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各有所屬
87心無所依
五年以後。
範忠林仍然在第二毛巾廠當付廠長,毛巾廠的招商引資是在秦樹理被撤職以後實現的。
秦樹理隻當了兩年的第二毛巾廠廠長,招商引資一直沒有眉目,秦廠長有些心灰意冷。範忠林整天跑外線,基本不再過問企業的管理工作,秦三哥認為自己廠長的位置已經坐穩當了。他開始經常出入娛樂場所,常常通霄在洗浴中心,在夜總會過夜。也該著秦三哥運氣不好,有一段時間,市委發了文件,嚴令禁止黨員幹部參與賭博,一經發現,先行撤職。數額巨大的,還要追究刑事責任。
秦樹理有點天不怕,地不怕的氣慨,根本沒把這個禁令放在心上,拍著胸脯跟小兄弟們喝酒猜拳,酒後打麻將已經成為他的一個嗜好,逢酒必賭。
營港市陸續新開張的幾個大酒店裏,都設有供客人消遣的棋牌間,常常有一些常住的客人,白天休息,晚間打牌。這個規律正和了秦樹理的胃口,他一般都是上午十點鍾左右到廠裏走一圈,批批條子,下點指令,下午就到酒店去洗浴、按摩,準備晚上的通宵鏖戰。
偏偏這一天,營港市紀檢委、公安局、監察局聯合組成的突查小組出現在酒店裏。服務員在公安局人員的監督下打開了房門,秦樹理正坐在迎著門的位置上。首先進入房間的並不是公安人員和紀委的幹部,房間門一開,一個攝像頭對準了滿屋子噴雲吐霧,吆條子喊萬子的賭客。等他們反映過來的時候,所有人的尊容都進了電視台記者的攝像機。公安人員沒收了賭資,秦樹理倒不太在乎,他隻在乎那個攝相機。秦樹理低聲下氣地求檢查組的人,千萬別給我在電視上曝光,隻要不曝光,讓我怎麼著都行,就差沒給人家下跪了。
秦樹理為什麼那麼害怕曝光啊。事後,他跟自己的小兄弟說:“那天屋裏太熱了,我光著個膀子打牌,這要是在電視台一展示出來,人家還不得以為我嫖娼呢。”
電視台是沒上去,大概市裏領導也不願意讓黨員幹部丟這個臉吧。可是證據確鑿,秦三哥再能耍無賴也無計可施了。他宣布自己辭去廠長職務,要帶幾個人下海搞自己的事業。等到營港紡織局黨委的任免文到廠的時候,全廠職工還都以為是廠長自己辭職不幹了。
第二毛巾廠新任廠長,是原紡織工業局的一個中層幹部。他在市政府和紡織工業局的具體指導下,與一家台商簽定了出讓第二毛巾廠閑置工業用地的協議。台商在這塊用地上,蓋起了四萬平米的新廠房,生產一種國際品牌的針織內衣。第二毛巾廠除生產傳統產品以外,還承擔了供應部分配套產品的任務,這是出讓土地時的附加條件。現在,第二毛巾廠和台商新建的針織內衣廠,各自走自己的大門,除了按時供貨以外,完全是兩個獨立的經營企業,各不相幹了。這和範忠林原來設想的引入外資,擴大規模,合作辦廠的初衷完全不同。
一九九二年十月,中央召開了第十四次代表大會。大會對中國從一九七八年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實行改革開放政策所取得的巨大變化,進行了高度的評價和總結,並由此提出了經濟體製改革的目標,是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製。
