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迷失的幸福
82醫大探女
營港棉紡廠職工食堂的采購員老全,一早晨就來到整理車間,站在車間門口等著葉曉惠。
全師付的兒子是中國醫科大學三年級的學生,跟葉曉惠的女兒錢方都在醫大臨床醫學係讀書,比錢方早一年上的大學。為了這份榮耀,全師付在廠裏腰杆硬朗多了,鐵青色的臉膛上,整天掛著憨笑。
也因為有了這個兒子,葉曉惠托人認識了全師付,她想通過全師付的兒子,經常了解一些錢方在學校的情況。
葉曉惠實在是想不出更好的辦法,才出此下策。錢方從上了大學,再就沒跟她見過麵。她想關心女兒,想資助女兒,可她無從下手,沒有地方去履行作為一個母親的責任,她連想自責,想懺悔的機會都沒有。
她去高中門前看過錢進,也隻能站得遠遠地,在不引人注意的角落裏看一眼兒子。她不敢走過去跟錢進說話,她不能讓錢進在同學們麵前難堪,她又怕錢進當著同學們的麵,不給她留麵子。葉曉惠問自己,當一個母親為什麼會這麼難。
不管女兒、兒子怎麼對她,葉曉惠心裏就是放不下兩個孩子。範忠林的兩個孩子,大煒離家出走了,至今音訊全無,小煜受傷了,變得精神抑鬱,行為怪戾。葉曉惠一想起那兩個孩子,她的心就縮緊了,縮得全身都要戰栗起來。葉曉惠無論怎麼同情他們,都與事無補。她不僅幫不了那兩個孩子,她連範忠林也幫不了。
範忠林倒是從來不在葉曉惠的麵前提兩個孩子的事,葉曉惠心裏很清楚,他們兩個人心照不宣。範忠林把大煒的事,小煜的事,看成是他自己的事。他經常會突然發呆,眼睛發直。他也會時不時地顯得煩燥不安,坐臥不寧。葉曉惠多次聽到範忠林在睡夢中喊著大煒的名字,有時候把葉曉惠都喊醒了,他自己還在睡夢中,嘟嘟噥噥地說著夢話。
前幾天,葉曉惠做了一個噩夢。
葉曉惠夢見她和錢盛民帶著錢方、錢進去溜冰,錢進劃著一個冰車,載著錢方。劃著劃著,冰麵變成了水麵,眼看著冰車向水裏滑去,葉曉惠大聲地喊,“錢進,錢進……,”可是怎麼也喊不出來,她的嗓子被一個軟軟的東西噎住了,發不出聲音來。她伸手去推錢盛民,讓他快去救孩子。錢盛民卻轉過身去,不理睬她。葉曉惠再去看看河麵,錢進和錢方都不見了。“錢進,錢方”葉曉惠拚著命地喊。
“曉惠,醒一醒,曉惠!”
葉曉惠睜開眼睛,沒有錢盛民,沒有錢進,沒有錢方。她的孩子被河水衝走了。葉曉惠大汗淋漓,全身都濕透了,她的心吊到了喉嚨口,她伸手去抓錢盛民,還想喊。突然聽到範忠林的聲音:“曉惠,醒一醒,做夢了。”
“做夢了。”範忠林開了燈,葉曉惠雙手抓著範忠林:“你怎麼在這?”
葉曉惠好容易回過神來,“我做夢了?”她舒了一口氣,原來是一場夢。錢進、錢方不會有事的,他們都好好的呢。
範忠林把葉曉惠擁進自己的懷裏,撫摸著她的頭,輕聲說:“曉惠,想孩子了,就回去看看他們吧。”
“你怎麼不回家去看小煜?”
