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各有所屬(2 / 3)

錢方會放棄嗎。大學五年,以錢方的條件,無論是相貌人品,還是社交學識,錢方都無可挑剔,她卻守身如玉,她的同學們,特別是女同學,絕大部分結婚成家,可是她不為所動,至今不處男朋友。可見,她自己在心裏認定了大煒,不想回頭。

那麼大煒是什麼樣的心態呢,錢盛民認為自己的思路找到了出口。大煒從出走以後,他隨時都可以跟錢方聯係,可是他一直沒這麼做。就是跟錢進恢複通信關係以後,仍然拒絕與錢方聯係。他要是心裏有錢方,作為一個男孩子,這種冷漠是不可理喻的。他會怎麼想呢,錢盛民沿著這條思路一路順暢地走下去。大煒一定是認為他和錢方的感情是沒有結果的,兩個家庭已經走到了這種尷尬的地步,他對自己的追求失去了自信,他也許會很自責,很自悲,他認為是他的父親破壞了錢方的家庭,他沒有勇氣再追求錢方了。他給錢進的第一封信裏,好象表達了這層意思。錢盛民覺得自己的思路越來越清晰了,就象在幽深的山穀之中,望見了隧道的出口,那泛著陽光的出口,能給穿越山穀的人帶來欣喜和希望。

大煒逃避了。現在看來,大煒的離家出走與他和錢方的感情不無關連。他以為這樣走掉,錢方會忘掉他,錢方會尋找自己的幸福,開始自己的生活。他卻沒有想到,錢方是葉曉惠的女兒,她不僅繼承了母親嬌美的麵容,她還秉承了母親骨子裏的那份執著和一往情深。

錢方的心病需要心藥來醫治,必須讓她了解範欣煒的情況,讓她知道範欣煒的想法。大煒的逃避,不僅沒能改變錢方的執著,隨著時間的推移,隻會給她帶來更大的痛苦,讓她陷得更深。

第二天,錢方隨著中心醫院另外兩個進修醫生一起去了省城。錢盛民掛通了錢進所在部隊的電話。錢盛民知道,大煒一直跟錢進保持著聯係。錢盛民既想通過錢進了解一下範欣煒的情況,也想就錢方的事聽聽錢進的意見。

錢盛民的家裏,已經陸續添置了一些新的家具。客廳裏擺上了一套梨木沙發,沙發的木板上鋪著亞麻花布包著的海綿座墊。一個玻璃麵的茶幾擺在客廳中間。把這個十幾平米的客廳充添得豐滿起來。在電視機的左上方,懸掛著一張錢進的照片。

錢進穿著嶄新、筆挺的藍色海軍軍官服,一頂白藍相間的大蓋帽,戴在頭上,他是站在一艘軍艦上拍的照片,身後是碧藍色的海麵,腳下是艦艇的灰色甲板。錢進挺胸昂頭,直視遠方,輪廓清晰,棱角分明的臉龐上透著堅毅、自信的神情,整個照片以藍色為主,白藍相映。如果不說照片中的軍官是這個家庭的成員,會以為那是一幅裝幀精美的壁畫。這張照片是錢進畢業以後,正式分配到艦艇部隊,在他服役的艦艇上拍下來的。為了這張照片,錢進還和母親鬧了一個不愉快。

錢進自己很喜歡這張照片,就把照片和底片一起帶回了家。去看母親的時候,他把這張照片拿給葉曉惠看了,葉曉惠就想留下來。錢進問了一句,“你要我的照片,放在哪?”葉曉惠說,“掛在我屋裏的牆上。”錢進馬上想到了葉曉惠住在第二毛巾廠的那個家,想到了母親臥室裏的那張結婚照。他不能讓自己的照片和母親的那張結婚照掛在一起。錢進說:“媽,你看看就行了,別掛了。我這張相想掛在自己的屋裏。”葉曉惠說:“你再去洗一張吧。”錢進不好明說,還是堅持要把照片要回來。葉曉惠急了,有點生氣地說:“錢進,媽總也看不著你,才想著掛一張照片,你要是不舍得,把底板給我,我自己去加洗一張大一點的。”錢進認準了的事,不想改變。他索性說白了:“媽,我不是舍不得,我不想讓你把我的照片掛到你那個家裏,我們跟你現在的家沒有關係。”那天,錢進是和姐姐一起去見母親的。錢進說完了這幾句話,眼看著母親的臉色由紅變白,又由白變紅,眼淚在眼眶裏打著轉。錢方坐在旁邊,她早就聽明白錢進的意思了,隻是不好插嘴。這時候,她從母親手裏拿回了那張照片,裝進自己的包裏,打著圓場說:“你自己覺得是什麼寶貝照片,人家還不一定讓你掛呢,下回別拿出來顯擺。”現在,這張照片擺在錢盛民的臥室裏。又洗了一張一尺二寸的,配上一個精美的相框,掛在客廳裏。