範忠林多年以來,形成了關心國家政局變化的習慣。不管自己在什麼崗位上,他都會認真地研究中央方針、政策的變化。在十四大的報告中,他最關注的是,中央關於多種經濟成份共存的論述。“中國的所有製結構,應是以公有製和集體所有製為主體,個體經濟和私營經濟、外資經濟為補充,多種經濟成分長期共同發展,不同經濟成分自主聯合經營。國營企業的主導作用,應當通過平等競爭發揮出來。”
範忠林從他幾年來,走遍大江南北所看到的經濟發展形勢,預料中國將會有一個個體、私營、外資企業大發展的熱潮。市場經濟體製的核心是競爭,沒有其它所有製形式的發展、壯大,不能形成競爭的態勢,就不是真正的市場經濟。他預料中央會通過一些鼓勵和優惠的政策,刺激民營經濟,吸引外資投入,他認為第二毛巾廠有得天獨厚的資源和條件,借勢而發,真是千載難逢的時機。
範忠林把自己對第二毛巾廠招商引資的具體設想寫成一份材料,上報到紡織工業局。他有一種不吐不快的衝動。他的這些想法已經醞釀了好幾年,他跟秦樹理無法溝通,又沒有說話的舞台。他認為把這些想法埋在心裏是個損失,不管誰來實施,那都是一個對營港市經濟發展,對第二毛巾廠的前途有益的方案。
秦樹理灰溜溜地離開了第二毛巾廠。新任廠長到任以後,忙著跟台商研究投資的事。範忠林起初還抱著很大的熱情,漸漸地,他發現根本沒有人提到他的什麼建議,他送上去的材料,石沉大海,再沒有回音。台商投資主要是跟市政府相關部門的領導在談,第二毛巾廠的利益讓位於全市招商引資的大局了。範忠林的情緒,從這時候開始,達到了最低點,他對自己的政治前途不再抱任何幻想了。
現在,範忠林幾乎每周都要去李鐵成的服裝店看一看。服裝店的生意越來越火。李鐵成不僅在店鋪裏賣西裝,還主動到各大企業、銀行去招攬客戶,為營港市一些機關、企業定製統一的廠服、司服,已經擁有了一批固定的客戶。夫妻倆個忙不過來,店裏又雇了兩個年輕的服務員。範忠林去服裝店,不為別的,隻是在李鐵成那裏聚幾個戰友,喝喝酒、打打牌。他的周日、假日幾乎都在那裏度過。
他已經知道大煒回過營港了,大煒看了他的媽媽,又去看他的妹妹。祁峰告訴他,大煒臨走的時候,給他掛電話說了,他給毛巾廠掛了電話,想去看看爸爸,恰巧他出差了。祁峰說,大煒托他告訴範忠林一聲,不要再去找他了,他以後回營港的時候,再跟爸爸聯係。兒子根本沒想再給父親掛個電話,也沒想著給父親寫封信。一晃又是五年過去了,大煒回沒回營港來,範忠林根本不知道,他已經有七、八年連兒子說話的聲音都沒聽到了。他覺得自己這個父親當的,真夠悲哀了。
小煜呢,更是無情無義,一點也不理解他為女兒所做的一切。為了女兒,範忠林和葉曉惠之間先是產生了一些疑惑,以後又發生了一係列的不愉快。範忠林為了支付小煜的醫療費用,花光了他們結婚時收的禮金,又借了幾千元的債。葉曉惠不說計較花錢多少,隻埋怨他當時不該瞞著她。既然瞞著葉曉惠,現在這筆錢還得用他們兩個人的工資去還。而葉曉惠是沒給自己的孩子付撫養費的。葉曉惠說,錢盛民雖然沒跟她要撫養費,她這當母親的,也不能不為兩個孩子花點錢吧。她不能盡養育他們的責任了,總該從經濟上有所補償,否則他以後還怎麼去麵對孩子呢?
