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虎落平陽
78爺爺你慢點走
營港市第二毛巾廠雖說是個大集體性質的科級單位,可麻雀雖小,五髒俱全。廠部有黨政兩套班子,科室設置一應俱全,管理人員占到全廠職工數的五分之一左右。毛巾廠廠長張榮奎,再有一年多時間就到退休年齡了,老廠長當了九年廠長,他說幹滿十年的時候,不管到沒到退休時點,他都要交班了。
最近,張廠長已經漸漸露出了隱退之意。市裏局裏的會議,他經常派別人替他去開。幾次外出與兄弟廠之間交流,他也把機會讓給付職。昨天第二毛巾廠召開全廠職工大會,曆來在這種會議上,應該由廠長講話的議程,改由付廠長做工作報告。付廠長範忠林字正腔圓,鏗鏘有力的講話,讓全廠職工耳目一新,也讓許多職工多了一些猜測和暇想。
第二毛巾廠在黨組織的設置上,是一個總支單位。總支書記是營港紡織工業局下派的一個青年幹部,據說到基層鍛煉一下,準備回局裏任團委書記,進局黨委。黨總支付書記,原來是毛巾廠一車間的主任,叫秦樹理。秦書記在家排行老三,他的二哥也在毛巾廠工作,他在車間的時候,大家習慣性地叫他秦三,年輕一點的管他叫三哥。提拔到廠領導崗位上以後,大家在公開場所叫秦書記,私下裏還是叫三哥,叫秦三順口,每次有人當麵喊他秦書記的時候,他都覺得很別扭,有時候自己引不住發笑,好象秦書記是一個戲稱。
秦樹理隻念到小學六年級畢業,十六歲就參加工作,當了六年機修工人,對毛巾廠各種生產設備如數家珍。秦樹理做事執著,隻要是他認準了的事,他可以全力以赴。幾年前,秦樹理帶領幾個工人,在研製提花織物的課題上,為毛巾廠攻克了一係列的技術難關,創出了新產品,為此,他被評為營港市勞動模範。秦樹理原本應該提到付廠長的位置上,局黨委在研究班子配備的時候,認為範忠林屬於有汙點的幹部,做行政、生產方麵的領導工作已經是給他出路了,他不適合做政治工作,更不能做黨務工作。就這樣,秦樹理當了黨總支付書記。
秦三哥比範忠林長兩歲,他也很佩服範忠林的才華和領導能力。熟悉以後,他主動告訴範忠林,隻要不是開會,沒有上級領導在,你隻管我叫三哥,別叫什麼書記。
範忠林很希望和毛巾廠的職工融洽一些,也就入鄉隨俗,經常管他叫三哥。
範忠林正在辦公室看一份報表,秦樹理推門進了屋。秦樹理個子很高,至少有一米八的個頭,肩膀微微前傾,臉膛黑裏透紅,他說話的時候,總喜歡擠眼睛。許是擠眼睛的時間長了,眼睛變得單薄、細小。和他壯實的身體,高高的個頭顯得很不相稱。
“老範啊,跟你說個事。”秦樹理說話保持著工人階級的本色,總是直來直去,不繞彎子。
“我是個大老粗,當這個書記不象這塊料,我先跟你掛個號,也算走個後門吧。老廠長要是退了,你把我給要過來,給你當付職,咱哥倆搭幫幹,我保證聽你的,咋樣。”
範忠林笑著說:“三哥啊,第一,這事說早了,現在還不到時候。第二,說錯地方了,你該跟局裏說,這哪是我能決定的事啊?”
