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迷失的幸福(3 / 3)

一個虎頭虎腦的小夥子,用房門鑰匙打開了門。兩個正在喝酒的人嚇了一跳,瞪圓了驚恐的眼睛。

剪著小平頭的年輕人,左額頭上有一條寸把長的刀疤,他手裏握住了一個啤酒瓶,好象隨時準備衝起來拚命的架式。坐在他對麵的是一個剃了光頭,麵色紅潤的年輕人,他的手已經插在了褲腰上。

開門的小夥子看見屋裏的兩個人,楞怔了一下,問道:“你們是才住進來的。”

“唉,對,對,我們剛住進來。”

小夥子看了看滿桌子的食物,沒說什麼,走到自己的床前,把手裏一個黑色的皮包塞進旅行包裏,側身靠在床上。

兩個喝酒的年輕人對望了一眼,鬆出手來,開始收拾桌上的東西。他們把桌子上剩下的東西統統倒進牆角的一個塑料簍裏,把啤酒瓶子擺到窗台上,也回到自己的床上躺了下來。

“兄弟,哪的人啊?”帶刀疤的年輕人問了一句。

“啊,遼寧的。”

“遼寧的,遼寧哪個市的?”

“營港市的。”

問話的年輕人好像激靈了一下子。

“就你一個人哪?

“啊,一個人。”

小夥子隨口答著話,站起來,脫了外衣,向門口走去。走到門口,他又返身折了回來,從旅行包裏拿出那個剛塞進去的黑色皮包,走出房間。不一會,小夥了從外邊回來了。這次,他把黑色的皮包墊到枕頭下麵,脫了褲子,蓋上線毯,頭朝牆躺了下來。

兩個喝酒的年輕人又互相看了一眼,帶刀疤的說:“哥們,咱也睡吧,把燈關了。”

一輛墨綠色的吉普車停在哈爾濱一個叫新豐旅店的門前,這裏是城鄉結合部,離市區還有十幾公裏。這家旅店,在這一帶是比較大的,共有四層樓,看樣子能有幾十個房間。何處長和一名偵察員走向服務台。

他們從一個四十多歲的女服務員手中接過一本旅客登記薄,翻著看了一會。

祁峰從後麵走了進來。

“祁局,你看看,今天登記住進十二個人,沒有。”

祁峰看了一眼登記薄,對服務員說:“有沒有沒登記的呀?”

服務員趕緊回答:“沒有,沒有。”祁峰多看了服務員一眼說:“我們再看一下昨天登記入住的。”

服務員又遞過來一個登記薄。祁峰仔細地翻動著。他的眼睛突然盯在一個名字上。

“這個人還在店裏嗎?”他指著那個名字問服務員。

服務員把本子拿到自己跟前看了看說:“還在這。”

“他是個年輕人嗎?”祁峰又問道。

“嗯,是個小夥,二十多歲吧。”服務員回答。

“住幾天了?”

服務員又把登記薄拿到跟前看了看。“這上邊寫著呢,六號住進來的,今天住了四天了,今晚上他回來的時候說了,明天要退房。”

“看看他住的房間號,我們過去看看。”

“同誌。”服務員麵露難色。“這麼晚了,人家都睡了。”

“祁峰盯住服務員的臉,看著她說:“他的房間裏還有人嗎?”

“啊,有,不,沒有,沒有。”服務員突然緊張起來。

又一台吉普車停在新豐旅店的門前,幾名著便裝的警察走了進來。一個高個子的警察上前握住何處長的手,悄聲問候了一句:“辛苦了。“

何處長壓低了聲音說:“楊局長,打擾你們了,我來介紹一下,這是祁局長,這位是哈爾濱市局的楊局長。”

祁峰簡單地和楊局長握了一下手。他那鷹一樣的目光盯住服務員那有些蒼白的臉,他發現這個女服務員全身都在顫抖。

祁峰伸手拿過那個登記薄,迅速掃了一眼,對一個偵察員說:“看住她,快,跟我來,302房間。”話剛出口,他已經拔出手槍,跨上了樓梯,一步二個台階,竄上了三樓。

樓房裏靜悄悄的,地上鋪著化纖地毯,聽不到他們的腳步聲,302房間裏也沒有一點動靜。祁峰和楊局長握著槍逼近了房門口。何處長後退了一步,飛起一腳,向房門踹下去,“嘭”的一聲,門被撞開了。一個身影閃身到了窗口,何處長撲了上去,把槍頂在那個已經上了窗台的人身上。

“不許動,警察!”