範忠林想去開服裝店,也正是為了要給小煜準備一筆整容手術的錢,這是他和葉曉惠爭論最多,形成矛盾的主要原因。
女兒一點都不領他的情,女兒排斥他這個爸爸。見了他,象見到瘟神一樣。範忠林五十多歲了。人到了這個年齡,渴望家庭的溫馨,渴望天倫之樂。錢方和錢進,每年暑假、寒假的時候回到營港,常把葉曉惠找出去,上飯店見個麵。葉曉惠還有個盼頭,每次跟孩子們見過麵,她都能高興一段時間。可她的那兩個孩子,死活不肯到他們家裏來。範忠林從心裏是喜歡錢進,也喜歡錢方的。那一年,他怕錢進考不上大學,真動了腦子,想把錢進先送到部隊,再讓他去考軍官學校。他的戰友,已經是陸軍指揮學院的院長了,他有把握的。不知道是錢盛民不肯放手,還是錢進真的不想來。範忠林始終認為,一定是錢盛民不願意讓錢進接受他的幫助。錢進自己考上了海軍艦艇學院,畢業了,分配到青島海軍基地,當了連職軍官了。範忠林隻能在心裏想象著,錢進一定是一個優秀的,英俊的海軍軍官。
錢方呢,在中國醫科大學念了五年,畢業回到營港市中心醫院當了醫生。葉曉惠什麼時候想看女兒,都可以借故去醫院。可是錢方對他這個範叔叔,就沒那麼客氣了。範忠林跟葉曉惠結婚以後,見過錢方幾次。他和葉曉惠去醫大,探望過做了闌尾炎手術住院的錢方。那時候,連錢盛民都沒有去看他女兒呢,範忠林去了,還買了營養品,拿了錢。可是錢方連看都懶得看他一眼。去年,範忠林陪著葉曉惠去過一次中心醫院,葉曉惠要去婦科,在醫院的走廊裏,他們遇上了一身白大衣的錢方醫生。錢方還是不屑於看他一眼,告訴葉曉惠:“婦科在二樓,”自顧自地揚長而去。
範忠林覺得,生命中最難堪的都經曆過了。他就算該受到懲罰吧,他已經領受了太多的懲罰。如今,他已經和葉曉惠結婚八年了,他付出了生命中最重要的政治前途的代價,他又被親情拋到了冰河之中。範忠林自認為抓住了愛情,他心裏也明白,葉曉惠嫁給他了,最多隻能算是半個人,她的另一半留在她的家庭裏,留在她的親人中間。
葉曉惠的情緒、心境,是隨著錢方、錢進的態度變化的,範忠林能享受的,充其量是葉曉惠見到兒子、女兒時的快樂,或者受到兒子、女兒冷漠時的不快。
有人說,結婚不是一個結束,它是一個開始,結婚不是一個最終的目標,它是又一段人生的起點。範忠林的心裏,現在,經常是空蕩蕩的。過去,他的感情生活不如意,他的事業是充實的,工作是緊張的,他在事業中揮發著能量,體現著價值,享受著尊重。現在,他有了葉曉惠,曉惠給他溫情,給他愛,當他缺少這些東西的時候,他渴望得到她,當他真正擁有了這些的時候,他發現,這隻是他生活中的一部分,曉惠的溫情,曉惠的愛,不能代替他對事業,對人生價值的追求,不能代替他作為一個男人,應該承擔一定的社會責任的使命感。當他發現自己的才華被不屑一顧,自己在企業的作用可有可無的時候,他想到了另辟蹊徑,他做好了冒險一搏的準備。他沒想到,葉曉惠在愛情上做了思想解放的先行者,在經濟領域裏,她卻是一個傳統觀念的衛道士。
範忠林很在乎葉曉惠的態度,他不會讓他們兩人之間出現矛盾。的確,他們已經失去了太多,他們已經犧牲了太多,他們不敢再拿兩個人的感情做賭注。範忠林無法說服葉曉惠,他現在才發現葉曉惠性格中固執、堅韌的一麵。範忠林並沒有放棄他的想法,他想逐步地,慢慢地去推動葉曉惠的轉變,他甚至想到自己當上一個老板的時候,會在營港市,會在他的親朋好友中產生什麼樣的反響。但是,他現在什麼都做不了,他學會了打麻將、打撲克,這些活動在過去,他是一塵不染的,自己不接觸,也反對別人去玩。現在他成了李鐵成家裏麻將桌上的常客,不僅一玩就是小半夜,還經常喝得醉熏熏地回家。
88女兒的心思
