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迷失的幸福(2 / 3)

“錢進,你好:

李岩掛來電話,說了你們見麵的情況,真是很羨慕你們,也有點嫉妒你們了。

錢進,我在南方一切都很好,可能比你們想象的要好吧。

三年來,我沒給家裏,也沒給朋友寫過信。這是我寫的第一封信。

錢進,我們倆是最要好的朋友,我們本來有那麼多美好的理想,我們也許會成為同事,會成為戰友,也可能成為親戚。當我看到這一切都成為不可能的時候,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我當了逃兵。那時候我以為隻有避開這一切,我才可以重新開始,我想重新開辟一種沒有尷尬,沒有失落,沒有傷心欲絕的生活。

其實我想的太天真了,隻要你曾經有過,經曆過,你就是逃到月球上去,也擺脫不了心靈的折磨。這三年,不說謀生的艱難,隻說想忘掉的,一件也忘不掉,越是不願意想的人,想的越多。越是不願意想的煩心事,越是沒完沒了的煩你。

錢進,我不知道家裏的情況,不知道我媽媽和小煜的情況,不知道錢方的情況,你給我寫封信,告訴我吧。我知道他們都會比我生活的愉快,但是,我還是想知道。

錢進,你就別問我的情況了,幾句話也說不明白,我也寫不明白,將來,我們見麵的時候,再慢慢地告訴你吧,我現在就想知道你們的情況。

錢進,你千萬別把我的通信地址告訴我爸爸,我媽媽。該回去的時候,我會回去看他們的,真的很想很想你們。

錢進,我不能再寫了,再寫我會讓住在一起的哥們笑話我,我不能讓他們笑話我,我不能在他們麵前淌眼淚,你能理解我的。

問錢老師、錢方好。

想念你的:大煒

錢進的眼淚悄無聲息地順著眼角淌了下來。他又拿起大煒的照片,淚眼模糊地看著。大煒的身後,是一片湖水,蔚藍色的湖麵平靜無波,遠處是隱隱約約的山巒。錢進不知道照片裏是什麼地方,照片上也沒有標明。他想和大煒對視一會,可是大煒的目光是望著遠處的雲霧。

外邊有開門的聲音,錢盛民回來了。錢進趕緊用袖子擦了擦眼淚。

“錢進,今天回來的挺早啊。”錢盛民放下手裏的工具,衣服上還沾著幾塊白灰。

“爸,大煒哥真的來信了,還郵來一張照片。”

錢進把信封遞給了父親。錢盛民看完信,看著錢進問道:“你打算怎麼辦?”

錢進說:“我這就給他寫信,把這邊的事全都告訴他,我想勸他回來。”

“你沒想過要不要告訴他家裏人一聲嗎?他們可能一點他的消息都沒有呢。”

“大煒不讓告訴。”

“咱們想點什麼辦法,起碼給他們報個平安。”