錢盛民對兩個孩子一貫非常民主,從來不以父輩的權威指手劃腳,遇到事情總是以商量的口氣,先聽孩子們的意見,再適時地加以引導。這兩年,他確確實實地感到孩子們長大了,有了獨立思考問題,獨立解決問題的能力,他就更願意跟孩子探討一些問題。

部隊的電話掛通以後,值班戰士告訴錢盛民。錢進隨艦艇出海訓練,要過幾天才能回基地。錢盛民請值班戰士做個記錄,告訴錢進從海上回來以後,往家裏掛個電話。

89同命相惜

生活當中,有許多事情,看起來不可思議,無法預料,可它們還是發生了,而且發生的很自然。誰都想不到,郭莉和欒大夫成了好朋友。

郭莉的性格暴躁尖刻,與同事、鄰裏相處交往不多。她與範忠林離婚以後,自己覺得抬不起頭來,有些自卑心理,兩個孩子相繼出了事,她自己又大病了一場,這些變故把郭莉僅存的那點銳氣消磨貽盡。由於身體的原因,學校已經把她從教學第一線撤了下來,在學校辦的一個小印刷廠做行政管理工作。郭莉對這個工作很滿意,印刷廠靠學生家長送一些訂單,業務量不用愁。校辦工廠享受政府的一些特殊政策,也不用擔心工商、稅務等執法部門的檢查。印刷廠有二十幾個工人,除了一個廠長,就隻有郭莉幫著管點事。她每天上午忙一點,下午幾乎沒什麼事。郭莉身體不舒服的時候,還可以在廠長辦公室的裏屋躺著休息一下。更讓她感到滿意的,是印刷廠的實際收入比當老師還要高,每個月都能發一點超額獎勵。

郭莉現在是願意到印刷廠去上班,不願意回家。家裏隻有她一個人,冷冷清清,空空蕩蕩。她每天晚上睡覺之前,都要把急救藥放在枕頭邊上,躺下的時候,總是想著不知道明天還能不能醒過來,得過心髒病的病人,都會有這種恐懼的心理,這種病人,的確不適宜獨立生活。

範欣煜臨走的時候,曾經請求欒姨幫助照顧一下她的母親。欒大夫每隔十天半個月的,會過來看一看郭莉,有時候就往她的印刷廠掛個電話。

欒大夫是第二毛巾廠的退休工人,是範忠林請過來,在範欣煜受傷住院期間護理小煜的。由於她和小煜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成了小煜最知心、最信任的人。這使她有條件隨時了解小煜的情況,充當著範忠林和範欣煜之間的聯絡人。她雖然不在毛巾廠衛生所上班了,隻要小煜有什麼事,她還是要給範忠林掛電話,範忠林要對小煜說的話,也都是通過欒大夫來轉達的。

郭莉對欒大夫和範忠林的關係是很清楚的。小煜剛出院的時候,她本能地在心理上排斥這個欒姨,小煜每次提到欒姨,郭莉就會想到範忠林,可是她阻擋不了女兒對欒姨的依戀,在小煜經受著從肉體到精神上雙重創傷的艱難時期,欒姨給予了小煜任何人都無法替代的安慰和撫育。小煜出院以後,排斥所有親屬、朋友的關懷,她認為那是憐憫,是同情,是對她自尊心和虛榮心的損害。她唯獨願意接受欒姨的幫助。

欒大夫雖然是範忠林的聯絡人,但是她有一個宗旨,她所做的一切,都圍繞著小煜,隻要小煜需要的,隻要是對小煜有利的事,她都願意去做。她把小煜當成了自己的女兒,無怨無悔,不圖任何回報地為小煜操勞。郭莉那顆浸滿了哀怨、仇恨的心靈結石,也被欒大夫的真誠和溫情泡軟了,擊碎了,溶化了。