葉曉惠的心情並不比範忠林好到哪裏去。自從錢進來看過她以後,錢進心裏就有些放心不下,總以為母親生活的並不愉快,他每年寒假的時候,臨到過年之前,都想辦法把母親找出來,問一問她的情況,錢進是怕母親受什麼委屈。錢進跟母親見麵總想帶著姐姐一起來,而錢方就沒那麼主動了,她有時候根本不來,偶爾來一次,也是冷著臉,基本不說幾句話,問她什麼,也是支吾搪塞一下。母女倆從在醫大談過那次話以後,再沒有深入交談過一次。
兩個孩子都工作了,錢進不能經常回家探親。錢方離的倒是近了,葉曉惠去醫院,找錢方還不如找不認識的大夫熱情。她也隻能是看一眼女兒,錢方根本不跟她說什麼話。
葉曉惠為錢方的婚事著急了,錢方今年已經二十七歲了。二十七歲的女孩子,在營港市算大姑娘了。葉曉惠問過女兒一次,問錢方處沒處朋友,用不用媽幫著介紹一個。錢方當時冷笑一聲,說了句讓葉曉惠從頭頂涼到腳跟的話:“你以後別問我這個事。”
葉曉惠那天回到家裏,心裏煩悶。嫌範忠林把電視的聲音放的大了,又挑他天熱了,沒安上紗窗。她一會拖地,一會洗衣服。實在沒活幹了,把衣櫃裏的衣服都摘了下來,一件一件地捋順當,再往上掛。範忠林看著她煩燥的樣子,一直沒說話。他知道葉曉惠有個習慣,她如果生氣了,煩悶了,就會不停手地幹活。好象手裏有事幹,才能平抑心裏的火氣。每當這種時候,範忠林都不去招惹她。
等她忙夠了,坐下來的時候,範忠林開始發問了。“有什麼不順心的事嗎,說出來也許就好了,別悶著,容易得病的。”
葉曉惠輕易不在範忠林跟前提她自己兩個孩子的事,他們都各自守著這份屬於自己的領地。見到範忠林問,她轉著圈說:“我想給錢方張羅個對象,你有合適的人沒有。”
範忠林有些不大理解似地看了葉曉惠一眼。他發現葉曉惠在躲閃他的目光,“她說的不是真心話。”範忠林在心裏斷定,一定是曉惠想去管這個事,被錢方擋回來了。“曉惠,錢方能讓咱們給張羅對象嗎,你可得先問明白了再著手,這種事還是慎重一些。”
葉曉惠露出為難的表情說:“她都二十七歲了,我想問一問吧,這孩子,像誰要害她似的。”
範忠林證實了自己的判斷,他突然想到了大煒。
“曉惠,有個情況你知不知道,大煒以前提過錢方,他跟我說過,他和錢方兩個人,在高中的時候不談戀愛,要等到畢業以後再談。”
葉曉惠這一驚非同小可,她睜大了眼睛,難以掩飾內心的驚慌,“這是不可能的,這怎麼可能呢。怪不得錢方總是這麼恨我,忠林,這是怎麼鬧的啊!”
“這是緣分吧,曉惠,我猜大煒當時離家出走,也可能與這個有關係。這孩子心地實誠,咱們結婚了,他感到錢方不能跟他處了,他選擇了逃避。”
“忠林,你早就知道他們倆的事,那咱們還結什麼婚啊?”
“曉惠,你別當真了,我這隻是推斷的。也許是大煒一廂情願呢。再說,我們倆個戀愛的時候,他們在哪呢?這本來就是兩回事嗎。”
葉曉惠喃喃地嘟噥著:“怪不得,怪不得呢,我怎麼就不知道,還有這種事呢。”
楞了一陣子,葉曉惠回過味來,她認真地對範忠林說:“忠林,其實大煒這孩子還真不錯,我也挺喜歡他,錢盛民更喜歡大煒。你說,錢方能不能跟他有聯係啊?”
範忠林無奈地笑著說:“曉惠啊,你想哪去了,這是不可能的了。郭莉會怎麼想?錢老師會怎麼想?錢盛民喜歡大煒倒不假,可那是啥時候的事啊,此一時,彼一時,你可別往這上麵想了。”
葉曉惠還是不死心,她堅持說:“盛民也許會尊重孩子的意願。”
範忠林肯定地說:“不會的,除非……”
“除非什麼?”葉曉惠盯住了問道。
範忠林說:“除非我們這些人都不在了。”
“錢方要是像我這樣,隻認一個死理,這不是耽誤一輩子了嗎?”
範忠林站了起來,冷冷地回了葉曉惠一句話:
“曉惠,你幫不了她。”
今天,錢方提前一個小時回到家。她順路買了菜,在家裏做好了飯,等著父親回來。
“好香啊,魚味都跑到走廊裏了。”錢盛民一進屋,就高興地大聲說。
“爸,今天嚐嚐我的手藝,啤酒燉鰱魚,剛跟章醫生學的。”錢方迎了出來,有點炫耀地說。
“你要是一天跟章醫生學一個菜,我可有口福享了。”錢盛民把一個厚厚的牛皮紙檔案袋放進了書房。
“爸,你的大作通過沒有,啥時候出版啊?”