錢盛民端上飯菜,爺倆個誰都沒吃幾口,他們的心裏象壓了一塊石頭。

84第四把鑰匙

一個月以後,營港市高級中學又一次沸騰了。新一屆的學子們開始收獲自己寒窗十年的成果。一張張大紅的錄取通知書,雪片一樣地從全國各大高校飛入校園。

第一批錄取的是中國人民解放軍各大軍事院校,錢進考入海軍某艦艇學院。範忠林的女兒範欣煜,以全市文科第一名的成績,考入中國人民大學。

錢方在弟弟接到錄取通知的當天,回到營港市。她現在是中國醫科大學三年級的學生了。

錢盛民已經連著幾個晚上睡不好覺了。

他已經決定明天搬家,他希望女兒和兒子能在條件好一點的新房子裏多住上幾天。

這間住了六年的房子,是他和葉曉惠初來營港的落腳之處。也是讓他蒙受恥辱,經曆痛苦的見證地。錢盛民無數次地問自己,恨曉惠嗎?恨她,就忘了她,開始新的生活。他恨不起來,錢盛民對葉曉惠的愛,有青梅竹馬的淵源,有大風大浪的考驗,錢盛民堅信在他和曉惠的感情上,他沒有做錯過一件事情。他不應該受到命運的嘲弄,不應該接受感情的懲罰。他認為曉惠早早晚晚會回來的。她和範忠林的結合,已經釀成了那麼多惡果,他們不會想到的。錢盛民看著範家發生的一切,他警醒著自己,精心地嗬護著自己的兩個孩子,付出雙倍的父愛,補償那缺失的缺位的母愛。他營造了一個溫暖的快樂的單親家庭的氛圍,讓他自己的兩個孩子不受心理的傷害,象所有正常家庭的子女一樣,健康成長。他的經驗,就是不培養仇恨。他自己都對葉曉惠恨不起來,他怎麼能種下仇視的種子呢。現在,他麵對一個更加嚴酷的現實,他必須一個人生活。他有兩個孩子可以讓他時時牽掛,但他們終究不能常在身邊。他需要溫情,需要家庭,需要完整的生活,可是他心裏的曉惠,仍然占據著那個位置,他心裏不可能再容下另外的人了。錢盛民並不是要用這種對自己的苛刻來表示自己的清高,來發泄自己的怨憤。他從心底裏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願望,有一個似有似無不甚明朗的企圖,他想看到葉曉惠的悔恨,至少,他想證明自己的善良和無辜,證明自己的情操和責任感。他不想就此了結這件事情,他覺得他和葉曉惠、範忠林之間的事情並沒有因為他們兩個人已經結婚而結束,事情並沒有結束,他現在為自己的家庭,為兩個孩子所做的一切,都在替葉曉惠擔著一份責任。他在用自己孤獨的煎熬懲罰自己,懲罰葉曉惠。如果他再去接受一個女人,再去組建一個家庭,他們的孩子將失去一個穩定的溫暖的家,他們在心理上將遊離在兩個家庭之外,也等於錢盛民接受了、認可了葉曉惠的選擇。社會對葉曉惠、範忠林的譴責越是強烈,錢盛民對自己的選擇看得越重。錢盛民又一次堅定了自己的選擇,確定了自己後半生的生活目標。他認為自己是一個成功的父親,他堅信自己也是一個合格的丈夫,一個完美的男人。

夏季,天亮的很早。五點鍾,還是淩晨時分,錢盛民就起床了。他開始收拾自己房間的東西。說是自己的房間,其實這間屋裏的一切,都保留著葉曉惠在家裏時候的原樣,錢盛民隻是在床的一側給自己留下一個睡覺的地方。葉曉惠的行李,留下的衣物,使用過的梳妝用品,牆上的照片,地上的拖鞋。錢盛民默默地記下了這些東西擺放的位置,他要原封不動地把它們搬入新的住所。他一樣一樣地把這些東西打包,裝箱,小心地擺放穩妥了。葉曉惠給錢方做的上大學用的那套行李,也是原封不動地放在椅子上。當年上大學的時候,錢方的叔叔、嬸子在省城為她準備了一應用品,他們在省城接站,送錢方到學校。提前就來信告訴他們,什麼東西都不要帶。錢方對母親的成見很深,她至今也不原諒母親。錢盛民想通過這次搬家,再對女兒做些工作。

等到錢方、錢進起床,錢盛民已經把自己房間的東西全部打點完畢。上午九點,一台小型貨車開到門前,錢盛民的幾個學生幫忙把幾件家具搬上了車。錢盛民最後在屋子裏轉了一圈,看看再沒拉下什麼東西,從外麵鎖好了門,上了搬家的汽車。

錢家的家具很簡單,一個老式的落地衣櫃,也叫堂箱,兩把木椅。這是葉曉惠的母親留下來的,葉曉惠要把它留給女兒。一張雙人床,一個上下鋪的單床,還有一個老式的餐桌,是正方型的,過去叫做八仙桌的那種。錢進和錢方學習用的書桌是用木板臨時搭的,隻能拆下幾塊木板、木棱子。錢盛民在新房裏添置了一個新的寫字台,一個單人床,一個隻有半米寬的電視櫃。錢盛民的書倒是不少,全都裝在大大小小的紙箱子裏。

他們隻用了半天時間,就把一切都歸位,安置妥當。三個人站在新房子裏,有一種空曠的感覺。錢方轉了兩圈對父親說:“爸,咱家的家具太少了,你買一個書櫃吧,把這些書都放進去,我看人家住樓房的,都有一個書房。”

