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各有所屬(3 / 3)

範忠林終於接到了欒大夫從北京掛過來的電話。接到電話的時候,離小煜出國的時間還有三天了。這幾天,範忠林心裏總是七上八下的。他的耳朵裏,總是回響著葉曉惠的那句話,“他們會恨我們一輩子,”“他們會恨我們一輩子。”

範忠林不認為,自己有什麼對不起兩個孩子的地方。我自己十六歲就到了部隊,我出生三天就沒有母親,我不是一樣成長起來,我能去恨誰,去怨誰呢。可是我的兩個孩子為什麼就不能替父親想一想,他們是我的子女,就有理由要求我為他們犧牲我自己的幸福嗎?大煒今年二十七歲了,他已經是一個成年人了,他非得到自己也當了父親的時候,才能懂得這些道理嗎!

範忠林到底該怎麼對待女兒出國這件事情呢?他從內心深處十分想見見女兒,他從父親的尊嚴出發,又不想去北京了。小煜,你做的太絕情了。你不來看望爸爸,你上大學、你出國,都不告訴爸爸,你還不讓欒姨告訴爸爸。這怎麼說,都不象是小煜能做出來的事啊。範忠林有些憤慨了,這都是郭莉,郭莉向孩子們灌輸了太多的歪理,損害了父親在孩子們心中的形象。範忠林在心裏罵了一句:“這個惡婦。”

罵過了,他還是解決不了到底該怎麼做的問題。範忠林就這樣猶豫著,拖延著,直到離女兒出國還剩最後一天。

範欣煜要搭的飛機,是加拿大航空公司從北京直飛加拿大海濱城市溫哥華的航班,下午一點鍾起飛。

郭莉和欒大夫幫著小煜買好了出國需要帶的一應用品。整整裝了兩個特大號的旅行箱。郭莉聽人說,國外的生活用品要比國內貴很多,為了省點錢,她把自己所能想到的東西幾乎都買到了。一套抽空包裝的被、褥、枕頭、枕巾就占去了大半個旅行箱,郭莉為女兒買了一打毛巾、兩包棉線襪子,買了四套襯衣褲。聽說留學生需要自己起火做飯,又替女兒準備了好多廚房用具。光是各種常用藥,郭莉就從營港市帶來了一大包。她甚至買了好幾包衛生巾,填進旅行箱的空隙裏。趁著郭莉在房間裏裝箱打包,忙得頭都不抬,小煜把欒姨拉到了門外。她悄聲地問:

“欒姨,我出國的事,你告訴我爸了吧。”

欒大夫不知道小煜問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她也小聲地說:“你不是不讓告訴他嗎?”

小煜忽閃著兩隻大眼睛,有些詫異地說:“沒有啊,我以為你準能告訴他的。”

欒姨明白了。

可是事到眼前,小煜馬上要走了,欒姨並不知道範忠林到底能不能來送送小煜。她心裏一急,竟一時語塞,說不出話來。

房間裏,郭莉一迭聲地喊起來:“欒姐、欒姐。”欒大夫趕緊回到房間。郭莉正在一堆空紙盒中間翻騰著。“欒姐,咱買的那個手電筒放哪了,是不是沒拿回來。”

欒大夫定了定神,仔細想了一想說:“我想起來了,手電筒放在鞋殼裏了。”

門外響起了汽車喇叭聲,小煜出去看了一眼,回來說:“出租車來了。”

範欣煜和同行的另外兩名同學一起,辦理完登機手續,托運了沉重的行李。與母親和欒姨道別。郭莉和欒大夫抹了抹眼淚,含著笑看著小煜走向機場的安檢入口。

範欣煜沒有流淚。她現在隻覺得自己正在踏上雲梯,一步一步地向著心中的目標攀升。

她與母親和欒姨共度了一個星期,這兩個最讓她牽掛的人,現在因為小煜的存在,因為她們對小煜一樣的愛,她們互相幫扶著,彼此關愛著,小煜再沒有什麼牽掛了。

哥哥在海參威,在忙他的邊境貿易,哥哥說了,過個一年半載的,他上加拿大去看小煜。哥哥給小煜寄來了三千元美金。有了這筆錢,小煜才敢張羅著讓母親和欒姨到北京來玩,她才敢讓母親買那麼多生活用品帶到加拿大去。哥哥真的在兌現他的諾言,他犧牲了自己的前途,放棄了自己的理想,他為小煜支付了從高中到大學的學費,現在小煜要留學了,哥哥寄來的,不再是人民幣,哥哥開始用美元來供小煜留學了。範欣煜想象著,一年以後,她在異國他鄉,在大洋彼岸,見到哥哥的時候,那該是一種什麼樣的情景。