秦樹理一擠眼睛說:“唉,就是跟你說才不算早,你心裏得有個數。我哪敢跟局裏說啊,老廠長知道了,還不得蹶我呀。”
二個人相視而笑,秦樹理還想再說點什麼,範忠林桌子上的電話響了。
“二姐,家裏有事嗎。”是範忠林的二姐範亞株掛過來的電話。
“忠林,大姐住院了。乳腺長了一個瘤,還沒有確定是良性還是惡性,醫院說要盡快手術。你能回來一趟嗎。”
“是哪個醫院看的,哪個醫院做手術。”範忠林急切地問,他忘了秦樹理還站在旁邊。
“忠林,是大姐夫領她上縣醫院看的,看病的大夫,是大姐夫家的親戚,應該沒什麼問題。”放下電話,範忠林頭上已經冒出了冷汗。
“老範,是你們家親戚有病了。”秦樹理問。
“我姐姐,星海縣醫院懷疑是乳腺癌,否則不能這麼急著手術。”
“老範,你回去看看,縣醫院做不了,就到營港市來。中心醫院我有路子,保證找最好的大夫主刀。”
“三哥,謝謝你。我明天回去看看吧,如果需要到營港來,少不了麻煩你的。”
秦樹理出去十分鍾以後,又來到範忠林的辦公室。“老範,你看我這腦子,一點不經事,一遇到事就發懵。我老婆她叔伯哥哥,就在星海縣醫院當付院長,我先給你寫個條,你去找他,真要是做手術的時候,我去一趟也行。”
秦樹理在範忠林的辦公桌上撕下一張信紙,趴在桌子上,想了好一會。寫了一個簡短的便條,遞給範忠林:“老範,我不會寫信,這幾個字你別笑話啊。”
範忠林看著那信紙上歪歪斜斜地寫著:
“鍾鐸二哥,多多關照。
三弟樹理
“三哥,你這個哥哥姓什麼。”範忠林問
“姓湯,湯院長,我媳婦也姓湯,他是專給人做手術的。”
“好,我明天去拜見一下,這封信也許能幫個大忙啊。”
葉曉惠和範忠林隨著熙熙攘攘的人群走出星海火車站。
自從一九八二年,葉曉惠全家搬進營港市,她這是第一次回到星海。這次,她是和範忠林一起回到星海。這五年裏,發生了太多的變故。葉曉惠站在星海火車站的廣場上,看著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建築,她恍惚著,有一種隔世之感。
昨天,她一夜也沒睡好。星海,在她的心裏,交織著美好和邪惡,快樂和痛苦。現在,星海讓她心中生怯,讓她緊張,激動得無法入睡。
現在,葉曉惠是範忠林的妻子,是範亞梅的弟媳。星海會以怎樣的表情來接待她,來歡迎她呢。
範亞梅的病情已經確診,乳腺癌二期。手術的各項準備工作也已經就緒,主刀醫生,正是秦樹理的親戚湯鍾鐸付院長,他也是王天海的表妹夫。
範亞梅的手術做了四個小時,摘除了整個左側乳房,切除的腫瘤還要進一步做病理化驗。
葉曉惠在星海待了兩天,一步都沒離開醫院,沒有人注意她的身份變化,她所擔心的事一件也沒有發生,她怕見到的熟人,一個也沒見到。範亞梅已經退休三年了,手術的時候,服裝廠一個年輕的小會計送來了一張醫藥費的支票。除此之外,葉曉惠再沒見到一個服裝廠的人。
範忠林回家看了看父親。他的二姐現在既要照顧父親,還要往醫院裏跑,照顧範亞梅。範忠林把葉曉惠叫到病房外麵,說了家裏的情況。
“忠林,你想怎麼辦都行,讓大姐到營港去,就住咱家裏。”葉曉惠說。
“曉惠,我是想把爸接去住一段時間。”範忠林是商量的口氣。
“行,怎麼都行,忠林,你就決定吧。”
第二天,範忠林和葉曉惠要回營港市了。葉曉惠問清楚了火車的時間,對範忠林說:“忠林,我想去趟殯儀館,一會我從那裏直接去火車站吧。”範忠林有些自責地說:“你看,我光顧著忙大姐的事了,怎麼就沒替你想這件事呢,離開車還有兩個多小時時間,我陪你去吧。”葉曉惠說:“你還要回家接爸爸呢,我自己去就行了。”
葉曉惠心裏想的的確是要一個人去看看父親、母親。她從踏上星海的那一刻起,就想到了要去看看爸爸媽媽。她的父母還不知道這幾年裏發生的一切。不管怎麼說,葉曉惠都應該告訴他們一聲。他們一定不願意接受忠林,他們責罵也好,氣惱也好,他們總該知道女兒現在的生活,他們還會保佑女兒,祝福女兒嗎?