“郭莉是個不講理的人,胡攪蠻纏。”範忠林說。
葉曉惠仰起臉,看著範忠林說:“女人都不講理。”
他們雙雙陷入了對子女負疚的心理煎熬之中。
“葉師付。”全師付遠遠看見了葉曉惠,忙著緊走了幾步,迎上去。“葉師付,我家小子來電話了,說你們家錢方病了,可能是急性闌尾炎,他說住院做了手術,讓我告訴你一聲。”
全師付因為自己能為葉曉惠提供這麼重要的消息感到挺得意。他知道葉曉惠的情況,也知道這母女倆個不過話的原因。他非常願意幫她們做點事,他覺得,葉曉惠能來求他幫忙,是瞧得起他,是高抬了他,全師付是懷著一種感激的心情來找葉曉惠的。
“葉師付,我兒子說了,你要是想去看一看,到了學校先去找我兒子,他領你們去醫院。”
葉曉惠留下了全師付兒子的聯係地址,她到了車間,馬上給範忠林掛了電話。範忠林說:“曉惠,你要不要跟錢老師聯係一下。”葉曉惠沉吟了一會說:“他也許早就去了,忠林,你看我怎麼辦好呢。”
範忠林沒加思索地說:“當然要去看哪,曉惠,這還用考慮嗎?”
“忠林,他們也許都在那呢。”
葉曉惠是不想看見錢盛民。範忠林有點埋怨地說:“曉惠,你不該想別的了,這個時候,孩子最需要你,這也是改善關係的機會呀,你什麼都別想了,我們廠正準備派車上長春去一趟,我爭取讓他們明天就走,你請假吧,明天跟這個車,送你到沈陽,我和你一起去看錢方,帶的東西我來準備吧。”
葉曉惠離開錢盛民快三年了,她的心裏,實際上並沒有完全放下錢盛民。她常常會產生一些幻覺,覺得和錢盛民並沒有真正分開。他們共同生活的那些時光,恍惚就是昨天的事,一切都清晰地留在記憶中。
十幾年的夫妻生活,他們從來沒有爭吵過。錢盛民從來沒有對葉曉惠說過一句責怪、埋怨的話。直到葉曉惠離開家,錢盛民都沒跟她說一句過頭的話。
葉曉惠清楚地記著,他們辦完離婚手續,錢盛民告訴她:“家裏的東西隨你拿吧,走的時候,把門鎖好。”說完這句話,錢盛民拉起兩個孩子出去了。葉曉惠到了那個時候,才突然感到,她遠離了他們,她不再屬於這個家了。
錢盛民的寬容,倒讓葉曉惠無地自容了。她不敢再去麵對錢盛民,她不敢想象,明天到了錢方跟前會怎麼樣。
哈大公路上,車流密集。公路經過的鄉村集鎮,人力車,畜力車,機動車搶道並行。載重貨車蹚起的煙塵灰土鋪天蓋地,道路兩側的樹木,莊稼上蒙了一層厚厚的灰土,根本看不見綠色。這條連接東北三省的主幹線,早已經不堪重負。這幾年,受益於改革開放的政策推動,東北地區經濟迅速發展,公路交通的現狀,已經明顯適應不了經濟發展的需求。
葉曉惠和範忠林一起坐著第二毛巾廠的麵包車,早晨七點鍾就出發了。
“忠林,要多長時間能到沈陽啊。”葉曉惠問。
路上有不少失修的路段,坑坑窪窪,汽車開的很慢。
範忠林看著汽車時速表說:“現在是四十公裏的速度,要六、七個小時吧。”他指著道路旁邊一條高過哈大公路,正在修築的新路基說:“曉惠,你看,這是正在修的高速公路,中國大陸第一條全封閉的汽車專用公路。從大連到沈陽,全長三百多公裏。等這條路修好了,從營港到沈陽,二個小時就夠用了。”
葉曉惠把臉貼到車窗上,透過陣陣塵土,她看著範忠林說的高速公路上,許多橋梁,涵洞都已經竣工了,部分路段也已經能看出高檔公路的雛型。沿途的施工現場,紅旗招展。載重汽車,挖掘機,塔吊比比皆是。頭戴黃色安全帽的施工人員,穿梭在施工現場,這一路上到處都是轟轟烈烈的景象。
汽車在路上足足顛簸了七個小時,下午二點多鍾,他們才趕到座落在沈陽市內的中國醫科大學。
全師付的兒子,一個皮膚黑紅,帶著一副寬邊眼鏡的小夥子,熱情的帶著他們到了醫大附屬醫院外科病房。醫院規模很大,他們穿過了好幾幢樓房,走的眼花瞭亂,沒有熟悉這裏環境的人引路,還真夠他們找一陣子的。
因為是下午時分,整個住院部大樓裏顯得很安靜,病房裏更加安靜。葉曉惠和範忠林輕輕地走進了病房。錢方穿著住院服,一件寬大的白地帶條的上衣,斜靠在床頭的枕頭上,手上掛著輸液針頭,一個葡萄糖吊瓶掛在床頭。
葉曉惠迎著錢方的目光走過去。
錢方瞪著驚異的眼睛看著葉曉惠,直到葉曉惠到了她的眼前。“錢方,你怎麼樣了。”
葉曉惠望著女兒顯得消瘦的麵容問道。
母女兩人從棉紡廠門前那無言的告別以後,這是第一次相見。
“你怎麼來了,你怎麼知道的?”