錢盛民點著頭說:“好,以後買。”

錢進指著寬敞的前廳說:“爸,這地方是放沙發的,買一個沙發擺上,這屋子就氣派了。”

錢盛民樂嗬嗬地應著:“行,以後買吧。”

錢方看著父親床上放著幾個包 還沒打開,就要去拿。錢盛民急忙攔住她,“這屋裏的東西,等我慢慢放吧。”

錢盛民聽人家說,營港市搬家有個講究,要買上一條魚,表示日子年年有餘,要蒸一鍋饅頭,表示生活蒸蒸日上。他頭一天就把這些準備工作都做好了。

一家人圍坐在八仙桌上,錢盛民盛上兩條剛出鍋的黃魚,又端上昨天就已經蒸好的饅頭。

吃飯之前,錢盛民從兜裏掏出四把房門鑰匙,擺在桌子上。每一把鑰匙上都係了一個動物圖案的鑰匙鏈。

錢進拿過兩把,錢方拿起兩把。

“爸,這幾個鑰匙鏈還不一樣呢。”錢進問。

錢盛民說:“你仔細看一看。”

錢進看著自己手裏的兩個鑰匙鏈:“這是一個小狗,這個是……是個馬頭。姐,你手裏的是什麼?”

錢方也在仔細辯認著:“猴子,這是一個猴子,這個是雞。”

“知道什麼意思嗎?”錢盛民看著兩個孩子問。

“知道,這個是我的。”錢進把那個掛著小狗圖案的鑰匙握在自己手裏。把馬頭圖案的給了父親。

錢方拿過了小猴子。她看了父親一眼,有些責怪,有些迷惑不解,很不情願地把掛著雄雞圖案的鑰匙推給了父親。

“錢方,錢進,咱們家很幸運,第一批搬進教師大樓了,冬天不用生爐子了,做飯也用上液化氣了。你們看,人家給咱分房的時候,就發了四把鑰匙。這應該有你媽一把。她要是想回家來,回家來看看你們,總得能進來屋吧,我把你媽用的東西都搬過來了。我想讓你們倆,把這把鑰匙給你媽送去,告訴她咱家的門牌號碼,讓她什麼時候都可以回來。”

“爸爸,你……你這是怎麼了?”錢方氣得不知道說什麼好了,她的嘴唇動了幾下,還是把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她今年放假回來,本來想跟弟弟商量,勸父親再婚的。她實在是不忍心,留下父親一個人生活。看父親現在的意思,他還認為母親能回來。錢方想說:“這不是旅店,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她還想說:“她回來你能接受嗎,我都不能接受這樣的母親。”錢方有那麼多激憤的語言等著她的母親,搶白她的父親,她最後還是一句都沒說出來。

錢方推開桌上的飯菜站了起來,悶聲扔下一句話:“我不去。”

天要擦黑的時候,葉曉惠手裏拎了一兜子的青菜下了汽車,急匆匆地往家裏趕。最近,車間連著十幾天加班加點。一批出口德國的棉布,由於原棉配料比例出了差錯,耽誤了生產期限。這半個月,棉紡廠上上下下都為了趕交貨期奔忙著。整理車間堆滿了等待檢驗、修補、封包的布疋。車間的管理人員都上了驗布、修布的第一線。葉曉惠每天晚上都要七、八點鍾才能到家。範忠林又出差了,說是上河南邯鄲,已經走了一個多星期。

馬路兩邊的路燈已經亮了,職工宿舍樓周圍有不少吃完晚飯以後,來外邊散步,閑坐的人。葉曉惠跟幾個迎麵碰著的熟人打著招呼,上了樓。

葉曉惠已經有好幾天沒有正經地做頓飯吃了。她每天下班太晚了,沒地方去買菜。到了家裏,又覺得很累,一個人懶得動彈,天天下一縷掛麵打發自己。今天,她在棉紡廠門口等汽車的時候,碰上一個推著手推車沿街賣菜的,一下子買了足夠一個星期吃的菜。

葉曉惠係上圍裙,點上了液化氣,一邊做著飯,一邊打開了電視。

“嘭、嘭、,”好象有人敲門。她走到門前問:“誰啊?”

