回去,找家裏人商量一下吧。我的意見是,周一收住院,到腫瘤科。對病人嗎,就按劉洋報告單上寫的。咱們醫院和家屬口徑要一致了,至少不能讓病人精神上先倒了。錢方,你的作用很重要,你是醫生,在疾病麵前,人的心理很脆弱,醫生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表情,都會對他們產生很大的影響。腫留科的醫護人員都有這方麵的經驗,你們家屬要配合好。”

錢方拿著劉洋給她的報告單,她覺得這張薄薄的紙片有千斤重。錢方執醫兩年多了,臨床上,她見過各種惡性疾病的患者,親手處理過很多頻臨生命終結的病例,這是每一個醫務工作者都必須麵對的。醫生在疾病和死亡麵前,既是最有情的,同時又是最無情的。錢方能做一個合格的醫生。可是現在,現在她不僅僅是一個醫生,她是葉曉惠的女兒。盡管在今天以前,她不願意提起自己的母親。從母親跟父親離婚以後,她從來沒對母親有過好臉色。她冷淡母親,疏遠母親,怨恨母親。可她畢竟是自己的母親啊!錢方手裏拿的,無疑是母親生命的判決書。

錢方什麼都來不及想,來不及做了。她騎上自行車,以最快的速度趕到高中,衝進了父親的辦公室。

錢盛民正和幾個老師研究工作,錢方“呼”地一聲把門推開,她根本沒看見錢盛民的辦公室裏還有其它的人,她隻看見父親坐在寬大的寫字台後麵,鼻梁上架著一付花鏡。

“爸爸!”錢方的喊聲都差了音。

屋裏的人嚇了一跳,幾個老師情不自禁地站了起來,他們都是認識錢方的。大家放輕了腳步,離開了辦公室。

“錢方,你怎麼了?”錢盛民也站了起來,一把扶住了女兒。

“爸爸,你看,你看吧。”錢方把那份報告單遞到父親的眼前,她的臉上已經掛滿了淚水。

“錢方,這是從哪來的?”錢盛民把女兒扶到沙發上,坐下來。“你慢慢說,這是怎麼回事?”

“爸爸。”錢方哽咽著說下去:“媽媽去我們醫院看病,做B超。劉洋給她寫了一個假的報告單,讓她拿走了。這個才是真正的檢查結果。趙主任說,至少是中期,也可能還要嚴重。”

“就憑劉洋的一個B超檢查,就能確定是肝癌?錢方,你先別慌,你知道嗎,你媽有什麼症狀,有病多長時間了。你們醫院也有誤診呢,我不信,我不相信,這不可能。”錢盛民眼睛盯著檢查結果欄裏那一行清晰的診斷。

“肝CA?”

“錢方,這不是還有一個問號嗎,隻是懷疑,你說是不是。”

“爸爸,醫生都是這樣寫的。這是兩個醫院的診斷,結論是一樣的。這裏有肝功化驗數據,所有的數值都超出正常值,超出很多。”

錢盛民忽然有一種天眩地轉的感覺,他用兩隻手扶住錢方的肩膀,板過她的臉。“你告訴我,還能治嗎?”

錢方心裏明白,肝癌中晚期,治愈的希望是極其微小的,可是她還不想放棄,不能放棄。她雖然急得有些昏了頭,還明白不能讓爸爸絕望。

“爸,從醫學的角度講,早期的能治,中、晚期的隻能抑製惡化。現在有化療,還有放療,咱們想辦法給她治吧。”

“錢方,你帶我去見你們主任。不用,不用你,我去找你們院長,我要聽他們怎麼說。”錢盛民拉著錢方,就要往外走。

錢方沒動地方。“爸爸”她欲言又止。

錢盛民奇怪地看了女兒一眼,“走啊!”

錢方反倒顯得冷靜下來。“爸,你先坐下。趙主任說,讓家屬商量一下,星期一送我媽去住院,現在對她隻說是肝囊腫。趙主任再三囑咐,讓家屬和醫院必須保持口徑的一致。爸,現在,我媽的家屬……。”錢方不願意說出範忠林的名字。不過,她很清楚,她的父親不能代替範忠林去為媽媽做這些事情。她和父親,就是再不願意見那個人,現在都顧不了了。為了母親,他們必須坐到一起,必須聯起手來。

錢盛民也突然明白過來,他已經不是葉曉惠的丈夫了,已經不具備這種資格,無法為葉曉惠的治療負責。從法律關係上講,他隻是一個局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