擁入房間的警察同時控製住還在床上的另外兩個人。

在那兩個喝酒的年輕人身上,搜出了營港市六起搶劫案中被搶的手表、項鏈、現金,搜到了歹徒作案用的手錘和匕首。

據兩個歹徒交待,他們還準備等到夜深人靜的時候,殺害同屋的旅客,他們說看見那個旅客手裏有錢。

旅店的服務員,並不是歹徒的同謀。她隻是私下裏收了兩個歹徒五十元錢,答應他們不用登記了。

祁峰讓何處長詢問了和歹徒住在一個房間的那個營港市的小夥子。

小夥子名叫範欣煒,營港市人,在福建一家服裝廠打工。這次是替老板到哈爾濱來收一筆貨款的。老板答應他,收到貨款以後,回營港市家裏看一看。小夥子說,他已經三年沒回家了。

哈爾濱公安局派出一輛押運車,押送兩個歹徒。

範欣煒上了祁峰的吉普車。

營港市的警察們已經奔波了一天兩夜。看著天又快亮了,他們要馬上往回返。

範欣煒懵頭懵腦地上了車,手裏還緊緊地抱著自己的黑色皮包。剛才警察把他的皮包拿走了,當著他的麵,數包裏的錢,還做了記錄,那是四萬五千元的貨款,當時他心裏緊張極了。還好,他們問完了話,就把包還給他了。

“這些警察,都學過武功似的,不知道怎麼就進了屋。”範欣煒摸了摸後腦勺。昨天晚上,他根本沒反映過來是怎麼回事,就被一個警察按在床上,用搶頂住了他的後腦勺。

剛才問他話的警察說,他和兩個窮凶極惡的歹徒住到了一個房間。那兩個喝酒的小子,是殺人犯,是歹徒。範欣煒撓撓腦袋,還是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

天色剛剛泛白,一個個子很高,身材魁偉的警察正在跟幾個人握手告別。範欣煒從車窗望出去,怎麼覺得那個人的背影有點麵熟。沒等他再想下去,寬肩厚背的警察轉過身來,向吉普車走來。“祁伯伯。”範欣煒情不自禁地想站起來,剛一抬頭,“砰”的一聲,腦袋碰上了吉普車的篷頂。這時候,祁峰已經到了車門口,一步跨上了吉普車,坐到範欣煒的身邊。剛才問他話的那個警察,坐上了司機旁邊的座位。他們向站在外頭的人揮了揮手,吉普車開動了。

“祁伯伯,”範欣煒委屈地喊,“你是來抓我的嗎?”

“大煒。”

祁峰伸出胳膊,把大煒摟進自己的懷裏,用那支粗壯的大手,撫弄著他的頭發。“你這個混小子,今天你是揀了一條命啊,也得算你立了一個大功吧。大煒啊,你讓我們找的好苦啊。”

範欣煒鼻子酸了,他強忍著眼淚,昂起頭看著祁伯伯。一千多個日日夜夜,他在一個陌生的環鏡,在陌生的人中間,輾轉謀生,由一個不涉世事的中學生,一步跨進了讓他目不暇接,身不由己,充滿了生財機會,也布滿了坑人陷阱的商海。多少回夢遊家鄉,思念他所熟悉的每一個人,他想混出個人模狗樣的,再回營港。他的同學,他的朋友們上大學的,參軍的,參加工作的,他們有幸福的家庭,有親親的父母,範欣煒沒有,他要自己去闖一片天地,他總想抓住點什麼,抓住一點可以回營港的資本,那時再回營港。錢進給他寫了一封很長的信,告訴他小煜的遭遇,小煜的變態,小煜的危險。錢進說:“大煒,你妹妹的傷疤並不嚴重,一點也不影響她的智力,也不影響她的生活,隻是她心裏的傷疤太嚴重了,她變成了一個冰人,一個木頭人,一個沒有感情,沒有喜怒,沒有交流的怪人。大煒,我害怕她再這樣下去,精神上要崩潰的。她連應屆畢業生的聯歡會也不參加,也不跟同學們照相,大煒,從你走了以後,我從來沒見你妹妹笑過一回。大煒,你得幫一幫她呀,再這樣下去,不是很可怕嗎。”