“弟妹,我,秦樹理。”

葉曉惠猶豫了一下,還是開了門。

秦樹理上身隻穿了一件挎藍背心,笑容滿麵地站在門前。“弟妹,老範今天從河南來電話了,讓我給你捎幾句話來。”秦樹理不等葉曉惠相讓,自己一步跨過門坎。葉曉惠隻得側過身子,讓他進了屋。

“弟妹,你下班夠晚的了,這時候還沒吃飯。”

“秦廠長,你坐。”葉曉惠放下手裏的菜,去給秦樹理倒水。

“秦廠長,我們廠最近加班,生產挺忙的,老範什麼時候回來啊。”

秦樹理嗔怪地說:“這個老範啊,一點也不實在,要是家裏走不開,就讓別人去嘛,他非得自己親自去。弟妹,明天我就給他掛電話,讓他回來。弟妹,老範走了這麼多天,家裏有啥困難沒有,有事,你就找我。”

葉曉惠等著秦三哥告訴她範忠林捎的話,秦樹理卻東拉西扯地,問這問那,根本沒提捎什麼話的事。看著秦樹理不像要走的樣子,她隻得到廚房把液化氣關了,站在那裏陪著秦廠長說話。

“弟妹,你在棉紡廠上班太遠了,我幫你調出來吧,上我們廠也行,上二紡廠也行,上班近多了。我在局裏有不少朋友,辦點事沒說的,容易。”

葉曉惠應付著說:“謝謝秦廠長了,以後要是需要我再找您吧。”

秦樹理還是滿臉堆著討好的諂笑說:“你看,不是說過叫三哥嗎,廠長廠長的,我又不是你的廠長,在家就叫三哥嘛。弟妹啊,我聽說你的兒子考軍校了,哪天領過來,讓我們認識認識。啊,對了,那個錢老師還沒結婚嗎?我怎麼聽說他跟高中的一個女老師搞上了,那個老師還是個大姑娘呢?你認不認識啊?”

葉曉惠漲紅了臉,她還是頭一次聽到有關錢盛民個人問題的消息。她沒回答秦樹理這麼無禮的提問,她希望他快一點走。

葉曉惠忍著強烈的厭惡,把話叉開,問道:“三哥,你的孩子也是今年高考吧,考的怎麼樣啊?”

“唉,別提了,平時還能排個中等水平,到了真槍實彈的時候,尿泥了,連個大專都靠不上。她要是還想念,頂多上個電大吧。這幾天,天天在家哭天抹淚的,看著煩。”

葉曉惠說:“那得勸勸孩子,她不想複課嗎?”

牆上的掛鍾“當當當……”敲了九下。秦樹理站了起來。他還沒有馬上往外走的意思,倒是先進了廚房,葉曉惠跟在他的身後。

“弟妹,咱們嘮了這麼長時間,你還沒吃飯呢,我陪你吃點。”

“三哥,你回去休息吧,我隨便吃一口就行了。”

“隨便吃一口,那怎麼行?”

秦樹理猛地一轉身,他張開雙臂,一下子把葉曉惠抱進自己的懷裏。

秦樹理的動作來的太快、太猛。加上他個子高大,兩臂又長。葉曉惠沒有一點防備,連躲閃都來不及,就被兩支有力的手臂緊緊地鉗住了。葉曉惠本能地挺直了身子,拚命把頭向外揚。秦樹理抱著她的腰,想把她拖到臥室去。葉曉惠一支手緊緊抓住廚房的門框。他們喘息著,掙紮著,僵持著。葉曉惠始終沒有喊叫,秦樹理眼睛裏冒著火,手上用著力。“來吧,來吧。”他淫笑著,葉曉惠感覺到秦樹理兩腿中間硬梆梆的東西頂在她的身體上。

“放手。”葉曉惠低沉的聲音是從喉嚨深處發出來的。秦樹理的兩隻手更有力地把她抱緊了,向自己的身體上靠著。

“放手,再不放開,我要喊了,這樓裏都是你們廠的職工。”葉曉惠拚命向外挺著身體,她不敢看秦樹理那雙淫邪的眼睛。

秦樹理看著拽不動葉曉惠,他低下頭,想貼近葉曉惠的臉。葉曉惠轉過頭去,她突然看到了放在廚房案板上的菜刀。

她鬆開了抓在廚房門框上的手,從秦樹理的身後把菜刀抓在手裏。秦樹理沒貼上葉曉惠的臉,正用鼻子嗅葉曉惠的頭發,用嘴在她的頭發上蹭來蹭去。

“你再不放手,我、我砍你了。”葉曉惠一使勁,“蹭”地一聲把菜刀舉到了秦樹理的頭頂上。

“啊呀!”秦樹理鬆開手,就要去抓葉曉惠手裏的菜刀。“你別動!”葉曉惠用掙脫出來的雙手握著那把菜刀,高高地舉過頭頂。

“你出去!出去!”