同郭莉接觸多了,欒大夫從一個女人的角度,對郭莉報以深深的同情。小煜上大學以後,她就把照顧郭莉當成了自己份內的事,好象那是她應負的一份責任。從年齡上說,欒大夫比郭莉還大兩歲,可是郭莉身體虛弱,得了心梗以後,經常處於發病的邊緣。有幾次,郭莉感覺不好,欒大夫就帶著聽診器,血壓計,住到郭莉家裏。

郭莉說:“欒大夫,你住在這裏,我才能睡踏實,你一走我就覺得心裏沒底了,有時候睡到半夜也會突然驚醒。”

欒大夫就經常應郭莉的要求,在她家裏住上一段時間。兩個女人互相幫襯著,郭莉的性格竟有了很大的變化。那種挑剔、刺激人的習慣,漸漸平和,連說話都有些象欒大夫,細聲慢語起來。

“欒姐,小煜今天給我掛來電話,她出國留學的事定下來了,她出國以前,不想回營港了,她想讓咱倆去北京。”郭莉一進屋,就忙著把小煜的消息告訴欒大夫。

欒大夫已經在家裏做好了飯菜。她和郭莉有明確的分工,她住在這裏的時候,由她負責買菜,做飯。郭莉負責糧、油、煤氣、水電費用。為了這個支出帳,兩個人爭執了好長時間。郭莉說,“我請你來,應該支付工資呢,還能用你花錢。”欒大夫說:“我不是你的保姆,是你的親戚、朋友。親戚、朋友沒有長期住的道理。我自己也是一個人生活,兩雙筷子放一塊,隻能省不能費,我還占便宜了呢,你要是不讓我花錢,我就隻能來看看你,不在這吃,也不在你這住。你想一想,我留著錢有什麼用?”

郭莉沒辦法,隻能由著她。欒大夫就把每天的飯菜安排的有渾有素,花樣翻新。郭莉平時做飯,吃飯很是挑剔,欒大夫做的飯菜,卻很合她的胃口。

欒大夫今年包了素餡包子,做了一碗蛋清湯。兩個人坐下來,一邊吃飯,一邊討論去北京的事。郭莉說:

“欒姐,小煜特意囑咐我,她出國的事,隻有咱們倆知道,咱倆去送她,她不讓你告訴別人哪。”

欒大夫瞅了郭莉一眼,她們都明白,這個“別人”指的是誰。欒大夫問道:“小煜什麼時候走?”

郭莉說:“她沒說準是哪一天,隻說讓咱倆下個星期去北京,她想帶咱們逛逛北京。”

欒大夫又問:“你能請幾天假呀?”

郭莉說:“我們廠裏不太忙,我走幾天不礙事的。我核計著,去一趟北京,怎麼也得請一個星期的假。小煜這一走,到地球的那頭去了,說不上得幾年才能回來,咱倆就多住幾天吧!”

欒大夫晚上住在小煜的房間,她輾轉反側,怎麼也睡不著。欒大夫本來就有神經衰弱,每天都靠吃安定片來催眠,今天這件事,又攪得她心神不寧了。小煜要出國了,這是天大的事啊。在營港市,當時能出國去讀書,欒大夫還根本沒聽說過。欒大夫在心裏為範忠林鳴著不平。不管怎麼說,他也是小煜的父親,出國這麼大的事,怎麼可以不告訴他呢。雖然說這幾年,小煜都不跟他爸爸見麵,可是他們都知道她在北京讀書,不用惦念。這要是出了國,一旦有個閃失,去也去不了,見也見不到,當父母的得急成什麼樣。

欒大夫想,不管怎麼說,都應該告訴範忠林一聲。怎麼告訴呢?範忠林知道了這個信,一定會到北京去送小煜,那明擺著隻能是自己告訴的。她就會因為這個事,得罪了郭莉,也可能會讓小煜不高興。不告訴吧,欒大夫自己心裏覺得過意不去,以後見到範廠長,怎麼能解釋清楚。欒大夫自己就認為,小煜這麼做是不對的。

欒大夫考慮問題,有她自己的方法,用現代語言的表述就是“換位思考。”她不知道這個詞,她隻知道“將心比心。”遇到不好解釋的事,不好處理的問題,她就會站到對方的角色上,去想這件事。現在,她把自己當做範忠林。欒大夫知道,範廠長一直盼著小煜畢業。他問過欒大夫,小煜四年的本科應該是去年畢業的。範忠林認為,女兒畢業以後,參加了工作,會成熟的快一些,會對父親多一些理解。欒大夫也問過小煜,小煜當時說,她要補習一下外語,現在看來,她那時就準備出國了。範廠長沒看到女兒畢業,小煜這一走也不知道幾年才能回來。欒大夫想,如果我是範廠長,我還不得急瘋了嗎!