範欣煜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那段艱難歲月的。在高中,她自閉排他,她沉鬱壓抑,她癡狂似的學習。那時候,她心裏隻有一個目標,離開營港市;離開她周圍的人;離開認識她、了解她,知道她的經曆,知道她的家庭的所有的一切的人。她要象風疏竹林一樣不留回聲,象雁過寒潭一樣不留蹤影。範欣煜走出營港市的時候,她以為會達到身心的放鬆,她以為她進入了一個純潔無暇的水晶宮,她甚至想忘掉臉上的疤痕,抹平心靈的創傷。然而,大學,即便是國家的最高學府裏,也同樣有仰幕,也有歧視;有友誼,也有背叛;有真誠,也有虛偽。範欣煜的疤痕是掛在臉上的,人民大學的金字招牌並不能將它抹平。時間不長,範欣煜就明白了自己的幼稚。一個臉上有疤痕的女孩,是不能與別人同歡樂,共進退的。在大學校園裏,範欣煜照樣遇到了曾經讓她心膽寒徹,使她避之不及的鄙視、厭惡的目光。

可是,範欣煜已經不是三年前,那個靠戴口罩,包圍巾來掩飾創傷的女孩了。她的心靈告訴她,“我就是這樣走進大學的,我要昂起頭來,走自己的路。”

她不再躲躲閃閃,也不加任何掩飾。範欣煜除了臉上有一塊疤痕,她在其它方麵幾乎處處表現得非常優秀。她的學習成績,到了大學以後,仍然是班裏的優秀者。她在學校的文藝活動中,以優美的舞蹈,贏得同學們的讚美,她的文彩,在校刊上得以發揮。

人民大學有許多種校內刊物,這是莘莘學子們盡相展示才華,交流思想的平台。範欣煜入校不久,就對校刊產生了濃厚的興趣。開始,她試著向校刊投稿,寫了一些投石問路式的稿件。範欣煜必竟來自一個小城市,她的視野有一定的局限性,在這個集中了全國優秀學子的校園裏,她還缺乏更多的閱曆,還需要提練更深邃的思想成果。

從大學二年級開始,範欣煜在人民大學校刊的散文領域裏,開始嶄露頭角。範欣煜從小誌向高遠,同時生性敏感,成長曆程曲折。這些本色的東西,使她對人生、對社會、對自然界的變化,有了更深刻的思考和解讀。範欣煜綺麗、獨特的文筆功夫,助推著她將那些鮮活的記憶,斑斕的生活流諸筆端。

她的第一篇散文寫的是欒姨。題目就叫《欒姨、欒姨》,校刊編輯編發了她的第一篇散文以後,就開始跟她約稿。隨著她在校刊發表的散文、雜談越來越多,在學校的名氣也大了起來。範欣煜在校刊發稿的時候,署名是一個“煜”字。大家就叫她“散文煜。”範欣煜後來還擔任了校刊的付編輯。她為自己充實的大學生活,又創造了一塊盡顯才智,揮發才華的新天地.

範欣煜雖然心裏在流淚,可是她硬是撐住了自己的精神不倒。她以無所畏懼的心態,經營著她的大學生活。

奇怪的是,範欣煜自己的神情自若,坦然自信,竟使那些她不屑一顧的非議和歧視,悄然隱退。範欣煜並沒有注意到這種變化,她融入到充溢著青春活力的生活之中,再也沒有那種如芒在背的難堪和屈辱,她自然地回歸了本應屬於她的,充滿陽光的生活。

範欣煜一路走過來,在平靜的學習中升華進取,在平淡的生活裏,成熟、成長。當四年的大學生活臨近結束的時候,她回過頭來,才發現自己已經衝破了荊棘,跨過了險灘,在一個精神世界的懸崖峭壁旁邊,找回了自我。