錢方盯著母親,她看見了範忠林在她母親的身後。她本來因為母親能來看她感到高興的,爸爸沒來,那是因為她沒告訴爸爸。可是她不喜歡這個範叔叔來看她,範叔叔是大煒的爸爸,是她的敵人,是他們家的敵人,母親為什麼要和他一起來呢,錢方覺得心裏堵得厲害。
“錢方啊,聽說你住院了,你媽媽急壞了,非得來看看你,這是給你買的補品。”範忠林把一大包營養品放到錢方的床頭櫃上,又關切地問道:“錢方,今天手術第幾天了,誰在這護理你呀?”
範忠林沒注意,葉曉惠卻看出來了,錢方本來有些蒼白的臉這時候脹得通紅,她胸脯起伏著,一雙本來秀美,清澈的眼睛,現在露出惱怒的凶光,狠狠地盯著葉曉惠,一言不發。
葉曉惠躲開女兒的目光,對範忠林說:“忠林,我和錢方說幾句話。”
“好,好。”範忠林放下手裏的東西,走出了病房。
“錢方,有人護理你嗎,用不用媽在這陪你幾天?”看著範忠林出了病房,錢方繃得緊緊的神經稍微放鬆了一些。
“你帶他來幹什麼,我不認識他。”錢方忿忿地說。
“二嫂,你來了。”葉曉惠一抬頭,一個三十多歲的婦女,手裏端著個洗臉盆,站在床邊。
“秀意,是你在護理錢方啊。”葉曉惠認出了跟她說話的人,是錢盛民的四弟妹,錢方的四嬸,李秀意。
李秀意放下洗臉盆,從床底下掏出個折疊椅子出來,讓葉曉惠坐下。
“二嫂,你怎麼知道錢方手術了。我們都商量好了,沒告訴二哥。這孩子發病急,等你們來了再做手術根本來不及,他三叔給簽的字。我和三嫂輪著陪她幾天,再有兩天就拆線了,原來想出了院再告訴你們。”
葉曉惠說:“我是想到學校來看錢方的,正好單位有個順路的車,來了以後才聽說錢方住院了,是趕巧了。”
李秀意笑著說:“你看看,這是閨女和媽有心靈感應啊,哪有這麼巧的事。錢方啊,這回你該承認了吧,到什麼時候,當媽的都忘不了自己的閨女,你三嬸讓你給她當閨女,你問問你媽,她能讓嗎?”
葉曉惠攔住了李秀意的話頭說:“秀意,這些日子你們受累了,我來護理兩天,你和她三嬸歇歇吧。”
“那好啊,我們再怎麼上心,也不如你這當媽的呀。”李秀意收拾了一下自己的東西,臨出病房的時候說:“我告訴三嫂一聲,晚上不讓她來了。”
錢方看著四嬸走了,對葉曉惠說:“媽,我現在自己能下地,不用人護理了,你和他走吧。”
葉曉惠說:“錢方,你範叔叔要上長春去辦事,他一會就走了。媽在這陪你幾天。”葉曉惠不等錢方說話,就走出病房,對在走廊等候她的範忠林說:“忠林,錢方對我有氣呢,你別放在心上。我想在這待兩天,等她拆了線再回去。對了,錢方根本沒告訴他爸,錢盛民還不知道她住院的事,是他兩上叔叔和嬸子護理她呢。”
範忠林從手中的公文包裏拿出一遝錢來,對葉曉惠說:“曉惠,你說的遠了。這幾個孩子不都是這樣嗎,慢慢來吧。錢方能讓你在這護理她,這就挺好了,我再給你留點錢吧,你自己注意休息。”
葉曉惠不顧錢方的反對,硬是堅持留在病房。晚上,她打來熱水,給女兒洗臉、洗腳,和女兒一起在病房裏吃了晚飯。葉曉惠看著女兒不情願地接受著她的服侍,眼睛裏的恨意漸漸淡去。她忙前忙後,心裏熨貼、舒服,好象找回了一點點當母親的感覺。
夜深了,葉曉惠坐在床前,端詳著女兒。兩年不見,她看錢方又有了一些變化。女兒的額頭寬了,臉龐顯得豐滿了,成熟了。女兒的雙眼皮又長開了一些,把兩隻眼睛顯得更大更有神了。女兒的鼻梁也好象又長高了一點。女兒是個大姑娘了,一個天生麗質,楚楚動人的漂亮姑娘。葉曉惠看著女兒心裏十分滿足了,她想跟女兒嘮點嗑,又不知道說點什麼好。
“錢方,跟媽說說你們學校的事好嗎,你們都學些什麼?”