欒大夫這一夜都沒怎麼睡好。起床後,郭莉說:“欒姐,你的眼圈有點浮腫,是不是沒睡好。”欒大夫說:“我總是這樣,有一點事,就睡不好覺。我今天回家一趟,去拿幾件衣服來,我把火車票也買了吧。”郭莉說“欒姐,火車票我去買吧,我們印刷廠有台車,我出去辦事順路就買了,你中午睡一覺吧。”看著郭莉走了以後,欒大夫也下了樓。她坐上通往第二毛巾廠的汽車。

欒大夫自從離開毛巾廠衛生所以後,不常來廠裏了。每月的工資都是一個鄰居的女孩,從廠裏幫她捎回來。走近毛巾廠的大門,她有一種恍惚隔世的感覺。第二毛巾廠的廠房、大院突然顯得萎靡渺小,破敗不堪。看著廠房,看著院牆,看著進出工廠大門的人,都覺得灰嗆嗆的,好象被壓縮了,被擠扁了,被染上了一層塵埃。

欒大夫看到了第二毛巾廠廠房的左側,一幢新建的三層廠房,天藍色的房蓋在陽光的照射下閃著刺目的強光,乳白色的牆麵,透著融融的暖意。廠房整齊劃一的窗口,象小學生方格本裏的格子,方方正正,每一扇窗戶上都掛著白色的窗紗,有的窗紗,飄出了窗外,在微風中抖動。欒大夫知道那裏是來自台灣的商人新建的針織廠,否則,她會誤認為那是一所醫生,或者是一個賓館,她怎麼看都不像是一個工廠。

“這不是欒大夫嗎?”一輛灰色的轎車在欒大夫的身邊停了下來。欒大夫光顧著在那裏發楞,沒注意從廠裏開出的這台車,後車門的窗玻璃搖了下來,範忠林探出頭來。

“範廠長,我找你。”欒大夫一看範忠林要出去,趕緊說。

“是欒大夫啊,忠林,咱們先下車吧。”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葉曉惠打開右車門,從車裏出來。“欒大夫,好幾年沒見你了,你還挺好嗎?”葉曉惠走到欒大夫的身邊問道。

“啊,好,好,你也挺好的。”欒大夫始終不知道應該怎麼稱呼葉曉惠。在她的心目中,葉曉惠是她所見過的女人中,最嬌美,秀麗的。幾年不見,她發現葉曉惠的眼角,唇邊,特別是那兩個迷人的酒窩兩側多了好些細密的皺紋,她甚至發現葉曉惠的上眼皮下垂,眼睛有些變小了。電燙的頭發和鬢角上,已經有了不少白發。除了白皙的皮膚沒有改變,其它的都在變老了。

範忠林走過來:“欒大夫,有事嗎?你是特意過來的。”範忠林心裏有些忐忑。這幾年,欒大夫都是通過電話跟他聯係,很少親自到廠裏找他。欒大夫跟郭莉聯係上以後,範忠林也有意想減少跟她的接觸。

欒大夫覺得,小煜出國的事,她應該跟範忠林商量一下,怎麼辦才好。這不是在電話裏告訴一個信,就能解決的。她沒想到在這裏會碰到葉曉惠。欒大夫躊躇了一下,對範忠林說:“範廠長,你們是不是出去有事啊,要不,我上衛生所待一會,等你回來再說吧。”

範忠林說:“欒大夫,我們要上醫院去,一時半會回不來。”他把臉轉向了葉曉惠。“曉惠,你在車上等我一會吧。”不等葉曉惠回答,範忠林對開車的司機說“鄭師付,先把車開到院裏,稍等我一下。欒大夫,上我辦公室吧。”

欒大夫跟著範忠林進了他的辦公室。“欒大夫,出什麼事了?”範忠林沒等坐穩當,就急不可耐地問道

欒大夫沒想到範廠長會這麼緊張,她有些後悔,自己事先沒打個電話過來。

“範廠長,沒出什麼事,是小煜上學的事,她要出國去留學了。這是個好事,大好事啊。”