秦樹理連滾帶爬,自己開了門,撲了出去。跨出門坎,秦樹理回過頭來,惱羞成怒地罵了一句:“裝什麼,以為自己是什麼好貨呢。”臨下樓他還沒忘了“呯”地一聲把門推上。

“咣當”一聲,葉曉惠手裏的菜刀落了地。她的兩條腿軟了,整個身體都軟了,象一攤泥一樣順著廚房的門框滑下去,癱在地上。

錢進來到營港棉紡廠。他還清清楚楚地記著,三年前,他和姐姐在棉紡廠門前見到母親的情景。當時,姐姐是來和母親道別的,可他們沒跟母親說上一句話。錢進記得,母親那天打扮的很時尚,看樣子心情也特別好,聽說那時候,她剛剛跟大煒的爸爸結婚。姐姐就是因為看見她的那身打扮,才不肯跟她說話。其實,錢進心裏也很別扭,他也無法接受媽媽的選擇。前幾天,錢進把大煒的來信給姐姐看了,姐姐哭成了淚人,哭的泣不成聲。錢進不知道怎麼才能勸住姐姐,他就說:“姐姐,你給大煒寫封信吧,我這裏有他的地址。”姐姐把頭搖的象撥郎鼓一樣,哭著說:“寫信有什麼用。”姐姐把那封信和大煒的照片都帶走了,姐姐提前回了學校。錢進知道她離開學還有二十多天呢。姐姐說,她要提前回去做一些試驗。錢進才不信呢,他看姐姐就是心情不好,她不想在家待。

錢進聽從了父親的勸告,他臨走之前,要跟母親道個別。錢進也很想見一見母親,他想象不出來,母親現在會是什麼樣子。他甚至天真地想,要問一問母親,大煒的爸爸真有那麼好嗎,媽媽就一點都不想家,不想自己的兒子了嗎。

錢進在傳達室往整理車間掛了電話。接電話的人聽說是找葉曉惠的,說了聲:“你拿著電話,等一等啊。”電話好象放下了。一會,另一個人來接了電話:“你找葉曉惠嗎,請問你是哪一位。”聲音聽起來很溫柔。“你是她兒子,你媽兩天沒來上班了,我們正想找她呢。你是哪個兒子啊,姓什麼?”

錢進報了自己的姓名。對方說:“我們往毛巾廠掛電話,你父親,噢,你母親的愛人出差了,沒人知道你母親的情況,我們正著急呢。”

錢進問:“你們知道她住在哪嗎?”

“不知道,聽說是在毛巾廠職工宿舍,從來沒去過,你也不認識他們家嗎?”

錢進隻得說了實話:“阿姨,我都好幾年沒看見我媽了,我不知道她住哪,那怎麼辦呢?”

“孩子,你別著急,我跟主任說一聲,咱倆去找一找吧。”

跟錢進在電話裏說話的,是整理車間付主任龔梅亭。錢進焦急地在大門口張望著。過了十多分鍾,龔梅亭從車間快步走出來,頭上還戴著白色的工作帽。

“你就是錢進。”龔主任顯然早就聽說過錢進。“阿姨,你認識毛巾廠嗎?”錢進推上了自己的自行車。

“錢進,你就叫我龔姨吧,我和你媽是好朋友。今天你就是不來,我們也要去找她了,車間這幾天實在是太忙了,抽不出人手來。”

“龔姨,你坐我車後麵,我帶著你行不?”