“這不拿回來了,還得再修改一遍,有些觀點,提法要改一改。領導說了,一定要經得起推敲,不能引起什麼爭議。其實,有些社會性的問題,本來就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爭論有什麼不好的,真理越辯越明。當了領導,想的就是比咱們複雜,要不怎麼能當領導呢。”
“爸,你也是領導啊,你領導好幾千人呢。年年都有畢業生,要都加起來,有上萬了,你能算個將軍吧。”
“有你這麼算的嗎。我這本書要是出版了,怎麼也得有個十萬八萬讀者吧,那我不成了總司令了。”
“好,錢總司令,錢方向您報告,明天我上醫大附屬醫院進修,時間三個月。為了獲得您的批準,特奉上白鰱魚一條,權當賄賂。”
錢方給父親倒了一杯白酒。她勸父親每天晚飯喝一小杯白酒,養成習慣,不僅對身體有好處,也是一種生活的樂趣吧。
“錢方,你去進修,這倒是個挺好的機會,光醫術長進了還不夠,自己的事,也得有進展啊!”
錢方的臉色暗淡下來,“爸,你說人這一輩子,非得結婚嗎?”
她挑著魚刺,往父親的碗裏夾了一塊魚肉。
“怎麼說呢,不結婚也一樣能過一輩子,起碼不影響壽命吧。和尚、尼姑、修女,可能還長壽呢,你也要試一試?”
“我可沒說去當修女,林巧稚大夫,一生沒結婚,多受人尊敬啊。”
“錢方,你這叫偷換概念吧。林巧稚受人尊敬,是她對醫學的貢獻,可不是因為她沒結婚。你不能唬我啊!居裏夫人不受人尊敬嗎,英國的撒切爾夫人不受人尊敬嗎,鄧穎超受不受人尊敬啊?”
“得,得,我說不過你。怎麼說,你是老師,我是學生,我肯定說不過你了。”錢方告饒了。
“錢方,女孩子談戀愛的事,一般都願意跟母親說,我也不知道你跟你媽商量過沒有。咱家就這麼個情況,你媽要是在家,也許不用我過問了。我是怕你既不跟你媽說,又不好意思跟爸爸說,弄的兩邊耽誤。往咱家掛電話的那個王浩,是不是有點意思啊?”
錢盛民抿著酒杯,夾著菜,裝著漫不經心地問,他的眼睛隻看著盤子裏的菜。
錢方心裏憋了一肚子的話。王浩就在醫大附屬醫院工作,是她的同班同學。王浩追了錢方六年了。這次去醫大進修,錢方又要麵對王浩,她該怎麼辦?
錢方一口飯都沒吃。她默默地坐在父親的對麵,看著父親喝完了酒,吃過飯。
錢盛民沒再追問下去。女兒有心事,有很重的心事,該說的話,她自然會說,逼她沒有用,讓她自己想一想吧。
錢盛民自己收拾了碗筷。等他從廚房出來,發現錢方關了電視,規規距距地坐在沙發上等著他。
“爸爸,你真得幫幫我了。”
錢盛民坐到女兒的對麵說:“錢方,有什麼難處你說吧,看爸爸能做點什麼?”