範忠林繃得緊緊的神經一下子放鬆了,他驚喜地問“到哪個國家去留學。”“是、是哪個國家?就是白求恩大夫的那個國家”“加拿大,”“對、就是加拿大。”欒大夫對這個國家很陌生,她是默記了好多遍,才記住了這個名字的。還是郭莉提醒她,“你隻記著毛主席講的那個白求恩大夫,就是加拿大的人,你就能記住了。”

“加拿大,那是美洲,是北美洲,小煜要上這麼遠去讀書了,當上留學生了。”範忠林異常興奮,他站起來在辦公室裏走來走去,兩隻手握在一起,自己使著勁。

“這真是沒想到的事,太好了。”

欒大夫看到範廠長這麼高興,心裏有些發酸。她真有些不忍心說出她要說的話。

“欒大夫,小煜回來了嗎,她什麼時候出國,需要準備些什麼?”

欒大夫坐在這裏說話,她的心裏還總想著,門外的轎車裏,還坐著一個葉曉惠,等著範廠長一起出去。欒大夫也許是受範欣煜的影響太大,也許是與郭莉在一起的時間多一些,她總是不能、也不願意把葉曉惠和範廠長聯係到一起,總覺得葉曉惠是遊離在範家生活之外的。現在,葉曉惠在門外等著他們,等著她和範廠長談完話。欒大夫的精神就無法集中,就總是想著快一點把話說完。

“範廠長,小煜給她媽掛的電話,說是最近要走了,她要我和郭老師一起到北京去,她說,不讓告訴任何人。範廠長,我是背著小煜,背著郭老師來告訴你的,你不能讓他們知道,我來找你了。郭老師和小煜她們對我都非常信任,我不想破壞了這種關係,我是想來跟你商量一下,孩子出國,是大事呀,不告訴你,我於心不忍,我想跟你商量一下,怎麼辦好。你還有事,要出去辦事。郭老師今天去買火車票了,你看我來的不是時候,別耽誤了你們去辦事。”

範忠林說:“欒大夫,讓他們等一會不要緊的,我愛人身體不大好,經常去醫院看病,其實也沒有什麼大病,她好象心理上有點問題,總是懷疑自己有病。”

欒大夫問;“是不是到了更年期,女人在這個階段,身體會出現一些異常反映。”

範忠林擺了擺手說:“我看不是,她是心裏長期煩燥不安,抑鬱成疾。都是為了孩子。不說她了,你們準備去北京了嗎?”

欒大夫回過神來說:“這一兩天吧,郭莉說要在北京多住幾天。”

範忠林拿出一張信紙,寫下一個電話號碼,遞給了欒大夫。“欒大夫,這是我新配的手機號碼,你收好了,等你到了北京,知道小煜出國的準確時間以後,你務必要給我掛個電話,無論什麼時間都行,我都能接到。”

欒大夫看著那一長串的電話號碼,小心地把它放進了自己的錢包裏。當時,隻有少數領導幹部才能有手機,範忠林經常出差,是廠裏為他配備了手機。

“範廠長,你能去北京送小煜嗎?”欒大夫心存疑慮地問道。

“我想去一趟,不過你放心好了,我不會跟郭莉見麵的。至於小煜,到時候看情況再說吧。欒大夫,我真得謝謝你,你為我們做了這麼多事情,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謝你才好。”

欒大夫不肯坐範忠林的車,她去了廠衛生所。範忠林上了車,轎車在毛巾廠的院子裏揚起一陣塵土,駛上了公路。範忠林一言未發,顯得心事很重。葉曉惠也一句話都沒有問。

葉曉惠這段時間常常覺得胃痛,在棉紡廠醫院看了幾次,開了一些胃病的常用藥,吃下去感覺好幾天,停了藥,還是覺得不舒服。今天範忠林陪她到中心醫院,準備做胃部X光檢查。

葉曉惠忍著反胃的惡心,喝下了一大杯鋇液。X光室的醫生仔細地檢查了胃部,範忠林取出檢查報告,上麵一個紅色的印章蓋了四個字“未見異常。”

他把檢驗報告遞到葉曉惠的手裏說:”說你沒事吧,總是疑心病,這可是權威性鑒定了。”