那天,大煒讀著錢進的信,從房間跑了出去。他把頭伏在宿舍外麵的山牆上,很久很久。

“媽媽呢,她隻會怨恨,她做不了小煜的工作。爸爸呢,爸爸本來最受他們兄妹的尊敬和崇拜,爸爸懂的東西多,能講道理,能說服人。可是,爸爸自己毀了他在我和小煜心中的形象,小煜對爸爸失望了,爸爸的那些理論,那些道理貶值了。小煜,你還有哥哥,哥哥永遠忠實於你,哥哥永遠都要保護你,關心你。在你最需要哥哥的時候,哥哥遠離了你。我知道你現在想什麼,你恨所有的人,也恨哥哥了。隻有這種錐心的恨,才會使你變成現在的樣子。小煜,錢進看的很對,你這樣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別人毀不了你,你自己可別毀了自己啊。”

範欣煒為了他的妹妹,他要回家了。工廠老板給他派了一個到東北討帳的差事。他昨天剛剛拿到那筆貨款,沒想到竟將一支腳跨進了鬼門關,差一點成了兩個亡命徒又一樁血案的受害人。

範欣煒緊緊地抓住祁峰的大手,激動地喘著粗氣,他的胸脯激烈地起伏著,兩滴熱淚流了下來。“祁伯伯,你知道小煜她現在怎麼樣了嗎?”

祁峰幫著大煒抹去眼淚,問道:“家裏的情況你都知道吧。”大煒點了點頭。

“你跟家裏通信了?”祁峰覺得挺奇怪。半個月以前,他給範忠林掛過電話,打聽大煒的情況,範忠林還說沒有消息。

“祁伯伯,這幾年我跟誰都沒聯係,是上個月才跟錢進聯係上的。”

“錢進,這個混小子,我也好幾年沒見著了,他幹什麼呢?”祁峰忍不住問道。

“錢進說,他要報考軍校,他爸爸不太支持,可能是因為我爸吧。我不知道他到底考哪個學校了。”

“錢進打小就想當兵,還跟我說過呢。大煒,你從小不也想參軍嗎?”

“祁伯伯,我考不了軍校了,再去當兵,還有啥意思啊!”大煒對自己已經完全沒有信心了。

“大煒,回家以後,看看爸爸媽媽,和小煜多談一談。你要是還想參軍,祁伯伯幫你想想辦法。別去南邊了,我是看不出來,你怎麼都不像塊經商的料,這腦碴,平平坦坦的,那經商掙錢的人,腦袋是尖頂的,見到錢眼得能鑽進去,你呀,不是那個品種。”

範欣煒站到自己家的門口了,他輕輕地敲了幾下門。屋子裏有電視的聲音,雖然已經是晚上十點多鍾了,屋裏的人還沒睡下。許是他敲門的聲音太小了,他又加大了一點力度,敲了兩下。電視的聲音停止了,沒有人來開門。範欣煒又敲了兩下。

“誰?誰在敲門。”是郭莉的聲音,顯得音啞,無力。

“媽,我是大煒”

“大煒。”門忽地一聲被推開了,郭莉穿著睡衣,發瘋一樣地衝了出來。

“大煒,大煒,我的兒子,你從哪冒出來的。”

郭莉撲過來,她想抱住大煒,大煒倒是伸出手抱住了媽媽。

“媽,我回來了。”

郭莉用拳頭捶打著兒子的胸脯,“你個該死的孩子啊,你跑哪去了,我以為再也見不著你了,媽差一點就死了,你就看不見媽了,你個混蛋的兒子啊。”

“媽,咱進屋說話。”大煒推著母親進了屋。“媽,小煜呢。”

“小煜考上大學了,人民大學,非要提前去報到,說要上北京去逛逛,她也不知道你能回來啊,走了三天了。大煒,你咋不給媽寫封信來呢?”