龔梅亭用手按了按錢進的車後座,看看車帶氣還挺足。“行,慢點騎,往東走,我給你指道。”

龔梅亭和錢進在毛巾廠問了幾個人,終於找到了葉曉惠的家,站在他們麵前的葉曉惠,篷頭垢麵,兩眼失神,一隻手扶著牆麵,一隻手護著自己的腰身。

龔梅亭搶上一步扶住了她。“葉師付,你這是怎麼了。”葉曉惠看見了站在龔梅亭身後的錢進。無神的眼睛好象突然一亮,她抓住龔梅亭的手,喊了聲:“錢進。”

“媽,你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了。”錢進本來不願意進這個屋門的。來的時候,他在路上就計劃著,看看媽媽,說幾句話就走,他不想進屋。他特別不願意看到大煒的爸爸。現在,錢進顧不得那麼多了,他一步跨進屋來,和龔梅亭扶起葉曉惠,把她送到床上。

“我不小心,把腰扭了,躺兩天就好了。我沒法下樓,掛不了電話,讓你們惦著了。”葉曉惠向龔梅亭解釋著。

“範廠長上哪去了,給他打個電話,讓他回來吧,你一個人在家不行啊。”龔梅亭關心地問。

葉曉惠說:“他上河南出差了,這一兩天就要回來了。”

“葉師付,你要不要上醫院去看一下,我看你挺虛弱,臉色不好。這兩天,你吃飯了嗎?”

“躺著不動彈,也不知道餓了。”葉曉惠自嘲似地說。

龔梅亭皺起眉頭說:“得,我先給你做點吃的吧。”

龔梅亭去了廚房。錢進一直站在床邊,看著母親的房間,他正看到葉曉惠和範忠林的結婚照。

“媽,他不管你嗎,那你還跟他過什麼勁啊。”錢進的話帶著明顯的火藥味。

“錢進,來,坐媽旁邊來,你是不是要走了啊。”

錢進這才想起自己來找母親的任務。

“媽,我後天報到,我考上大連海軍艦艇學院了。還有,咱家搬新樓了,這是咱家的地址,這是咱家的門鑰匙,爸爸讓我給你的。”

“給我的!”葉曉惠從錢進手裏接過了那把係著紅色吊鏈的房間鑰匙,驚異地握在手裏,有點出乎意料,有點茫然地看著錢進。

“媽,你要是上醫院,我送你去,要是不上醫院,那我走了。

“錢進,別走,跟媽說會話行不。你姐姐現在怎麼樣?”

“怎麼樣,不怎麼樣,還那樣唄。”錢進不願意說家裏人。

“你爸爸還好嗎?”葉曉惠輕聲問

“不好。”錢進扭過頭去,在心裏說:你是明知故問。想了想,他又補了一句。“爸爸沒有你過的好啊!”

“錢進啊,你還恨媽媽呢?”葉曉惠聽出了錢進帶著氣惱和怨恨的情緒。

“你問這些幹嘛呀,你要是還想著我們,幹嘛要走呢。你看你現在,媽,他要是對你不好,你還是回家吧,我和姐姐都走了,就爸一個人了。”

葉曉惠不能回答錢進的問題。她指著放在床頭櫃上的手提包說:“錢進,把那個包遞給媽。”錢進把一個白色的坤包送到葉曉惠手邊。葉曉惠從包裏掏出二百塊錢說:“錢進,這是媽給你準備的,你拿著吧,還需要什麼,你給媽寫信,媽給你郵去。”

“我不要,媽,我走了,你好好休息吧。”

錢進一分鍾也不願意再待下去,他特別不願意待在葉曉惠的臥室裏,他老是覺得他的範叔叔的眼睛在盯著他看呢,讓他心裏很不自在。

龔梅亭下了一碗熱騰騰的麵條,還打了一個雞蛋,端在手上。一進屋,看見葉曉惠靠在床頭上抹眼淚,她問:“錢進走了?”葉曉惠點了點頭。

“來,先吃點東西。”

葉曉惠接過龔梅亭做的麵條,喝了幾口熱湯,覺得身上恢複了一點氣力。她已經快三天沒吃飯了。

她放下飯碗,招呼龔梅亭在床邊坐下來,求救似地對龔梅亭說:“龔主任,我真有些受不了了,我沒想到會這樣,為什麼會這樣呢。是不是我命裏不該有的,我不能強求啊!”