她不敢回首那些陰霾迷霧中走過的日子,她好象看見那懸崖峭壁的下麵,就是萬丈深淵,範欣煜的一隻腳,已經踏在懸崖的邊緣,她險些一頭栽下去,栽進那萬劫不複的深淵之中。每每想到那些迷茫、陰鬱的時光,範欣煜都會驚出一身的冷汗。在她的心境最暗淡無光的時候,是錢方姐姐給她帶來一束陽光。那一束陽光在她的生活中,漸漸地放大,漸漸地擴展,漸漸地鋪天蓋地,照亮了她的人生。現在,範欣煜即將踏上人生的又一個起點,她已經看到了寬闊的停機坪上,那銀灰色的空中客車,巨大的兩翼伸展在機身兩旁,它就要飛上藍天,它就要載著小煜的夢想,小煜的希望起飛了。

範欣煜停下了腳步,向著安檢入口處回望了眼。那裏站著一群送行的人,黑壓壓的看不清每個人的麵目了。範欣煜知道,母親和欒姨一定還站在那裏,她們會一直看著她,直到望不見她的身影。

範欣煜不情願地收回自己的目光,慢慢地轉過身。再往前走一步,她就要從母親和欒姨的視線中消失了。突然,範欣煜覺得下頜上的傷口像有電流通過一樣,劇烈地酸麻疼痛起來。她下意識地用手抵住了下巴頜。她的傷口早已經痊愈,她也有好長時間沒有這種感覺了。就在她轉過身體的一瞬間,範欣煜看到身後,一道透明的玻璃隔斷後麵,站著一個人。一個她既熟悉,又感覺有些陌生的身影。

北京機場國際出發廳的安檢入口,正對著機場大廳的正門,一般為親友送行的人,都送到這裏止步。在安檢入口的左側,是一道玻璃隔斷,透明的大玻璃麵上,貼著有機場標誌的蘭色橫杠,讓人們看出這是一道透明的牆體,不能愈越。但是從這裏,可以清楚地看到通過安檢入口,進入候機大廳的人。

範換煜看到了她的父親。那是父親嗎?遠遠地看過去,父親顯得矮小了,在寬大的玻璃牆下麵,父親孤零零地站在那裏,目光如炬,直楞楞地看著小煜。他可能沒有想到,小煜還能回過頭來看見他。他顯得有點局促、不安,又有些驚喜、激動。小煜情不自禁地往回走去,迎著父親的目光,一直走到那麵玻璃牆的前麵。

現在,範欣煜和他的父親麵對麵地站著。父親真的比以前矮了,以前,小煜是仰著臉跟父親說話,現在,小煜可以平視父親的目光了。父親的臉上有了那麼多粗粗的皺紋,線條明晰地刻在臉上。小煜自從為爺爺送葬以後,再沒跟父親見過麵。爺爺去世的時候,小煜剛剛上高中。算起來,他們父女已經有八年沒見麵了。

範欣煜看著父親笑了。她想笑一笑,她想用自己的笑容告訴她的父親,她很高興,她很愉快,她見到爸爸了,很高興、很愉快。可是伴著這個笑容一起出現在她臉上的竟是一汪晶瑩的淚水,這淚水一旦衝出堤壩,就勢不可擋,湧泉一樣地傾瀉而出。小煜把右手貼在玻璃上,範忠林也在對麵伸出了自己的手。父女倆人的手隔著厚厚的玻璃板,玻璃板冷冰冰的,無法傳遞他們的溫度。

一個機場工作人員走過來,禮貌地伸出右手,做出一個優雅的請離開的手勢。範欣煜衝著父親用力地揮了揮手,轉過身去,她突然加快了腳步,頭也不回地向候機廳的深處走去。

91單飛的天鵝

錢進看到艦艇基地的值班記錄,給家裏掛回電話,已經是錢盛民往部隊掛電話的二十天以後了。錢進說,艦艇在海上遇到大風浪,推遲了返航時間。

錢盛民在電話裏問了一些大煒的情況,也知道大煒配了手機,錢進隨時都能跟他聯係上。

錢盛民說:“錢進,你知不知道大煒處沒處對象,結沒結婚。”

錢進說:“我們從來沒說過這個事啊。”

錢盛民說;“你想辦法了解一下,好不好。”

“爸爸,你想說什麼呀?”錢進有點忍不住想笑。

“錢進,你別問了,你先了解一下,大煒要是有了對象,或者已經結了婚,聽說南方人結婚都早。爸爸就放心了。”

“爸爸,我怎麼覺得不對勁呢,這跟你有啥關係呀?”