“媽,小煜的臉落下的疤嚴重嗎,有沒有照片,我看一看。”

“哪來的照片,這孩子把鏡子都給扔了。剛做完手術那會,挺難看的,這兩年長平了一些,不那麼明顯了,你怎麼知道的?”

“媽,我是坐祁伯伯的車回來的,祁伯伯都告訴我了。”大煒不想讓媽媽知道他和錢進通信的事。

夜深了,郭莉和兒子聊的也累了,自己先去睡下。大煒一個人進了妹妹的房間,他坐在小煜做功課的椅子上,他想感覺一下妹妹這兩年的心境。

窗口有兩個發黃的蟋蟀籠子,每個蟋蟀籠子的下麵,都係著一個風鈴。夜晚,微風吹進窗欞,風鈴輕輕地擺動著,沒有聲音,隻有掠過的風讓風鈴帶著蟋蟀籠子晃動,使這間失去主人的房間還保留著一點生氣。

“小煜,我知道你為什麼要提前走掉,你不想讓爸爸來送你,不想讓老師和同學們來送你,你打定主意,要避開所有的人。可是,大學裏還要有老師、有同學,你必須麵對,你逃避不了的。小煜,你將怎麼去麵對新的環境啊!小煜,哥哥要是在家,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了,就算發生,也該發生在哥哥身上,哥哥是男孩子,不怕這些,可是你怕,你把自己的形象看的比自己的生命還重要。你現在賭氣學習,是破壞性地摧殘自己。小煜,千萬不能因這點挫折,葬送了你的才華呀。”範欣煒就這樣在妹妹的屋子裏坐了一夜,他知道自己無法補償對妹妹的謙疚,他已經決定明天就走,他要到北京中轉,去找小煜。他是為了妹妹才回營港的。

天一亮,範欣煒就先去火車站買好了當天晚上開往北京的火車票。現在,他要去找錢進,錢進是他最想見到的朋友。

按照錢進給他的地址,範欣煒找到了錢盛民的新家。兩個兒時的夥伴激動地擁抱在一起,互相擊打了一頓。錢方已經提前返校了,範欣煒沒有看到錢方,既感到很失望,又有一種無奈的釋懷。他其實是又想見錢方,又怕見錢方的。錢盛民從大煒的身上,好象看到了這幾年他經曆的一切磨難。範欣煒,已經完全蛻去了學生時代鮮活,稚嫩的本色,儼然變成了一個閱盡滄桑的故人。他翹起二郎腿,嘴上燃著香煙,滿口都是生意場上的新鮮事,對於錢盛民和錢進這樣從不關心商界、不懂市場的人來說,大煒講的每一件事,他們都覺得很新奇。

“大煒,你還回南方嗎?”錢進問。

“不回去,我幹什麼啊?”

“參軍,你也參軍吧。”錢進一直都是這麼想的,他希望大煒也能實現自己的夢想。

“祁伯伯還真說了,要幫我辦。可我不想了,進不了軍校,當三年大頭兵,還得複員,有什麼意思。我現在給老板當銷售員了,過幾年,我把路子跑熟了,就自己幹。在南方,最有能耐的人是做買賣的。”

錢盛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問道:“大煒,錢方上學那年,收到一個郵包,有兩件衣服,是不是你寄來的,郵包沒有落地址。”

大煒本來是談笑風生的,聽到錢盛民這一問,心情顯得沉鬱起來。

“是我寄的,那年,我也應該考大學的,那時候,我真羨慕他們,嫉妒他們。”

“我姐當時就說了,一定是你寄的。大煒,我姐那天罵你了。”錢進詭秘地說。

“是嗎,罵我什麼?”大煒笑著追問。

“我姐說,這個該死的大煒。”錢進趴在大煒的耳邊悄悄地說:“我姐哭了,還有,那天我把你給我寫的信讓她看了,她哭了半宿呢。”