葉曉惠看著報告單,嘴裏還殘留著鋇液的酸澀。她這是第二次做胃透了。葉曉惠自己也搞不明白,這幾年,她總是經常地感覺自己可能會得什麼病症。前年,她發現子宮有兩個肌瘤,就害怕癌變,多次檢查以後,醫生告訴她,肌瘤生長的很慢,按照她現在的年齡,停經以後肌瘤會自然萎縮,不需要手術的。葉曉惠心裏就是放不下這個事,每隔個三、兩個月,就要去檢查一次。去年,葉曉惠所在的整理車間,一個三十多歲的女工因患腎癌去世了,葉曉惠和車間的同事們到殯儀館送走了那個女工。回到家裏,她的眼前總是晃動著那個女工的影子,她聯想到自己結婚以前,曾經因為患了腎炎休學的事。現在經常出現腰部酸痛,是不是因為腎部出了什麼毛病。為了這個,範忠林陪她走了好幾家醫院,吃了半年的中藥。

既然醫院出了檢驗結果,葉曉惠也就沒再說什麼。她對範忠林說了聲,“我上內科去看一眼。”就向走廊深處走過去。

範忠林站在大廳的門前等著葉曉惠,他知道葉曉惠每次去看錢方,時間都不會太長。可這次,他沒想到,葉曉惠剛走過去,馬上又轉了回來,她的身旁有一個穿著白大掛的男大夫,和葉曉惠並肩走著,一邊走,還一邊說著什麼。

葉曉惠走到大門口了,和那個男大夫告別。

“走吧。”葉曉惠輕聲對範忠林說。

“怎麼沒去就回來了。”範忠林在葉曉惠的身後問了一句。“

“上醫大進修去了,要去好幾個月呢,我碰上她同學了。”

葉曉惠心中不快,腳步倒是加快了,坐到車裏,臉上還是氣呼呼的。

“曉惠,把咱家的電話號碼告訴幾個孩子一聲,有什麼事聯係方便一些。”範忠林的家裏,也是兩個月以前剛剛安上了電話。葉曉惠心裏叫苦,她在家裏安上電話的第二天,就把電話號碼告訴了錢方,又給錢進寫了信。可是她從來沒接到過這兩個孩子的電話。他們不會往這個家裏掛電話的,葉曉惠心裏是明白的。兩個孩子說過,她的這個家,跟他們沒有關係。那麼她跟誰生氣呢?每次當葉曉惠在錢方、錢進的身上,感到有氣的時候,她都會反過來問自己。我是跟他們生氣,還是跟自己生氣呢?到底是這兩個孩子不好,還是我這個當母親的不好?到底是他們做的不對,還是我自己做的不對?孩子們錯在哪了,我自己又錯在哪了?葉曉惠想不明白這些答案。想不明白,她就默不作聲,好像在跟自己生悶氣。這些答案總不能到範忠林那裏去找吧,她的這些疑惑,也無法去跟範忠林溝通。因為……因為葉曉惠心裏清楚,範忠林在這方麵的難題,好像比她的還要多,比她的還要複雜。

那個欒大夫,一定又給忠林帶來什麼棘手的麻煩事了。他們談了那麼長時間,葉曉惠從範忠林的神色上,雖然看不出驚慌,急躁,卻能感覺到沉重和不快。

直到吃晚飯的時候,範忠林才對葉曉惠說:“欒大夫告訴我,小煜要到加拿大去留學了。”葉曉惠驚訝地望著範忠林說:“聽說留學,要花幾十萬呢。”

“不,她是公派出國留學,名額很少的,小煜是自己考的。”範忠林說。

“那可不容易。這是好事啊,我怎麼看你還不高興呢?”葉曉惠問道。

“是啊,對她自己是好事。可她不想讓我高興,小煜直接從北京走,還不讓欒大夫告訴我。她這是打算一輩子都不見我了。”

兩個人坐在桌旁邊,看著一桌子的飯菜,誰都沒動筷子。他們就這樣無聲地對視著,默默無語。屋子裏,隻有牆上的掛鍾“滴嗒,滴嗒”有規律地響著。

良久,葉曉惠吐出一口粗氣,惱怒地說:“忠林,你說這幾個孩子,會恨我們一輩子嗎?”

範忠林苦笑了一聲:“不知道。”

葉曉惠站起來,“我把這個湯再熱一下,吃飯吧。”

第二天早晨,葉曉惠把一個銀行存折交給範忠林。“忠林,這是咱家的存折,一共一萬六千塊錢,小煜出國,總要帶點錢的,可能還得換美元吧,你拿去吧。”

範忠林說:“曉惠,不管用不用這個錢,我都得謝謝你。不過,我現在倒明白了一個道理,我們倆花多少錢,也買不回來他們的感情了,我有點心寒哪!”