葉曉惠站到了父親母親的麵前,麵對著兩張慈祥的照片,兩雙凝視的眼睛,葉曉惠淚如雨下。“爸爸、媽媽,女兒對不起你們,對不起錢伯伯,女兒為了自己的幸福,離開了盛民,你們責罰我,詛咒我吧。我求你們保佑盛民,保佑兩個孩子,我現在不能為他們盡為妻為母的責任,求爸爸媽媽保佑他們平安健康地生活,保佑錢方、錢進好好讀書,保佑盛民再成個家。爸爸、媽媽,你們聽到了嗎,你們能答應女兒嗎?爸爸、媽媽,女兒不願意回星海,不能常來看你們,女兒……女兒……等到女兒有那一天的時候,女兒回來陪你們。”
葉曉惠和範忠林在範亞梅手術後的第二天,帶著八十六歲的範文萱一起回到了營港市。
範文萱老漢住進了兒子的新家,兒子的新家在毛巾廠院子裏。
營港市第二毛巾廠,廠址在營港市偏東方向,緊鄰郊區。毛巾廠建廠於一九五八年全麵大躍進時期。按照當時的規劃是要建一個千人以上的,營港市最大的棉毛織物廠。廠房正在建設期間,就到了一九六零年,國家進入了三年經濟困難時期,建廠資金一壓再壓,最後幹脆停工下馬。到了一九六四年,經濟狀況已見好轉,營港市政府在幾個老企業中抽調了一部分技術骨幹,開始籌建第二毛巾廠。人們習慣地叫“二毛”。大躍進時期已建成的廠房隻占設計規劃的三分之一,還有一部分半砬子工程。他們在建好的廠房中安裝了設備,生產毛巾、浴巾、枕巾等民用提花織物產品,逐漸形成了一定的生產能力。二十年來,第二毛巾廠職工由原來的幾十人增加到現在的三百多人,產品也由單一的毛巾織物,增加到十幾種提花產品。這幾年,還經常接到外貿出口部門的訂單,批量生產出口產品。
由於當年建廠時征用了大麵積土地,第二毛巾廠廠區十分寬闊。廠房的正麵,是修建平整的廠區大院,進出車輛人員都集中在院子裏。廠房後麵,多年棄之不用的土地,形成了一片開闊的草地,雜草,灌木叢生,有半米多深。夏天,青蒿、雜草,各種野花蓬蓬勃勃地瘋長著。蜻蜓、蝴蝶成群結隊,翩翩起舞,麻雀鋪天蓋地,偶爾還能發現一身油黃色毛皮的黃鼠狼竄出草叢。草地中間有一片低窪的濕地,每天晚上,這裏都能按時聽到蛙鳴,象一曲單調的大合唱,也象是夏夜的催眠曲。這片荒草地,也成了滋生蚊蟲的大本營。
第二毛巾廠新蓋的兩幢職工宿舍就在廠區的南側。東山牆緊鄰著那片開闊的荒草地。
範文萱一個人不願意待在樓上,等到範忠林和葉曉惠上班一走,他就下了樓,自己拎一個矮凳,坐在草地旁邊,看孩子們捉蜻蜓,抓蟋蟀。這幾天,他撿了半張破席子,那片席子還挺新,上麵的篦片還是鮮黃的顏色,有著光滑的表麵。範文萱就拆著那塊席子上的篦片,給孩子們編蟋蟀籠子。
用了好幾天的時間,他給常在這裏玩的幾個孩子每人編了一個精巧的蟋蟀籠子。孩子們圍在他的身邊喊爺爺,把抓來的蟋蟀裝進籠子裏,舉到他的眼前。
範文萱最後編的兩個蟋蟀籠子,他自己留了下來,拿到樓上,掛到他住的房間的窗戶上。
範文萱在兒子的新家裏住的很不踏實。
先前那個兒媳婦郭莉,脾氣很壞,對老人也不大孝順,不大尊重。範文萱心裏明白,親家母一直和他們生活在一起,郭莉是怕老公爹常住下來,她這個兒媳婦就更難當了。範文萱每次到兒子這裏來,其實真實的願望就是想看看孫子、孫女。在範老漢的觀念裏,孫子、孫女才是範家的根苗。盡管他身邊不缺小孩,那都是兩個女兒的孩子,人家不姓範。
大煒和小煜,跟爺爺十分親昵,每次見了麵,爺爺要走的時候,都是難分難舍。他們祖孫見麵的機會並不多,兩個孩子,至今沒去過星海。可是,他們從爺爺,從爸爸的嘴裏知道星海的很多事情。小時候,大煒把兩隻胳膊吊在爺爺的脖子上,告訴爺爺:“等我長大了,我自己上星海去,爺爺你領我上那個青龍山。我有一天做夢了,夢見山頂上有兩個龍眼睛,還能動彈呢。”
小煜牽扯著爺爺的衣服襟說:“爺爺,我也去,我給哥哥打傘。”大煒瞪了妹妹一眼說:“上山去打傘幹什麼,淨搗亂。”小煜一本正經地說:“姥姥說,龍王是管下雨的。”
那時候,範文萱來營港一次,住個三天兩天的,看看孫子孫女,回去就能滿足好幾個月,樂嗬好幾個月。
現在忠林離了婚,又娶了一個媳婦,雖說這個媳婦跟兒子過的挺好,對範文萱老漢也極盡孝道。可範文萱總覺得這兒怎麼看都不像個家,像個……像個什麼呢……有點像個客店。
昨天晚上,他在樓下乘涼,範忠林下樓來接他回家。範文萱忍不住對兒子說:“忠林哪,孩子們昨都不來呢?”