“爸,那個王浩,他長得……他長得,像一個人。”
錢盛民看著女兒,他等待著錢方自己說下去。
“爸,他象……、象大煒。”
錢盛民的心忽一下抽緊了。
錢方捂住臉,忍不住哭了起來。
錢盛民扶著沙發,慢慢地站了起來,他隻覺得血往頭上湧。他離開客廳,進了自己的書房,推開了書房的窗戶。天黑了,窗外是喧器的馬路,車流湧動,車燈閃爍,對麵是遼河黑呼呼的河麵和欄杆上那一溜整齊劃一的照明燈。
“錢方啊錢方,你給父親出了一道難題啊。”
大煒是個好孩子,錢方也是個好孩子,他們都沒有錯。可是,他們會有結果嗎。錢盛民抱住了自己的腦袋。他的頭像要炸開一樣,他恨不得去撞撞牆,緩解一下脹痛的頭。
錢盛民把頭探出窗外,讓外麵的冷風吹一吹,他覺得清爽了一些,才回到客廳。
錢方呆呆地坐在那裏,兩隻紅腫的眼睛沒有了往日的神彩。
“錢方,你想要爸爸怎麼做,想得到爸爸的支持嗎?”錢盛民沒有一點責怪的意思,他很溫和地問錢方。
錢方使勁地搖著頭說:“不、爸爸,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可我就是放不下,我也不知道怎麼好。”
“你知道大煒這幾年的情況嗎?”錢盛民隻知道錢進跟大煒有聯係。他想知道這兩個孩子,究竟達到一種什麼程度。
“不知道,”錢方說:“大煒的情況,都是錢進告訴我的。”
“那就是說,大煒從來沒想過跟你聯係,對吧。”
錢方接過錢盛民的話說:“爸,我知道你要說什麼,大煒不僅不想跟我聯係,他也許永遠都不想回營港市了。”
“既然這樣,你還要等他嗎?”
“爸,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該怎麼辦。”
錢盛民說:“錢方,你也容爸爸再想一想吧!”
從錢進上大學,到錢方畢業回到營港市,這中間有三年的時間,錢盛民是一個人生活的。
錢盛民的周圍有眾多的學生,在學校裏,他是學生和學生家長們十分尊敬、十分崇拜的資深教師。回到家裏,他住著一百多平米的大房子,裏裏外外一個人。外人看著,都會認為錢校長一定很孤獨,很寂寞。錢盛民自己卻不這樣認為,他覺得自己的生活很充實。家裏安了電話,拉近了他和子女們聯係的距離,他可以經常跟錢進、錢方通電話,兩個孩子都願意跟父親說心裏的話,錢盛民對這一點感到非常欣慰。
自從錢進走了以後,錢盛民就開始動筆寫一部關於青少年教育方麵的專著。這個動議,還得從當年他寫的那篇關於單親家庭子女教育問題的論文說起。當時,錢盛民是出於一種強烈的社會責任感,想喚起全社會對離異家庭子女的關注。後來,這篇論文被《中國教育》雜誌采用,雜誌編輯部又約他陸續寫了幾篇這方麵的調查報告和研討文章。使錢盛民在不經意之間,儼然成了一個曉有名氣的青少年心理教育方麵的專家。他不斷地收到全國各地讀者的來信,甚至收到了一些單親家庭子女的來信。
錢盛民對每一封來自單親家庭子女的來信,都認真地回複。他覺得這些孩子都有一顆非常脆弱的心,渴望得到嗬護和撫慰。通過這些書信的交流,錢盛民對青少年心理教育方麵的問題,也有了更加係統,更加理性的認識,這為他的研究工作積澱了豐富的素材,也成為他著書立說的一種動力之源。
錢盛民的這本專著,定名為《關注青少年心靈的成長》。他從研究青少年心理健康入手,通過典型案例,係統地分析和研究了青少年成長期的生理特點,心理特點和社會化特征,闡述了家庭、學校、社會環境對青少年成長的影響。錢盛民希望他的研究,能幫助那些已經存在精神困擾、精神障礙的青少年走出心靈的誤區。他更希望他的研究成果,能讓那些為人父母,為人師長,肩負育人責任的成年人,未雨綢繆,幼吾之幼,為青少年心靈的健康成長,創造一個充滿陽光的空間。現在,錢盛民的這本專著既將出版,錢盛民說:“這本書是他的第三個孩子。”
現在,研究了十多年青少年教育問題的錢老師遇到了新問題。