錢盛民握著電話聽筒的手,有些打顫,他不願意說出錢方來。

“喂,喂,爸,你沒撂電話吧?”

“沒有,爸爸聽著呢。”

“爸,是不是我姐還想著大煒哥,你想讓她死了這條心啊。”錢進鬼機靈,腦子轉的很快,他又是最清楚姐姐和大煒這層關係的知情者。他猜到了父親的意思。

錢盛民隻好如實相告。“錢進,我沒想到你姐姐到現在還想著大煒,她到現在也不處男朋友。你姐跟大煒沒有聯係,她也不知道大煒現在的情況,大煒在外邊這麼多年了,什麼樣的人碰不著。再說,咱們這兩個家庭已經走到這個份上了,他們怎麼能結合呢?”

“爸爸,我看他倆挺合適的,我讓大煒哥跟我姐聯係,讓他們自己去談吧。”錢進態度明朗。

“錢進,你怎麼能這樣想,你還支持他們。”錢盛民有點急了。

“爸,這個事你最好別擋著,讓他們順其自然,這是人家兩個人之間的事,至於兩個家庭嗎,跟他們是兩碼事,你別往一塊去想,反正我是支持他們,我看你也擋不住。”

錢盛民本來想找個同盟軍,沒想到招來一個勸降的。

“錢進啊,咱倆別說了,你先把大煒的情況打聽明白了,告訴我一聲,再核計下一步的事吧。”

錢進回宿舍換了便裝,走出部隊大院,到了街麵上,找了一個公用電話,掛通了範欣煒的手機。

“大煒哥,你在什麼位置啊。”

“錢進,一說話就是軍事術語啊,我在福建呢,你可好長時間沒給我掛電話了。”

“大煒哥,我想問你個事,你必須跟我說真話。”

“我啥時候唬過你,說過假話了。”

“你告訴我,你處對象了嗎?”

“咦,這可奇了怪了,你個小屁孩,還想管這些事。是不是你自己處對象了,想告訴我呀。”

“大煒哥,我跟你說正經話,你到底處沒處。”

“處了。我天天晚上做夢娶媳婦,娶一百多回了。”範欣煒賭氣說。

“哈哈,那就是沒處,對吧。大煒哥,本來這些話在電話裏是說不明白的,可咱離的太遠了,我就長話短說,費你點電話費吧。”

“大煒哥,我姐已經畢業好幾年了,有那麼多追求她的人,可是她一個也不搭理。我猜呀,她肯定是想著你呢。那有你這樣的男人,走了好幾年,也不主動點去聯係聯係,就這麼幹靠著。大煒哥,你旁邊有筆沒有,我把我姐的地址告訴你,你們聯係一下,好不好。”

錢進一口氣把他要說的話都說完了。電話另一頭,傳過來範欣煒有些囁嚅的聲音。

“錢進,我知道你姐的地址,她一直都跟小煜有聯係呢。我跟你姐,是有情份,沒緣份,你告訴錢方,讓她忘了我吧。錢進,過兩天,我要上俄羅斯去了,你也別掛電話了。”