葉曉惠淚如泉湧。和範忠林結婚以後,她輕易不在人前流淚。人們以為她給別人製造了痛苦,自己在享受幸福,至少,她實現了自己的心願和夢想,應該心滿意足,不應該再奢求什麼了。

“龔主任,我這個人,生下來就是受苦的命吧。為了老範,我苦了十七年。現在,我又要為了這兩個孩子苦下去了,這回要苦一輩子,苦到死了。”

龔梅婷說:“曉惠,別這樣說,你是有苦也有甜呀,你必竟爭取到自己的幸福了。”

“我幸福了嗎,龔姐,現在,除了老範,我一個親人都沒有了。老範,老範他的心思有一多半在他的孩子身上呢。他這一年有多半年在外頭,他是在找他的兒子。龔姐,老範為了給他的女兒整容,他要辭職去幹個體。龔姐,我現在怎麼覺得自己沒著沒落的。我、我讓人欺負了,都不知道跟誰說呀!”

葉曉惠實在憋悶的太久了,也實在是找不到一個能說說心裏話的人。“龔姐,有多少人說我心硬,說我心狠。你不知道,我想孩子都快想瘋了。以前,他們不理我,我可以上學校門口等著,看他們一眼。錢方走了三年了,我見不著了。錢進又要走了,我再想孩子的時候,一點辦法都沒有了。龔姐,你沒有孩子,你不知道做母親是什麼滋味。我現在真羨慕你,我寧願從來沒愛過,從來沒結過婚,沒有過孩子。要是什麼都沒有,沒牽沒掛的日子,該多清淨。”

龔梅亭聽著葉曉惠的傾訴,她這是第一次從葉曉惠的嘴裏聽到她對範忠林的抱怨,對自己家庭生活的抱怨。她遞給葉曉惠一條毛巾,用一種很複雜的眼光看著葉曉惠說:

“曉惠,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你讓幸福燒得脫了皮了。”

龔梅亭在葉曉惠的身旁坐下來,她將身體靠在床頭上,歎著氣說:“曉惠,其實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幸福,也有自己的痛苦。你看過《第二次握手嗎》?”

葉曉惠的心緊縮了一下,又是《第二次握手》。錢盛民在她要離婚的時候,提過這本書,錢盛民是想用那個故事說服葉曉惠,讓她放棄離婚的想法。就是因為這個原因,葉曉惠一直不敢看這本書。龔梅亭又提《第二次握手》。

“我就是那個瓊姐,我的蘇冠蘭現在在北京一所大學裏當教授呢。曉惠,我們苦苦相戀了九年。當年,我和他在石家莊紡校學習,我們象誰,象梁山伯與祝英台,同窗三載,相依相戀,海誓山盟。畢業的時候,他分配到了省城一個紡織廠,我分到營港棉紡廠,我們每個星期都要互相寫信。曉惠,他給我的信,足足有一箱子。他的父母都是工程師,在他還沒畢業的時候,就給他訂了一門親,是他父親的老朋友,他父親的同學的女兒。我的蘇冠蘭,抗婚抗了六年。他父母動用自己的關係,把他送到大學去深造,那個女孩的父親就是那所大學的付校長,他畢業以後麵臨著去向問題,又是那個女孩的父親,幫助他留在那所大學當了老師,這一切,對他的一生都太重要了,他需要這些幫助,而我是無法給予他的。我隻能給他輸送我的愛,讓他在精神上振作,在感情上充實,他告訴我一生隻愛一次,隻愛我一個。可是,曉惠,你應該懂的,存在決定意識,人的思想,人的感情,要經受太多的考驗,我們不能光靠感情生活。他借助那個女孩家的東西太多了,權力的、物質的,他到最後才明白,他已經陷得太深,無以補償,無力自拔,他既然接受了人家的饋贈,他就理應有所回報,他能拿什麼回報呢!