錢方看攆不走母親,索性就由她去吧。錢方這時候想的是,要借這個機會問一問她。她沒有回答葉曉惠的問話,而是按照自己的想法說:“媽,你要是想在這,就別怪我問你點事。”
葉曉惠說:“錢方,有什麼事,你就說吧。”
“那好,我就說了。”錢方還是停頓了一下,好象在給自己運運氣,壯壯膽。
“媽,你跟大煒他爸在一起,比跟我們在一起好嗎?”
葉曉惠沒料到錢方會提這種問題,她一下子有點語塞,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
錢方追問:“你說呀。”
“錢方,媽很想你們,媽無論走到哪一步,都忘不了你和錢進的。”葉曉惠是帶著哭腔說出這句話的。
“媽,我和錢進都不是小孩子,我們知道,你們結婚,離婚都由不得我們,當初生我們,也沒征求我們的意見啊!我就想要你一句話,你和爸爸,和我們一起生活痛苦嗎,你現在跟他在一起就幸福了嗎。你必須得告訴我實話,我想了好幾年了,我怎麼也想不明白,我早就想問你了。”
錢方圓瞪著好看的大眼睛,逼視著她的母親。
“錢方,你別逼媽了,媽說不上來,說不上來。”
“那你後悔了?”錢方又逼了一句。
“錢方,不說這些行不行,咱不說這些了。”葉曉惠有點求饒一樣想阻止錢方。
“媽,結婚、離婚都是你的自由,說話是我的自由,你幹嘛不讓我說呢。你想離婚的時候,什麼都不顧了,你們誰想過我們的痛苦。大煒他們家都成什麼樣子了。頭兩年,你光顧著自己高興了,什麼時候想過我們。你把我們推給爸爸,自己幸福去了。媽,你要是再年輕幾歲,再生個孩子,你還會想我們嗎。現在,你們高興勁過了,覺得寂莫了,又想起還有個孩子了,是不是怕老了的時候,沒人管啊,媽,你們也太自私了。
媽,說心裏話,我也想你,再怎麼說,你是我的親生母親,我怎麼能不想,錢進怎麼能不想你。可是你把大煒家給毀了,把咱家給毀了,媽,你告訴我,你幸福了嗎,你要是真的很幸福,我就算找到答案了。我們為了你能幸福,付出多大的代價都算有了回報,都算值了。要不,我們做的這麼多犧牲,不是太無辜了嗎。”
83陶瓷市場
遼河漲大潮了,河水翻卷著,湧進營港市遼河末稍的河床。河麵頓時開闊起來,幾十艘滿載著陶瓷製品的貨輪,趁著大潮水位高的時候進港了。傍晚時分,人們聚集在遼河岸邊,汽笛聲聲,貨輪昂首挺胸,用響亮的鳴笛回應著岸邊人們的注目禮。遼河上遊夾帶泥沙較多,退潮時,港口水位下降,載重噸位太高的貨輪不能靠岸,隻能等大潮時進港。營港市民把大潮時看貨船進港當做一大景觀。有時候許多船隻在海口等待大潮,進港的時候,浩浩蕩蕩。一艘接著一艘,甚為壯觀。這幾年,福建等地建築陶瓷工業發展迅猛,但是陶瓷體積大,份量重,又易碎,比較適宜水路運輸,營港市港口每年到岸的瓷磚,衛生潔具有幾千萬噸。已占貨物總量的百分之五十以上。逐漸形成了一個規模龐大的建築陶瓷批發市場。整個東三省建築陶瓷百分之七十左右從這裏批發轉運。
營港市民看準了這個機會,許多人在陶瓷市場租攤位,買鋪麵,開始經營陶瓷,營港市民們自己購買陶瓷製品選擇的餘地也大了。
錢盛民饒有興致地站在校長辦公室的窗前,看著正在漲潮的遼河,看著進港的貨輪,看著在他視線稍微偏東一點的一幢剛剛落成的大樓。
營港市政府去年籌資,向全社會呼籲,終於在高中附近的遼河岸邊,建起了這座全市囑目的,象征著尊師重教的教師大樓。