範欣煒變得安靜起來,好象又回到了純真的學生時代,他的臉上露出一絲苦笑。

“錢進,給你姐姐寫信的時候,替我問她好。”

“大煒,我給你留個地址,你自己給她寫信唄。”

範欣煒搖了搖頭,“你先告訴她,我挺好的,等我在南方混出點模樣了,再回來。”

範欣煒站起來跟他們道別:“錢老師,你多保重。錢進,我就不能送你了,記著,給我寫信。”走到門口,他又叮囑了錢進一句話:“等你到學校,穿上軍裝以後,照一張照片郵給我吧。”

從錢進家裏出來,範欣煒找了一個公用電話,他先給第二毛巾廠掛電話。

祁伯伯告訴大煒,他的爸爸走遍了全國的大型服裝市場,一直到現在,還在找他。大煒想告訴爸爸一聲,不讓他再到處找了。範欣煒根本就沒在服裝市場幹過。他跟著李岩的叔叔李少陵到了福建石獅以後,李少陵介紹他進了一家生產低檔服裝的小工廠。工廠的生產條件非常簡陋,服裝質量也很差,可是銷售的非常快,供不應求。工人天天加班加點地超負荷勞動。

範欣煒剛去的時候幹搬運工。成捆的化纖布料,輔料源源不斷地進廠。成批的成衣,不熨不疊,查好了數量,裝上箱就賣出去了。據說是通過邊貿,賣到俄羅斯去了。

範欣煒在這個小廠裏幹了一年的力工,住著大鋪的工棚,吃著南方的線米。他最難以忍受的是福建的氣候,悶熱、潮濕,夏季他渾身生滿痱子,晚上很難能睡著覺。

有一次,他在太陽底下接連幹了二個小時的活,汗都流幹了,暈頭暈腦,一腳踩在一根施工時丟下的鋼筋上,鋼筋穿透了他的腳背。範欣煒養傷期間不能再幹重活,工頭就讓他坐在裁剪機旁邊,幫著劃線、分發衣料。範家是裁縫世家,範欣煒身上有三代人從事裁剪、縫紉的遺傳基因。他無師自通,很快就在裁剪上顯露出潛質來。

老板正愁著找不到象樣子的裁剪師付,範欣煒掙的是力工的錢,幹著大技工的活,他也算因禍得福,在案板和裁剪機上一幹就是兩年。這兩年當中,他把老板的兒子帶出了成手,也和老板的兒子,一個比大煒矮半頭的福建小夥子成了好朋友。

範欣煒接到錢進的信以後,急著回來看一看小煜。他去跟老板請假的時候,精明的福建老板決定,讓他去搞銷售,負責東北一帶的業務。

第二毛巾廠的電話是掛通了。對方告訴範欣煒,範廠長出差了,在河南,要過幾天才能回來。

大煒放下電話,心裏既感到失望,也覺得挺輕鬆。他寧願是這樣的結果,他覺得這也許比他真的見了父親要好一些。

86兄妹

範欣煜是一個人上北京去的,離正式報到的時間還有一個星期。先是郭莉要送她,小煜說媽媽身體不好,坐一宿的火車,怕她受不了,買臥鋪票吧,她們又舍不得花那麼多錢。後來,欒姨要送她,又怕到了北京,找不到住的地方。爸爸托欒姨捎了信,也想送她,小煜不想接受。這麼多人都要送,反倒讓小煜下了決心,自己走。她走的悄無聲息,入學通知書上寫了,一應行李、生活用品都由學校統一配備,她隻需要帶幾件隨身衣服。小煜買好了當天晚上九點鍾的票,直到晚上七點鍾的時候才告訴媽媽,她拿好自己準備的衣物,和郭莉一起先去了欒姨家。郭莉和欒姨把她送上了火車。

三年的高中生活,範欣煜得益於欒姨的關心和愛護,也得益於錢方的幫助。她經常給錢方寫信,和錢方通信成了她業餘生活的主要內容。她把自己的憂鬱、苦悶、失落付諸於筆端。把怨憤、孤獨的心境用文字去表述。範欣煜原本是文科的優秀學生,文筆流暢,她自己通過寫信,抒發了沉鬱的心情,表達了不為人知的情懷,也在暢快淋漓的抒發中,享受著一種宣泄的快樂。