範忠林隻得去找欒姨,欒姨現在是他和女兒之間的聯絡人。範欣煜出院以後,毛巾廠同意欒大夫繼續回到衛生所上班,每個月給她開退休金和原來工資之間的差額。
星期天的下午,範欣煜來到欒姨家,欒姨一直住在他愛人和兒子去世之前住的電業局職工宿舍,離範欣煜家裏不遠。
“小煜,欒姨覺得你下巴上的皮膚開始變色了,不像以前那麼明顯了。”欒大夫最近給小煜開了一種藥膏,讓她每天堅持塗抹,不知道是精神作用,還是真的有了效果,反正她是這麼認為的。欒姨是唯一一個可以跟範欣煜討論她的傷疤的人,除了她之外,誰也不敢在範欣煜麵前提半個字,就是她的母親郭莉,也不敢跟女兒說這個敏感的話題。
範欣煜說:“欒姨,是真的嗎,我自己還沒覺出來呢。”範欣煜把欒姨按在椅子上坐下來,撥開她的頭發說:“欒姨,我上次都給你拔了好幾根白頭發了,怎麼又長出這麼多?”
“傻丫頭,等你到我這麼大歲數的時候就知道了。不用拔了,讓它長去吧。欒姨昨天買了半斤牛肉,一會給你包點餃子吃。”
“欒姨,我有三四天沒說話了,現在班上同學都不敢跟我說話,上課的時候,老師也不敢提問我了。”範欣煜想笑一笑,不管是自嘲還是解氣,她笑得很僵硬,她好象逐漸地忘了歡笑,有點不會笑了。
“小煜,我能幫你找一個跟你說話的人。你知不知道,你爺爺在營港,在你爸家裏呢,他想你,老念叨你呢。”
範欣煜眨巴著大眼睛說:“欒姨,是不是我爸又想讓我上他那去。欒姨,我不想看見那個人,我更不想讓她看見我現在這個樣子。我就想考一個全國最好的大學。欒姨,我就是聽你這句話了,我現在才發狠地學習。欒姨,要不是因為她,我怎麼能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啊,我一輩子都不想看見她。”
“小煜,”欒姨疼愛地看著範欣煜,她不知道還能用什麼方法才能說服得了她。
“欒姨,我爺爺幹嘛上他們家住啊,爺爺又不認識她,怎麼能上他們家去呢?”
“小煜,你是氣糊塗了,你爸爸是他的兒子啊,他住在兒子家裏不正應當嗎。”
“那我是他的孫女,我怎麼辦,我也想看我爺爺呢!”