曉惠,人就是這樣啊,有所得,也意味著有所失,幸福和痛苦是孿生的,是相隨相伴的。

你是不是以為我很痛苦啊,其實,我最幸福的是曾經有過九年的戀情,那是我一生中永遠的追憶,我珍惜那段感情,保留著對那段美好時光的感受,我一點都不想去破壞它,那是我心裏最聖潔,最珍愛的感覺。我每次上北京都會跟他見上一麵,有時候,他帶著他的妻子、孩子一起來。

曉惠,他還常給我寫信,勸我盡快成個家。我沒這個興趣了,人家說,我的生活是殘缺不全的,我懷疑,有多少家庭能達到愛情和生活都是完美的。

曉惠,你要追求的,是一個完美。你想要完美的愛情,還想要完美的親情。曉惠,在你追求完美的時候,你已經傷害了許多人。你既然一定要走上這一步,就要為此付出代價,月亮虧了,還會再圓,人走過的路,痛苦也好,幸福也好,要伴隨你的一生,永遠抹不掉的。”

龔梅亭說話總是慢聲細語,很少激動。她講自己的事情,娓娓道來,看不出她對感情生活的抱怨和遺憾;她分析葉曉惠的心態,也是和風細雨,情真意遠。葉曉惠靜靜地聽著她的敘述,龔梅亭停下來。兩個有著相似的感情經曆,卻處於截然不同的生活情景下的女人,就這樣靜默了好長一段時間,她們隻能聽到自己的呼吸聲。這時候,她們再找不出更好的語言來打破這種沉寂了。

良久,龔梅亭好象從沉寂中醒來,她活動了一下身體,還是慢聲細語地說:“曉惠,用不用我在這裏陪你兩天。”

葉曉惠感覺自己的身體好象恢複了許多。她隻請龔梅亭替她補兩天的假,又試著自己下地走了兩圈,確定沒有什麼大問題了,龔梅亭才離開。

85回家

今年入春以來,營港市接連發生了好幾起攔路搶劫案。發案都是在居民住宅的樓道口,被搶劫的又都是單身女性。歹徒躲在樓道裏,趁人不備,用鐵錘擊打受害人的頭部,致使受害人昏迷以後,搶劫手飾、提包,已經有兩名婦女喪生,還有幾個人受了重傷。

一時間,營港市風聲鶴啼,營港市民人心惶惶,家家戶戶都加倍地提高了警惕,女士們更是不敢單獨出行了。這個惡性搶劫案,給市公安局帶來很大的壓力,全市動用了大批警力,明查暗訪,摸排布控,好幾個月過去了,警方剛剛鎖定了兩個嫌疑犯。

公安局付局長祁峰,主抓刑偵工作。這段時間,他的大部分時間和精力放在這個案件的偵破上。今天,市政府領導親自到公安局,聽取了案件進展情況的彙報,要求盡快取得突破性進展,懲治歹徒,給全市人民一個交待。

已是深夜十二點了,祁峰走出公安局的辦公大樓。他在清涼的夜空下伸伸胳膊,舒展一下腰身,雖然沒有睡意,他也是頭暈腦脹,身心疲憊了。

漆黑的夜空,像一張大網,罩在城市的上空。一彎明淨的半月,掛在頭上,繁星布滿了天幕,閃閃爍爍。祁峰心裏感到好爽快,這夜晚多麼寧靜,多麼安逸,他仰望星空,心裏突然產生了一個奇怪的念頭,將來我們的科技發達了,在天空布上監控設備,要能象星星,象月亮一樣,掛在蒼穹之上,監視犯罪分子的活動,守護世人的安寧,那該多好。無論那些犯罪分子在哪裏作惡,都逃不出這些明亮的眼睛,他揚得脖子都有點發酸了。

“祁局長,快進來,有情況。”刑偵處的何處長在大門口喊。

祁峰回到值班室。

“祁局長,剛剛接到沈陽警方的電話,我們通報的兩上嫌疑犯在沈陽出現了,他們還沒來得及采取行動,這兩個人就又溜了。據沈陽警方了解到的消息,兩個嫌犯正向哈爾濱方向逃竄。

“好,終於出洞了。老何,上車,去哈爾濱。”

吉普車打著強光,蹚開漆黑的夜色,向北駛去。

哈爾濱城郊的一個小客店裏,二個年輕人正坐在房間裏喝酒。桌子上擺了一堆花生米,雞脖子,幾個喝光的啤酒瓶子橫七豎八地倒在一邊。這個房間有四張床位,排列在房間的兩側,一張床上已經住進了一個人,被子上放了一件外衣,床上還放了一個旅行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