多年以來,國有企業的職工有條件分配到住房。教育戰線的職工,分到住房要困難得多。國家撥付教育經費不足,學校又沒有自創經費的能力。許多教師因此不安心工作,想方設法想跳出教育戰線。教育主管部門,主管領導設置了許多關卡,堵截人員外流。當年,進了教育係統,再想轉行比登天還難。用這種捆綁似的方式,留住了教師的人,也傷了教師的心。這幾年,國家越來越重視教育工作了,教師的社會地位日益提升。可是教師要成家立業,要生兒育女,這些基本的需求是政府必須要解決的。
從北京建起第一座教師大廈開始,全國各地借勢而發,地方政府為這個早就想解決,早就應該解決的問題找到了合理的根據和突破口。陳印堂付市長提請市政府,召開了專題會議,研究營港市教師大樓的建設問題。曆時三個月,籌集了一千多萬元的資金,準備建兩幢教師宿舍。錢盛民現在目光所及的這幢大樓,是第一期竣工的,一共是四十二戶,每戶麵積一百零二平方米,按局級幹部標準設計建設,這幢樓被稱為“高師樓,”分配給具有高級教師以上職稱的高級知識分子居住。
錢盛民的手裏正握著二單元四樓二號的鑰匙。
從星海搬入營港市,今年是第六個年頭了。他一直住在當年學校為他租的兩間平房裏。錢盛民從來沒跟學校提出過個人的要求,他知道學校裏不少老教師,還有幾代人擠在一起住的,跟他一起調入營港市高中的羅旭,至今還跟嶽母、嶽父住在一起。市裏籌建教師大樓,讓所有在教育戰線工作的職工喜出望外。錢盛民沒敢想象,第一批分配住房的名單裏就有他的名字。
錢盛民的眼睛沒離開窗口,沒離開遼河。他看著遼河對岸的天空是一片紅霞,他凝神的注視著那片晚霞,晚霞是一抹一抹的,層層疊疊的,橫慣在遼河北岸的天邊。晚霞的後麵,應該是夕陽。錢盛民想看見那夕陽,他很喜歡看夕陽的神采,夕陽的神韻。錢盛民總覺得夕陽是神秘莫測的,是稍縱即逝的,是耐人尋味的。他經常站在這個窗口,看著夕陽的悄然隕落,看著夕陽的斑斕色彩,直到天際消融進暮色。
錢進正在進行高考前的衝刺,每天放學很晚,錢盛民不願意一個人待在家裏。有時候,他回家把飯做好了,又回到學校。直到高三的學生放學,他再和錢進一起回家
這樣,錢盛民每天就有足夠的時間來欣賞遼河的景色。他的辦公室在四樓,臨窗而立,遼河景致一覽無餘。晚霞由紅變暗,變成灰色,夕陽始終沒有露麵。今天,岸邊的人太多了,進港的船太多了,天上的雲太厚了,汽笛的聲音太響了,夕陽躲在雲層後麵呢。錢盛民一直看著晚霞消腿,街上亮起了路燈,才收回目光,坐到辦公桌前麵。
他是今天才拿到新房鑰匙的。他要等錢進放學以後,一起去看看新房子。
今天早晨,校長把錢盛民喊到自己的辦公室。虎著臉對他說:“錢校長,雖然市裏同意了咱們學校報的住房分配方案。不過我對你還有點保留啊。分給你新房子有點浪費呀,鑰匙暫時扣在我這了。”
“韓校長,怎麼回事啊?”錢盛民有點摸不著頭腦了,他在校長的對麵坐下來。
“怎麼回事,有好幾個老師來找我了,一致要求暫不給你發鑰匙。”
“啊,對了,我還得補充一點,給我提意見的,還有市教育局的領導。”韓校長繃著的臉上,忍不住露出一點笑意。
錢盛民還是直著眼睛看著韓校長,我何時得罪這麼多人啊?錢盛民感覺著,韓校長好象在跟他開玩笑。
“老錢啊,新房子是給人住的。你說,等錢進上了大學,你一個人要這麼大房子幹什麼?”