電話聽筒裏,傳達“嘟嘟嘟”的回音,大煒掛斷了電話。錢進一時沒反應過來,手裏握著話筒,楞在那裏。

錢盛民和錢進爺倆個,又在電話裏分析、研究了一陣子,還是不得要領。

錢方為期二個月的進修學習結束以後,有幾個休息日。錢方想利用這幾天時間,上福建去一趟。

她心中那個隱痛,那段戀情,時時地折磨著她。頭幾年,她一心讀書,盡可能不去揭心底的這點隱秘。隨著年齡增長,親朋好友,周圍的人,都對她的婚事表示出擔憂和焦慮。錢方自己也並不明確,她心裏到底想要什麼。說她在等大煒吧,好象也不十分明朗,她在心裏無數次地告訴自己,她和大煒是無法走到一起了。盡管她心裏明白這個理,可是每當她要麵對自己周圍那些殷勤的求愛者的時候,她又出於一種本能地排斥任何人走進她的內心世界。因為她的心裏已經有了大煒,大煒占據著她心裏的位置,那裏隻能容得下一個人,隻要大煒在那裏,任何人也別想走進來。錢方終於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了。她想要大煒的承諾,她想要大煒真實的心聲,她要知道範欣煒到底在想什麼?她不想再這樣毫無希望,毫無目標地消耗自己的青春了。

在錢方周圍眾多的求愛者當中,她無情地拒絕著,不給人留下任何懸念和希望。卻單單對她的同班同學,分配到醫大附屬醫院外科的王浩有好感。錢方從來沒有答應過王浩什麼。王浩卻能感覺到錢方至少是不討厭他,不排斥他。就是這一點空間,使王浩這個心地純真的小夥子,把全部的心思都用到了錢方的身上。他卻萬萬想不到,他受到的這份優待和禮遇,僅僅是因為他和錢方心裏的大煒有太多的相象。

王浩不僅在外貌上酷似範欣煒,他的性格也和範欣煒很相似。錢方能從他的身上,找到大煒的影子。當王浩真誠地向錢方求愛的時候,錢方慌了。王浩並不是大煒,她愛的也不是王浩。

這次來醫大附屬醫院進修,錢方正式拒絕了王浩的追求。她不能欺騙王浩,她更不想欺騙自己。

王浩不能理解錢方究竟是為什麼,她要錢方說出來,說出他有哪點不好。他要錢方說出來,說出錢方要找一個什麼樣的愛人。錢方不能說,也說不出來。王浩告訴她:“我等你,我等你找到愛人,結了婚,我再去成家。你一年不結婚,我就等你一年;十年不結婚,我等你十年;二十年不結婚,我等你二十年。我有足夠的時間,有足夠的耐心。”

錢方現在開始明白了,母親為什麼那麼義無反顧地拋棄了自己的家庭。她也終於領教了愛情的魔力。它象一種麻醉劑,滲透到你的神經,你的肌肉,你的血液,摧殘人的精神,磨礪人的心靈,它能讓人神魂顛倒,生死相許,赴湯蹈火,至死不渝。

錢方終於給自己下了決心,她要去找大煒。

進修結束以後,錢方沒有馬上回營港市,她不想讓爸爸再為她操心,為她擔憂了。她從省城直接去了福建,沒有人知道她的這次南方之行。

錢方風塵仆仆地來到了福建省那個離廈門約100多公裏,全國聞名的服裝城,泉州的石獅市。自從知道了範欣煒在這個城市以後,這裏就成了令她夢牽神繞的地方,她隻能通過各種新聞媒體來關注一切與這個城市有關的信息,憑借自己的想象力,猜度這個商城的繁華。等到她自己真的來到了這裏,石獅並沒有她想象的那種魅力,這個普普通通的南方小城,既沒有都市的氣派,也看不出特別的繁華,錢方僅僅感覺到這裏的人都是行色匆匆,忙忙碌碌。錢方現在沒有心思欣賞這個南方商城的風貌和特色,一下火車,她就按照小煜留給她的地址,直接找到了範欣煒打工的服裝廠。

這是一個非常簡陋的服裝廠,一個長得瘦小,卻顯得很機靈的福建小夥子接待了錢方。他操著有些生硬,還夾雜著一半地方話的普通話對錢方說;“範欣煒跑外了,在俄羅斯,要一個多月以後才能回來。我叫李光顯,我和範大哥是好朋友,你有什麼事就跟我說吧,一樣的,我可以幫你辦的。”