對於女兒和範忠林的兒子範欣煒的戀情,錢盛民從內心深處是很難接受的。他沒有想到,女兒會這麼執拗地維護學生時期的一段戀情。錢方和大煒已經七、八年沒有聯係了,她的這份感情,是怎麼保存下來的。難道……難道,她要像她的母親嗎?錢盛民有些不敢再往前想了。
錢盛民把與錢方、與大煒相關的人,在自己的腦子裏,一個一個地過著篩子。
大煒的父親範忠林,現在是葉曉惠的丈夫了。錢盛民過去對他隻有一個朦朦朧朧的感知。錢盛民是一個很自律的人,他輕易不願意評價任何人,也不會勉強別人做什麼。即使對自己最親近的人,也是如此。葉曉惠在心裏裝了二十年的這個人,她從來沒有對錢盛民提起過,錢盛民也沒有問過。星海地震的那一年,錢盛民在營港市的部隊醫院裏認識了範忠林。那時候,範忠林明明知道他是葉曉惠的丈夫,卻能不動聲色。而他卻一點也不知道,這個軍人和自己的家庭有著那麼深的聯係,對他早就知之甚多。直到錢盛民為了維護自己的家庭,為了挽留住葉曉惠,直麵範忠林的那次談話。才使他對範忠林有了一些了解。他至今記得他們談話的全過程,記得他自己以及範忠林說過的每一句話。
範忠林舉止文雅,說話得體,坦率真誠,信誓旦旦。錢盛民認為,用範忠林說過的話來評價和認識這個人,他應該是一個既懂得尊重他人,又很自重的人,他也應該是一個既珍惜感情又有責任心的人。
而錢盛民自己,一介書生,他把全部精力投放在教學工作上,他不善於研究人,也從沒有跟複雜的人,複雜的事打過交道。他對範忠林當時的談話半信半疑。他以自己的眼光,觀察範忠林。要說信服吧,錢盛民覺得他做的和說的不完全一致,要說不信服吧,錢盛民又找不出什麼破綻。聽範忠林說的話,他也是有他的道理。範忠林是一個受害者,是一個無辜的受害者,他的談話,就是要給你留下這樣的印象。
可是,最後的結果,與範忠林所表達的意向,是完全相反的。錢盛民沒有再見過範忠林,如果兩個人還能有機會坐到一起,錢盛民也許會問他一句。問什麼呢?錢盛民也許會問:“你做的和你說的是不一致的。”可這有什麼意義呢,範忠林會有很多很多的理由。每一個人,但凡要做一件事情,都是有理由的,那是他自己的理由。錢盛民能想象出來,範忠林有一個最充分的理由,那就是,葉曉惠要這樣做的。
錢盛民拍拍自己的腦袋,他要把思路拉回來,他覺得自己走的遠了點,範忠林,就是一個這樣的人。自己的女兒,要和這樣的人家聯姻嗎?
郭莉,錢盛民跟郭莉接觸的要多一些,大煒的母親郭老師。這個女人,好潑辣,好幹練,她象老母雞一樣護著自己的孩子,護著自己的家,卻一個都沒有保護好。她的家教方法,她的近乎溺愛的嗬護,為什麼種下了靈芝,結出了崎型的蟠桃。這是一個可憐的女人,一個失敗的女人,一個爭強鬥狠,晚景淒涼的女人。以郭老師的性格,他怎麼會接受錢方,接受葉曉惠的女兒進家門。錢方要有這樣的婆母嗎,將來女兒有了孩子,孩子要接受這種家庭氛圍的教育嗎?
大煒,重要的是大煒。錢盛民腦子裏浮現出的是大煒燃著香煙,翹著二朗腿,茫然飄忽的神態。大煒還是原來的大煒嗎。前幾年,他給人打工,這幾年,據說去跑邊境貿易,來往於黑龍江的漠河和俄羅斯一帶,誰能知道他現在的情況,現在的大煒和錢方,還能有多少共同的東西。
“打住。”錢盛民把自己的思路停留在這個站台上。“這才是最關鍵的。”他們還能找到共同的東西嗎?還能接續八年前的感情嗎?錢盛民問自己“你是希望他們能接續這種感情還是希望他們了結這份感情呢?”
錢盛民不會做自欺欺人的構想,他的大腦中樞明確地發出了希望女兒了結這份感情的指令。
我希望他們放棄,不,我希望錢方放棄。當年,葉伯伯、葉伯母就是要曉惠放棄範忠林。曉惠最終放棄了,卻把他一直揣在心裏,揣了二十年。揣著他結婚,揣著他生兒育女,直到把他從心裏放出來,放在床上,放在家裏,把她自己放到了他的懷抱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