“啊……。”錢盛民明白了,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要不,我等第二期,蓋麵積小一點的再要吧。”錢盛民說的滿誠懇。
韓校長瞪起眼睛來:“你給我裝糊塗呢,大家夥說了,這房子做新房正合適。老錢啊,沈虹不是挺好的嗎,這件事,謝玉茹他們跟你說了兩年了,你不想給孩子找個後媽,大家能理解。現在孩子們翅膀都硬了,你還等什麼呀?你要是對沈老師不中意,我們再幫你介紹一個,你說個條件,想要什麼樣的。你才四十多歲,什麼樣的找不著,幹靠什麼呀,你這是資源浪費,你知不知道。”
錢盛民幹笑了一聲,沒說話。
“我告訴你啊,大家夥說了,讓你先找媳婦,再住新房,我們都是想成人之美啊。你看看吧,鑰匙在這了。這次分配住房,咱們學校一共得了六戶,辦公室去把鑰匙一起領來的,單單把你的這一套送到我這來了。你呀,犯了眾怒,的確是得罪人了。”
韓校長從抽屜裏拿出一串嶄新的房門鑰匙,“啪” 地一聲拍在桌子上。
“韓校長,你說的事,我會認真考慮的。”錢盛民笑嘻嘻地說:“這鑰匙呢,我先去看看房子什麼樣,看看新房怎麼裝修,怎麼布置。”
“不行,你別跟我耍滑頭,今天你得有個交待,給大夥一個說法。”韓校長說著話,伸手去接電話。
錢盛民趁機一把搶過那串鑰匙,衝著接電話的校長擺了擺手。
現在,他手裏把弄的,正是這串鑰匙。
每戶新宅有四把鑰匙。“四把鑰匙,為什麼是四把呢?”錢盛民擺弄著,捉摸著。
星期天的下午,錢進難得放了半天的假,他要陪著爸爸去陶瓷市場買瓷磚。錢盛民跟鄰居借了一個三輪車。錢盛民坐在車上,錢進騎著,進了陶瓷批發市場的大門。
分配給錢盛民的新房子,建築施工的時候,進行了簡單的裝修,配備的衛生潔具和廚房用品大都是廉價的低檔產品。衛生間、廚房的牆麵上也隻貼了一米高的瓷磚,屋裏地麵都是水泥抹平的。凡是分到新房的住戶,都要重新進行一些改造。經濟條件好一點的,投入大一些,換窗戶、換門,鋪大理石地麵,廚房、衛生間設備都要重新配置,一般裝修的費用,相當於半數的房價。經濟條件差一點的,摸著衣服兜花錢,就是小打小鬧地改造,也要把廚房、衛生間的牆麵全部貼上瓷磚,地麵鋪上地磚,還要在牆邊,旮旯打一些衣櫃、地櫃、鞋櫃。至少要折騰幾個月,才能搬入新居。
錢盛民現在的經濟條件很緊張。他一個人的工資,供著錢方上大學的費用,顧著他和錢進兩個人的生活費,還要為錢進做好上大學的準備。分了新房雖說是件高興的事,可是錢盛民沒給新房子留出可用的資金。他和錢進參觀完自己的新家以後,決定買一點地磚,把地麵鋪起來,其餘的一切都不動了。