90北京

十二月的北京,幹燥,陰冷,空氣中彌漫著沙塵,北風一刮,揚起漫天塵埃。盡管時值冬日,不是旅遊的旺季,可是,北京火車站,永遠都是人山人海,北京的各大參觀、遊覽景區,永遠都是遊人如織。普通的中國老百姓,對共和國首都的向往和敬慕,是伴隨著他們的愛國意識一起生成的。那些在廣播裏聽熟了,在電視裏看慣了的標誌性建築、曆史遺跡,早已經深深地鐫刻在每一個中國人的腦海裏。北京的魅力,滲透到中國老百姓的神經和肉體之中。

郭莉和欒大夫,這兩個年過半百的女人,從東北一個小城市,能自己坐上火車,來一趟北京,這對他們來說,無疑是圓了一個半生的夢想。一連幾天,她們倆個人在一起討論著這次的北京之行。搜腸刮肚地調動著大腦中所有儲存過的關於北京的記憶。什麼八國聯軍、義和團,什麼慈禧太後、小鳳仙。她們最想往的是天安門和毛主席紀念堂。郭莉竟想起學生們唱的有關北京的歌曲,“我愛北京天安門,”“天安門前留個影。”兩個人就象第一次離家遠行的孩子,對即將開始的征程,充滿了新奇的期待。

她們坐的這趟火車,跟範欣煜進京求學,大煒來北京找妹妹時,坐的是一個班次。

範欣煜在北京站的出站口,擁抱了她的母親和欒姨,她已經四年沒回營港市了。郭莉看著女兒,小煜又長高了,女兒擁著她和欒大夫,正正比她們高出半個腦袋。她注意地看了看女兒下頜的傷疤。傷口皮膚的著色已經跟周圍的皮膚接近一致了,仔細看上去,還有幾塊凸起的斑痕,隻是比剛來上學的時候,平複了很多。小煜那聰慧的雙眼象含著一汪清水,高高的鼻梁上架著一個紫羅蘭色鏡框的眼鏡,腦袋後麵紮著一把過肩的長發,走起路來,象個掃帚一樣在頭上甩來甩去,整個人顯得挺拔、俊秀,又有一點飄逸的動感。

幾年的大學生活,使範欣煜逐漸擺脫了抑鬱、封閉的狀態,逐漸走出了因身體創傷形成的心理陰影。郭莉又看到了女兒的笑臉,聽到了女兒風鈴一樣的笑聲。這讓郭莉突然產生了一種幻覺,她覺得自己好象把女兒弄丟了,女兒丟了好長的時間,現在,她終於又把女兒找回來了,找回來一個完整的,一個更加聰穎,更加可愛的小煜。

範欣煜安排母親和欒姨在學校附近的一家旅店住下來。她開始宣布自己的安排。從今天算起,距離小煜出國還有六天的時間,小煜想帶她的兩個媽媽,走遍北京城。

欒姨看著興奮異常的小煜,自己進了洗漱間。她打開水龍頭,捧起一把清水,澆在臉上。她一個勁地把水往自己的臉上拍打著,卻怎麼也抑製不住那奔湧的淚水。欒姨在替小煜高興的時候,想到了自己的兒子。那個品學兼優,才貌出眾卻命喪車輪之下的孩子。欒姨的兒子是少數民族,他當年的誌願,就是要報考中央民族大學,要到北京來讀書。兒子給欒姨講了那麼多北京的故事,他能講出北京六朝古都的曆史,能報出北京的十大建築,北京的各大體育場館,北京的重點大學,北京的曆史遺跡。欒姨想去看一眼民族大學,看看這所兒子夢中的校園。欒姨臨來北京之前,回家裏取了一張兒子的照片。現在,她就把這張照片揣在貼身的衣服裏,她是帶著那個有一腔熱血,一身抱負的少年的理想一起來北京的。剛才,她想對小煜說,讓小煜帶她去看看中央民族大學,她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就忍不住如潮的眼淚了。欒姨在洗漱間裏,借著嘩嘩的流水聲掩飾著,痛痛快快地哭了個夠。等到她走出洗漱間的時候,小煜已經出去買早點了,郭莉靠在床上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