錢方一腔激情一下子涼了半截。她手裏本來有大煒廠裏的電話,也有大煒的手機號碼。可是她擔心大煒會躲避她,接了電話,也許會找一個理由不讓錢方過來。這麼多年沒見麵了,錢方不敢掛這個電話了。她怕掛了電話也無法說清自己的心情,反而破壞了他們久別重逢的氛圍。她還想要給範欣煒一個猝不及防,一個突然襲擊,一個意外的驚喜。他一定想不到,錢方會不遠萬裏突然來到他的麵前。錢方在心裏演示過種種預想,一樣都沒有用上,就象裝了一顆啞彈的發令槍,舉在空中的手,都不知道是怎麼放下來的。

錢方沮喪的情緒,使那個接待她的福建男孩子有點於心不忍,他熱情地說:“大姐,你到屋裏坐一會吧。”

錢方想自己這麼遠來一趟,就這麼回去了,實在太冤枉了。她對福建的小夥子說:“範欣煒住在哪裏,你能帶我去看一看嗎?”

“可以的,可以的,你跟我從這邊走。”

這個叫李光顯的小夥子比錢方還矮半頭,他在前麵領路,錢方跟著他繞過兩棟低矮的廠房,來到廠房後麵的一排木板房跟前。

小夥子把錢方領進了木板房把頭的一個單間宿舍。這是一個從大板房通鋪中隔出來的單間,一共放了四張上下鋪的木床。錢方一進屋,一股潮濕發黴的氣味撲鼻而來,她幾乎想屏住呼吸。屋子裏,散亂地扔著膠鞋,拖鞋,床上搭耷著衣物、床單、襪子。幾條發黃的毛巾,成了布幹一樣的襪子、衣服掛在屋子中央的一根晾衣繩上,人隻能哈下腰從中間穿過去。這一種情景讓錢方聯想到了大學裏的男生宿舍,難道說天底下的男孩子,都是這樣生活的嗎?

“大姐,範哥在這張床住,是下鋪,還靠著窗呢。”福建小夥子踢開地上擋腳的幾隻爛鞋,指著靠窗的一張床鋪說。因為正是上班工作時間,宿舍裏沒有人。

錢方在大煒的床鋪上坐了下來。

她伸手摸了摸床墊,床墊很薄,涼涼的,感受不到有人睡過的體溫。她又把手放到枕頭上,枕巾有些發潮,濕漉漉的。床頭窗台上,擺著牙杯,飯盒。上麵蒙了一層灰塵,一看就是好長時間沒人用過了。在窗台的犄角處,有一個著色鮮豔的圓形娃娃,圓圓的腦袋,圓圓的身子,好象是木頭上刻出來的。

“這也是範欣煒的嗎?”錢方指著那個胖胖的木娃娃問。

“是他的,這是俄羅斯的套娃,裏邊有好幾層呢。”

錢方好奇地把圓嘟嘟的木娃娃拿到手裏。

福建小夥子指著套娃說:“你拿起來看看。”

錢方就把娃娃舉了起來。

“是這樣的。”小夥子伸手從上麵把第一層的娃娃拿了起來,錢方的手裏又出現了一個跟小夥子拿在手裏的娃娃一模一樣,隻是比第一個小了一圈的娃娃。

“你再拿一個。”小夥子讓錢方自己動手。

錢方就從上麵把第二層的娃娃拿了起來,她的手裏又出現了第三個一模一樣,又小了一圈的圓娃娃。

“再拿一個。”小夥子鼓勵著錢方。

錢方放下第二個娃娃,又拿了一個。“再拿一個。”錢方再拿,這個小娃娃好象粘在底板上了,拿不起來。錢方輕輕地搖晃了一下,還是拿不下來。

“還有嗎?”錢方問。

“應該有的,這麼大的套娃,至少要有五個,再大一點的,還有八個的。”

錢方就把手裏的小套娃使勁晃了一晃,她用手一掰,小套娃和底座分開了,錢方又輕輕地拿起了這個娃娃。她突然楞住了,手停在了空中。

福建小夥子看錢方很喜歡這個套娃,正在想要不要替範大哥做個主,把這個套娃送給他的這個女同學。他已經感覺到,這個女同學和範大哥有著不尋常的關係。他突然發現錢方的手停在半空中,臉色變得慘白起來。