陶瓷批發市場裏,店麵一個挨著一個,門前和櫥窗擺放著各種規格,各種圖案的瓷磚、潔具、工具。專門賣水龍頭、淋浴器的商店裏,白鋼器皿擦的油光鋥亮,在太陽光下反著刺目的光。浴盆、坐便、洗手盆樣式繁多,色彩鮮亮。錢進看的眼花瞭亂,他慢慢地騎著三輪車,往兩邊看著。
“爸爸,你看那個洗澡盆還有藍色的,紅色的。你看這裏擺的瓷磚象織的花布一樣,真漂亮啊。”錢進忍不住地讚歎著,眼睛都有些不夠用了。
錢盛民說:“錢進,別光看熱鬧了,找一個大一點的店,咱進去看一看吧。”
錢進把車停在一個明亮的大櫥窗門前,錢盛民跳下三輪車。
店裏迎出來一個年輕的姑娘,笑盈盈地問好,領著錢盛民向擺放各種釉麵磚的展台走過去。
錢進放好了三輪車,進了這家店鋪。他跟在錢盛民和那個女孩子的身後,左顧右盼地看著大廳裏立體展示的各種牆麵磚,地麵磚。
這是一家陶瓷建材的專賣店,麵積很大,進了門縱深就有二十多米,瓷磚樣品擺放在通道的左側,右側是各種陶瓷潔具。在臨窗的收款專櫃旁邊,有一套紅木雕花座椅,紅木茶幾上放著一套考究的楠泥茶具,茶壺、茶盤、茶托、茶盅,樣樣精致,可以看出主人是一個頗有身份,深諳茶道的人。
錢進的眼睛盯住了一組燒著彩繪圖案的裝飾瓷磚。這塊瓷磚有兩米見方,圖案有些像少數民族的圖騰,一般用於禮堂,大廳的穹頂裝飾。錢進站在那麵瓷磚麵前,心裏想,這麼漂亮的瓷磚放在地上踩真可惜了。
他沒注意到,坐在雕花紅木椅子上的一個年青人輕輕地站了起來,小心地走近錢進的身邊。
“哥們,你是不是叫錢進。”
錢進回過頭看了一眼麵前的年輕人,這個小夥子比錢進大幾歲,圓頭方 臉,顯得很成熟,很沉穩。
“你是誰啊,你怎麼認識我?”錢進在自己的記憶中,找不到這個小夥子的印象。
“我叫李岩,範欣煒帶你到市場去過,我那時候賣服裝呢,你的名字好記。”
“我想起來了,李岩。”錢進一把抓住李岩的胳膊急切地問:“你知道大煒在哪嗎。”
李岩往左右看了一眼說:“你跟誰一起來的。”
錢盛民正在跟店裏那個女售貨員研究地磚,根本沒往這邊看。錢進說:
“那是我爸爸,沒有別人。”
李岩把錢進拉到後排的展位邊上,避開了錢盛民的視線。輕聲說:“大煒跟我叔在一起,他不想讓他家裏的人知道他在什麼地方。”
錢進象突然抓到了大煒一樣,還是急急地問:“他在幹什麼呢,在什麼地方,你能不能讓我給他寫封信,給他掛個電話也行,他真把人都急死了。”
李岩笑著說:“錢進,夠哥們,你還真挺仗義的。其實大煒也挺想你們的,他就是怕他爸,怕他媽去找他。”
“李岩,你快告訴我大煒的地址吧,我姐上大學好幾年了,我今年要是考上大學,也快走了,以後我們上哪找他去啊。”
李岩沉吟了一下說:“錢進,不是我不相信你,我答應過大煒。我這個人,說過的話,決不食言。這樣吧,我跟大煒說,讓他給你寫信,給你掛電話。他的地址,讓大煒自己告訴你,你家裏有電話嗎?”