有一次,營港市下了一天一夜的大霧,嚴重地影響了城市的交通。範欣煜頭一次看到這麼濃的霧天,她給錢方寫信,抒發自己對霧的感受。她寫道:

錢方姐姐:

今天,營港市下了一天的大霧。

我突然發現,這大霧好象是為我下的,我從心底產生了一種喜歡迷霧的衝動。

好象是水蒸汽從機車中湧出,又好象是遼河水被強度蒸發。漫天的霧靄,漫天的雲。燈光在雲霧裏是瑩火蟲,樓宇在雲霧裏是海市蜃樓,我走在雲霧裏,那就是九天仙女降凡塵了。

我喜歡雨,喜歡雪,喜歡風,我今天才突然發現,自己更喜歡霧。

這雲遮霧罩的迷茫,這混沌淡定的憂鬱,這撲朔迷離的神韻。霧靄是海洋的蒸騰;霧靄是天邊的雲霞;霧靄是高山的披肩;霧靄是心靈的麵紗。霧靄掩去了世間的醜陋;霧靄是小煜的心境……。

錢方姐姐,我好多天沒有這麼好的心情了,要是天天下霧該多好啊!

錢方通過小煜的信,捕捉她精神世界的每一點變化,適時地給她一些健康向上的引導。她的回信,總是充滿了生活的哲理,還經常夾帶一些名人的軼事和格言,有著很重的知識含量。

錢方給小煜的這封回信,避開了她對霧的迷戀。她認為,那是小煜用一種掩耳盜鈴的心態逃避現實。錢方換了一個話題,她跟小煜討論起她的名字來。

錢方說:“煜字,同昱。指日光照耀。昱又加上火字旁,按照漢字六書的解釋,這個字應當是會意字。太陽立在天空,象火一樣的光芒照耀著大地。在太陽的照耀下,才有欣欣向榮的大千世界,才有豐富多彩的人間生活。從女媧補天到誇父逐日,追求光明,追求幸福是人類的最高理想。我們的名字,將伴隨一生,她寄托著父輩的希望,預言著人生的步履,是一個人終生的追求和目標。

範欣煜,一個多麼明亮,多麼燦爛的名字。小煜,要讓自己名如其人,照亮自己,再去照亮別人。

小煜,我也有一件感觸很深的經曆和你分享。你知道帕瓦羅蒂嗎,他是全世界最著名的三大男高音歌唱家之一。前幾天,他到中國來演出,我真的很幸運,竟然親眼看了他的表演。他的歌,能把你帶進他的世界裏去,那才叫餘音繞梁,三日不絕呢。帕瓦羅蒂演唱了他最著名的歌曲《我的太陽》。小煜,他到中國來了幾次了,他的歌能征服全世界的聽眾。小煜,我把這首傳遍世界的意大利歌曲抄給你,我相信你一定會喜歡的。

啊,多麼輝煌

燦爛的陽光!

暴風雨過後,天空多晴朗,

清新的空氣,令人精神爽朗。

啊,多麼輝煌燦爛的陽光!

還有個太陽比這更美,

啊,我的太陽,

那就是你,

太陽,我的太陽,

那就是你,

那就是你。

兩個女孩子,就用這種書信往來的方式,傾訴著心聲,交流著心語。錢方還經常精心挑選一些優秀的圖書寄給範欣煜,然後再跟她一起討論,交流讀書的心得。她的循循善誘,她深刻的思想和見解,都對範欣煜產生了積極的影響。這些精神滋養,給範欣煜封閉、枯燥的生活輸送著陽光和雨露,潤澤著她那顆悲觀、失落的心靈。她雖然沒能完全恢複到過去的狀態,卻已找回了堅韌的信心和勇氣,重新萌發出麵向新生活的激情。