“是啊,這怎麼辦呢?”欒姨也瞪起眼睛看著小煜。
“我有辦法了,我讓爺爺上我們家去住。”
欒姨搖了搖頭。“我看這個辦法不行,行不通,你媽媽不能同意。”
“行,怎麼行不通,我現在就去跟我媽說。”
小煜站起身就往外走。
“小煜,欒姨的餃子還沒包呢。”欒姨跟在她的身後說。
郭莉大病了一場,心氣也減了不少。她不敢再動氣,不敢再鬥狠,她也不敢再刺激女兒小煜。大煒一去一年多了,音訊全無。女兒雖然在身邊,跟她也成了陌路人。每天早早就上學走了,放學回來的很晚,進了家除了吃飯,睡覺,就是學習,學習,幾天說不上一句話。
好容易盼來一個星期天,她準得上那個什麼欒姨家裏去。
有一次郭莉惱怒地說:“欒姨比你媽還親哪。”
“嗯,”小煜就是這麼答複她的。
今天,小煜從欒姨那裏回來的挺早。郭莉趕緊進廚房做飯,小煜攔住了媽媽。
“媽,我跟你商量個事,你得答應我。”
“這孩子,我還不知道是啥事呢,怎麼答應。”
“你答不答應吧?”小煜的臉繃得緊緊的,盯住郭莉的眼睛問。
“你得先說什麼事啊,隻要媽能辦到的,媽保證給你辦。”
“你能辦到,我想讓爺爺上咱家來住。”
“小煜,你怎麼了,你怎麼想起這麼個事來。”
“你說行不行吧,這事你能辦到吧。”
“不行,小煜,你連爹都沒了,還有什麼爺爺。”
“我本來就有爺爺嗎,爺爺又沒走,怎麼就不能來,咱家還有地方住。媽,你就讓爺爺來吧。”
“小煜,媽什麼事都能答應你。這個事,你想的太沒道理了。就算你想讓他來,你爺爺能來嗎?還有他,你那個沒人性的爹,能讓他來嗎。”
範欣煜的確沒想那麼多,爸爸能不能同意,爺爺能不能來,她都不知道。
範欣煜楞了一會,執意說道:“要是他們都同意,你也得同意。”
郭莉氣急敗壞地說:“小煜,他們不會來的,不會同意的,你怎麼好好的想起這麼個事來。”
範欣煜執拗地堅持著:“咱倆先說好了,要是爺爺願意來,你就得同意。”
範欣煜根本不等她媽媽再說話,把郭莉推進廚房裏關上了門。她一溜小跑下了樓,騎上自行車,又奔欒姨家去了。
範欣煜給他的父親出了一個難題。孩子天真單純,想的事很簡單。可是範忠林怎麼跟自己的父親說,怎麼跟葉曉惠說。還有,範忠林很難想象,郭莉怎麼會同意讓他的父親到她家裏去住。範忠林對欒姨說;“你約小煜下個星期天過來,我跟她說一說,她不願意上我那去,我可以上你們家去跟她見麵。”
第三天,欒大夫上班的時候,給範忠林捎來一封信,沒有信封,信紙疊成燕翅式的三角形,欒大夫說:
“範廠長,小煜說,她下個星期要補課,她說,她給爺爺寫了一封信。”
三角形的燕翅上寫著:“爺爺收”
範忠林打開了折疊的信紙。
“親愛的爺爺:
孫女小煜非常非常地想念您,您也想我嗎?
爺爺,我想接您上我們家來住,那樣,我們就可以天天在一起了。我有好多話要跟您說呢。
爺爺,您一定要來,一定要來!
孫女:小煜敬上
晚飯後,範忠林把小煜的信給了父親。
範文萱摸出自己的老花鏡,摸索著那張有孫女寫過字的信紙,一邊看一邊嘿嘿地笑著。好象他的麵前不是一張信紙,那就是他的孫女一樣。
“小煜的字寫的多好看,大氣,大氣,怎麼看都不象是個丫頭寫的。”範文萱還在看著。
“爸,小煜讓你去呢。”範忠林提醒了父親一句。
“是啊,小煜讓我去。”
“爸,你想去嗎?”
“去,去啊,怎麼不去呢。”
範文萱壓根沒想過不去的事,在他看來好象去郭莉家裏住是很自然,很正常的事。
範忠林有些哭笑不得,他在心裏說:這爺孫倆個,真能想到一起去啊。
“爸爸,要不這樣吧,小煜現在在讀高中,學習很緊張,你去她那,她也沒時間陪你。過幾天等她放寒假的時候,送你去住幾天吧。”
欒姨也認為,範忠林這個安排考慮的周全。範欣煜隻能先把接爺爺的事放一放,盼著寒假快一點到。
營港市每年到十月下旬,都是氣候轉換的季節。從西伯利亞一路南下的冷空氣,會席卷整個東北地區,氣溫常常會驟降十幾度,預示著深秋已到,初冬臨近。
這一年的冷空氣來的偏早一些。農曆九月初九,重陽節這天,風雪交加,北風凜冽。人們還沒做好迎接冬天的準備,寒流就到了。
範文萱已經連著幾天沒下樓了,雖說沒出門,老年人在這種季節裏,身體也是最脆弱的。
從昨天開始,範文萱就開始咳嗽,今天多少有一點發燒,又趕上範忠林到外地去開會,已經走了兩天。葉曉惠請了一天假,一早晨想到廠衛生所找個大夫來給老人看一看。
葉曉惠下樓的時候,在廠區院裏看見了秦書記。秦書記也住毛巾廠職工宿舍。這兩幢新樓房排了個號,範忠林現在住的是二號樓,秦樹理住一號樓。
“弟妹,今個沒上班嗎?”秦樹理分外熱情地跟葉曉惠打招呼。他穿了一件壓得滿身都是褶子的棉大衣,顯然那衣服是剛剛從箱子底下拎出來的,他把棉大衣的衣領立起來,腦袋縮在衣服領子裏麵。
葉曉惠趕緊回答說:“秦書記,老爺子有點感冒,我想去衛生所給他開點藥。”
秦樹理眯縫著眼睛看著葉曉惠說:“弟妹,衛生所的欒大夫和範廠長是親戚吧。”
“哪個欒大夫,忠林沒有親戚在這啊。”
秦樹理很神秘地笑著說:“沒有,你不知道吧。”他靠近葉曉惠的身邊,放低了聲音說:“你見過欒大夫嗎?”