錢進這才想起來,他們馬上就要搬家了。
“李岩,我們家現在沒有電話,我們快要搬家了,大煒要是再不跟我聯係,他就是回營港來,也找不到我們家。”
李岩說:“你們是來買瓷磚的吧,一會你跟你爸說,盡管選好一點的,價格我去跟老板講,給你們最低價。這個店裏的瓷磚都是我給進的貨。”
“李岩,大煒也跟你一起賣瓷磚嗎?”錢進還是想知道一些大煒的情況。
李岩攬著錢進的脖子,向錢盛民跟前走去。“咱去看看你老爸挑好了沒有。記著,別說我認識大煒的事啊。”
錢進自己騎著三輪車,和錢盛民一起把瓷磚拉了回來,搬上了四樓。
錢盛民扛著最後一箱瓷磚爬上樓,累得隻剩下喘氣的勁了。
爺倆個坐在瓷磚上,歇了一會。錢盛民說:“錢進,今天這點話幹完以後,你去安心學習、考試。房子的事不用你管了,等你考完試,你姐姐也放暑假了,咱們再搬家。”
錢進想再歇一會,他說:“爸爸,我的誌願到底怎麼報,咱得核計一下。軍校在體檢上有要求,你到底同不同意我報軍校。”
錢進一心想報考軍校。他始終沒忘記在212醫院跟軍人們接觸的那些日子,沒忘記救過他的祁峰伯伯,黃醫生,他也沒忘記範忠林曾經答應過要送他去參軍,特別是範忠林還想用送他參軍的事,把他從爸爸身邊奪走。現在,他想自己考軍校,實現穿上綠軍裝的夢想。他還有一個隱痛,大煒本來也是要參軍的,現在大煒當不了兵了,我就算替他去圓這個當兵的夢吧。
錢進有很優越的身體條件,體育項目樣樣滿分。磨爬滾打,他在參加學校組織的軍訓時,就顯露出機靈敏捷,吃苦耐勞的特點。高中的學生,十個有八個害近視,走進高三的課堂,不戴眼鏡的是極個別,極少數,可錢進的視力,始終保持在雙眼1.2的最佳狀態。錢進有那麼多適合當軍人的資本,他的心好象已經屬於軍營了。
錢盛民又是半天沒吭聲。他當然了解兒子的一切優越條件,他也知道兒子當兵的願望是大煒父子點燃的。錢盛民沒有理由反對兒子考軍校,連他自己也說不出來,為什麼對兒子參軍的要求激發不出熱情勁來。
“爸爸,軍校學生不用交學費,吃的穿的,全由國家包了,我聽說還給發生活津貼呢。我上了軍校,你就不用這麼緊巴了,你多給姐姐郵點錢,咱家還能寬裕一點。”
錢進想著各種理由,來打動爸爸的心。他想到,當年姐姐報自願的時候,爸爸讓她去征求一下媽媽的意見,姐姐沒去。輪到錢進了,爸爸為什麼不說讓錢進去征求媽媽的意見呢。媽媽肯定會支持錢進報軍校的,媽媽喜歡當兵的,大煒的爸爸……。錢進的腦子終於轉到這個症結上來了,怪不得爸爸不說反對,也不說支持,一提報考軍校,爸爸就不說話了。我真是個大傻子,錢進往自己的腦袋上拍了一巴掌,站起來,又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塵。
“爸,咱走吧,先不說這事了,還有好多天呢,到時候再說吧。”
這些日子錢進天天往傳達室跑,老校工看他急切地等著什麼,逗他說:“錄取通知書還得等幾天,正印著呢。”錢進不好意思地笑了。每天放學的時候,照樣去一趟傳達室。錢盛民這些日子忙著裝修新房子,他想在錢方放假回營港之前,把房子收拾好。有時候就不能等錢進一起回家了。
高考前一周,學校照例給考生們放了假。錢進收拾了一書包的複習資料,扛在肩上,撞開了傳達室的門。“錢進,有你的信了,是不是你等的呀。”老校工早就把錢進的信單獨挑出來,放在自己的抽屜裏了。
錢進放下書包,用雙手捧過老校工遞過來的信封。
營港市高中
錢進收
信封上仍然沒有寄信人的地址和姓名。“是大煒的字”錢進在心裏說。他捏著信封,挺厚。“大煒不想把他的地址寫在外麵,他在信裏會告訴我的。”錢進還是在心裏對自己說。
“謝謝了。”錢進衝著老校工點了點頭,抱起自己的書包,飛跑著奔回家裏。
他關好了房門,小心翼翼地打開信封,抽出信來。幾頁信紙裏,包著一張照片。範欣煒斜靠在一個吊橋的欄杆上,上身穿著一件棕黃色的皮夾克,下身是一條米色的牛仔褲,腳上蹬著白色的旅遊鞋。錢進看著大煒比走的時候高了,也胖了。隻是他的眼神顯得挺憂鬱,挺沉悶。照片中的大煒眼睛望著遠處,遠處的天空中飄著厚厚的雲霧,他的神情就和那天邊的雲霧一樣,迷茫,遊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