範欣煜在高考前報自願的時候,也猶豫彷徨了一段時間。以她平時的學習成績,她認為自己報考北京大學有一定的風險。當年高考是首選第一誌願,第一自願如果取不上,第二誌願就隻能等待缺額補齊,想進入理想的院校就有難度了。郭莉的意見是讓女兒報北師大,這樣穩妥一些,將來工作也好安排。範欣煜自己喜歡學法律,她好象感覺到母親對法官,對法院有些反感。

範欣煜在拿不準主意的時候,想到了錢方。她把自己摸擬考試的成績,自己對專業的想法,以及她母親的意見詳細地告訴了錢方,她要讓錢方幫她拿主意。

錢方考慮再三,給父親掛了個電話。她和範欣煜是有約定的,兩個人的通信,不向任何人透露。錢方實在是覺得這件事事關重大,她有些力不從心,必須請求父親的援助了。

錢盛民告訴女兒,像範欣煜這樣的尖子學苗,高中的資深老師都會幫助他們選報自願。由於範欣煜的特殊心態,老師們很難跟她溝通。學校已經為她準備了三套方案,正在研究通過什麼辦法和她溝通,錢盛民問女兒,你能不能做做範欣煜的工作,讓她接受老師的建議,這些老師都是有多年臨考經驗的,一定會對她有幫助的。

錢方連夜給範欣煜寫了回信,她沒有完全按父親的意見辦。錢方要尊重和維護她和範欣煜的友誼,她象嗬護一個稚嫩的幼雛一樣,不想讓別人破壞了小煜正在複蘇的心氣。她想,範欣煜既然寫信要跟她討主意,就是不想讓別人染指她自己的事情。錢方按照自己的想法,鼓勵範欣煜報考自己理想的學校,自己理想的專業。她說:“高考是人生的一次博擊,報考自己理想的學校,你不是完全沒有可能,隻是在爭取之中。發揮的好一些,臨場保持平穩的心態,這就是考分。小煜,你給我寫的信,足見你的才氣,我一直以為你應該考北大,如果報北大有風險,應該把人民大學當做穩妥選擇。”

錢方在信的結尾處,委婉地建議範欣煜,“我必竟離你遠一些,了解的情況少,我的意見顯得底數不足。小煜,你能不能去找我爸爸,讓他幫你做一些分析和預測。”

信郵了出去,錢方沒忘了又給父親掛了電話,她再三告訴父親,不要泄露她們的秘密,不要主動去找範欣煜。

範欣煜在接到錢方回信的第二天,主動敲開了錢校長辦公室的門。

錢盛民試探地跟她商量,“範欣煜同學,我把咱學校指導高考報自願最權威的老師請過來,一起幫助你分析、研究一下好不好,他們都很關心你的選擇,他們的意見一定會對你有幫助的。”

範欣煜欣然接受了錢盛民的提議。

在市高中幾個老師的參與下,範欣煜自己填報了高考自願。從錢盛民的辦公室出來,範欣煜悄然地流下了一行熱淚。

她以為學校的領導和老師會很討厭自己。有誰願意跟一個心理變態的學生交往呢,她是自己在心理上排斥老師,她知道自己曾多次拒絕過老師們的幫助,傷害過老師們對她真心的關愛。學校的老師們,沒有人敢主動跟她說話。她聽了錢方的勸告,硬著頭皮去找錢盛民。她也說不好是什麼原因,她認為錢校長也許能對她好一些。在這之前,範忠林約她到高雲飛家裏去,要幫她研究一下報自願的事情,範欣煜冷冷地一口回絕了。她讓高雲飛轉告父親,她的事情不用父親操心了,她自己能夠處理的。

當她給錢方寫信求援,當她走進錢盛民辦公室的時候,範欣煜沒有想到學校會有那麼多關心她,願意幫助她的人。錢校長告訴她,學校已經為她的事研究過幾次,拿出了幾套方案,就等著跟她商量。範欣煜坐在老師們中間,享受著師長們慈愛的目光,這種感覺好象離她已經很遙遠了,今天,範欣煜似乎找回了這種感覺,可是,她馬上就要離校了。

硬座火車在夜幕之中把範欣煜從東北關外帶進了關裏。她一夜都沒有合眼,聽著列車廣播員報著那些她既熟悉又陌生的站名。葫蘆島、山海關、唐山、天津、通縣,天色微明的時候,列車進了北京站。