錢方右手拿著那個剛剛掰下來的套娃,她的左手托著套娃的底座,在這個底坐的中心,最後這個小套娃的肚子裏罩著一個銀光閃閃的白天鵝。

錢方放下套娃,凝神地注視著這個周身雪亮,伸著長長的脖頸,隻有扁扁寬寬的嘴巴是鮮紅色的白天鵝。她打開隨身的背包,從裏麵摸出一個精致的首飾盒。錢方小心地揭開首飾盒,從裏麵拿出一個跟套娃裏這個白天鵝一模一樣的天鵝來。

這是錢方考上大學那一年,錢進收到的隻有收件人,沒有寄件人的郵包裏,那件白色連衣裙上的飾物。錢方一直珍藏著,一直帶在身邊。沒想到,這隻可愛的天鵝,他竟然有一個遠在天邊的伴侶,孤單單地躺在俄羅斯套娃的肚子裏。

福建的小夥子看著眼前的一切,知趣地在錢方對麵的床鋪上坐了下來。他好象意識到,他現在說任何話都顯得多餘,都是對眼前這位多情善感的女孩的不敬。

錢方把兩個白天鵝擺在一起,靜靜地坐著,望著。好象忘了這是什麼地方,忘了旁邊還有一個熱情的福建男孩。她的心在對白天鵝說話:“你們本來應該在一起的,幹嘛要天各一方啊,是誰把你們分開的。這不好,這太殘忍了。美麗的白天鵝,孤獨的白天鵝,讓我把你留在這裏吧,這樣你們就不再孤單了,不再清冷了,你們可以相依相伴,可以說悄悄話。讓這個又華貴又漂亮的俄羅斯套娃做你們的母親,她會保護你們,祝福你們的。白天鵝啊,你們倆現在是多麼幸福啊!

錢方的眼前出現了好多年以前的一幕,那是十年前的事了,當時錢方和範欣煒都是高中一年級的學生。因為他們倆經常和錢進一起上下學,範欣煒又在錢老師那裏補課,就有一些流言蜚語傳到了班主任老師的耳朵裏。有一天,範欣煒鄭重其事地找到錢方說:“錢方,老師找我了,說讓我注意影響,別跟你走的太近,怕影響你的學習成績。錢方,我影響你了嗎?”錢方說:“要說影響那也是好的影響,你的物理課比我學的好,對我有幫助呢。”範欣煒高興地說:“我也是這麼說的,我說我和你一起學習,成績提高了。可老師就是不相信,非得說我和你怎麼怎麼地的。”錢方說:“他什麼意思嘛?”範欣煒說:“老師的意思是說我跟你好。”錢方說:“本來就好麼,還用他說。”範欣煒詭異地笑了,點著錢方的鼻子說:“你呀,腦子不能轉個彎嗎,老師的意思是說咱倆談戀愛了。”錢方氣惱地說:“你臭美,誰跟你談戀愛了。”範欣煒笑嘻嘻地說:“現在不談,以後不一定不談。我可先告訴你了,你不準跟別人談戀愛。”錢方恨恨地說:“不用你管。”範欣煒倒真的有些急了,大聲說:“我就是要管,將來我跟你考一個大學。”

錢方默默地想著,大煒沒考大學,大煒一個人來到了這個叫做天涯海角的地方,住在這麼簡陋的工棚裏,還在四處漂泊。他把這個白天鵝當做自己的伴了,他想家的時候,想我的時候,可能就是對著這個天鵝說話吧。

錢方把兩個白天鵝並排放在一起,最裏層的套娃罩不住兩個天鵝,她留下了那個最小的套娃,用了三層套娃,把白天鵝罩住,重新放回到大煒床頭窗台的犄角上。

“小兄弟,這個套娃送給我可以嗎。”錢方手裏拿著最裏層的圓娃娃對李光顯說。

“可以,可以。”李光顯極有耐心地看著錢方做的這一切,他在等著錢方說話。“大姐,等範大哥回來的時候,我會告訴他的。”

錢方站起身來,用一條白色的手帕把套娃包裹好,放進了自己的背包。她好象完成了一項重大的使命一樣,對李光顯說:“小兄弟,謝謝你帶我到這裏來,我走了。”

“大姐,你還沒告訴我你貴姓,你叫什麼名字,我好跟範大哥說啊!”

錢方輕輕地笑了一下說:“不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