範欣煜從來沒出過遠門,更沒有一個人出過門。她是在地理課上,知道了中國那些大城市的名字,在曆史課本上,了解到那些與戰爭和重大曆史事件有關係的城市和區域。火車過山海關的時候,她趴在車窗上往外觀看,她以為能看到山海關的險竣。列車外,漆黑一團,隻有列車行進的隆隆聲響,看看手表,正是半夜十二點鍾。範欣煜走出北京站,她顧不得欣賞北京站的雄偉,隨著人流出了站台。她來的太早了,學校要等到正式報到的時侯,才能派出接站的專車。範欣煜找到學校,安頓下來,她簡單地熟悉了一下學校周圍的環境,就開始安排這一個星期的日程了。

範欣煜在下車之前,從列車員手裏買了一張北京市的交通圖。她要在這一個星期的時間裏,把她聽說過的地方走一遍。

她用了一天的時間遊覽了天安門廣場,故宮博物院,軍事博物院。又用了一天的時間去看了圓明圓,頤和園。今天,是範欣煜到北京後的第三天了,按她自己的安排,她要去八達嶺長城和十三陵。

範欣煜隻帶了一個涼水杯,匆匆走出校園,直奔校園門前的公共汽車站。一輛兩節的長龍客車緩緩地靠站,車門一開,下車的人還沒等下來,等著上車的人已經擠在了車門口。下車的人隻好推開擁擠的人群,從人群縫隙中穿過去。範欣煜昂著頭靠在車廂的一側等候擠上車去,這一趟車下來的人很多,突然一個高高個子的男青年出現在車門口,他把背包舉在頭頂上,擠在上車的人中,使勁的衝出來,穿過人群,男青年抻直了衣服,定了定神,好象要辯別一下方向。

等候上車的人一擁而上,車門關上了。長龍客車緩緩地啟動,開走了。車站上留下了一個人,沒有上車,她呆呆地站在那裏望著這個剛擠下車的男青年。

“哥啊,”範欣煜發瘋一樣地撲過來。

“小煜。”

範欣煒手裏的背包掉在地上,他抓住了撲過來的小煜。

“小煜!”

“哥,你上哪去了?哥,你上哪去了?”

範欣煜撲打著哥哥,她抓過範欣煒的一隻手,塞到自己的嘴裏,一口咬下去,淚水象湧泉一樣淌在哥哥的手臂上。範欣煒任憑妹妹撕咬,他隻覺得被妹妹咬住的手背有一點麻,竟一點沒覺出痛來,他的心,痛的比手要厲害。

小煜哭夠了,咬夠了。抹了一把眼淚,才想起來問哥哥:“你回家了嗎?”

“回了。”

“回來幾天了?”

“一天。”

“一天,你就在家待一天?”

“要不是因為你,我還不回來呢。”範欣煒伸出食指,小心翼翼地觸摸了一下小煜下頜上的疤痕。

“你怎麼知道的,你怎麼才知道?”

“我最近才跟錢進聯係上,錢進告訴我的,小煜,你提前這麼多天就來報道,學校有人接待嗎?”

範欣煜拎起哥哥的背包。“走,上我宿舍去。哥,從我受傷以後,我就一天都不想在營港待了。我總是覺得到處都有人在窺視我,在議論我。我每天照鏡子的時候,就隻能看到這塊疤,就算別人說看不見,不明顯,可我自己偏偏看得見。哥,要不是你離家出走,我可能早就走了。我忍啊,忍啊,你說,你走了,弄得滿城風雨,我要是再不辭而別,咱家成什麼了,媽還怎麼活。就是爸爸,也沒法在營港再待下去了。我雖然恨他,我也不想把他逼得走投無路啊。”

“哥,你不知道,我一下火車,心裏就徹底放鬆了。這兩天,我走在街上,眼裏沒有一個熟人,這種感覺真是太好了。”

“我不是熟人嗎?”範欣煒沒想到妹妹有這麼好的心情,比他預想的要樂觀。

“你,你是從地底下冒出來的,你不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