“沒有,我從來沒上衛生所來過,今天忠林出差了,我才過來。”
“啊,那你就去找欒大夫吧,她保準幫你的忙。”秦樹理還是那麼神秘地笑著,向廠部辦公的房間走去。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說:“弟妹啊,有需要幫忙的事,你來找我啊。”
葉曉惠對這個秦書記沒有多少好感。她覺得這個人不像個書記,挺粗魯,還有點色眯眯的。不過今天,他好象話裏有話,在故意點她什麼。
“唉喲,大姐,啊,不、不,大姨……,”衛生所一個歲數不大的小護士,正往頭上戴護士帽,還沒來得及換上白大衣,抬頭看見葉曉惠進了衛生所,緊張地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葉曉惠笑了笑,女護士趕緊跟了進來,對一位坐在診室桌邊的女醫生說:“欒大夫,這是範廠長的愛人。”
桌邊的女醫生有些驚異地睜大了眼睛,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
欒大夫是第一次看見葉曉惠。這個女人在她的心裏有些被妖魔化了。欒大夫參與了範忠林家裏那麼多的事,都與這個女人有關係。可是站在欒大夫麵前的葉曉惠,既不妖媚,也不俗氣。她的頭發被大風吹的有點亂,兩腮凍得發紅,身上披了一件棉軍大衣,笑盈盈地露出兩排整齊的牙齒,欒大夫也注意到了,葉曉惠笑臉兩側那一對迷人的酒窩。
“欒大夫,你好。”葉曉惠也在心裏猜度著這位欒大夫。她看欒大夫有五十歲的模樣,人顯得清瘦,但是兩隻眼睛挺有精神,看得葉曉惠有點不大自然。她好象早就認識葉曉惠,好象要看透葉曉惠,要研究葉曉惠。
葉曉惠見過太多這樣的目光了。在棉紡廠,她已經經曆過了被人指點,被人偷窺的窘境。搬到毛巾廠宿舍以後,有大半年時間,總是處於眾多陌生目光的探詢審視之下。她說自己現在的臉皮厚了好幾寸,是大家用眼睛給她加的厚。直到現在,葉曉惠有時候走在街上,有時候在商店公園等公共場所,也常會冷不丁地被人指指點點。她和範忠林互相鼓勵著,要頂住各種責難和非議。他們已經走上了一條令大多數人所不恥的非常道,也走進了一個可能要背負一輩子罵名的漩渦。他們就做好了承受各方麵譴責的準備。欒大夫看葉曉惠的目光中,沒有那種鄙視和不恥,倒象一個久違的老熟人,在努力尋找心目中曾存留過的感覺。
“您有什麼事嗎?”欒大夫一時不知道怎麼稱呼麵前的這位廠長夫人。
“欒大夫,老範的父親有點發燒,我看外麵的風太大了,沒敢帶他下來。想麻煩你,麻煩你到家裏給看一看,我們就住二號樓,不會耽誤太長時間的。”
欒大夫順手抓起聽診器、血壓計,用一支手抱著,另一支手從牆上摘下一件外衣披在身上。“走吧,我馬上跟你過去。”又回過頭對護士說:“小馬,你先應付著,有看病的叫他們稍等一等。”
一出衛生所的門,一陣疾風吹過來,欒大夫披在白大衣外邊的外衣被吹了下來,掉在地上。葉曉惠剛要去撿,秦樹理正走到了衛生所門前,哈下腰撿起了欒大夫的衣服,替她搭在肩上。“欒大夫,是去範廠長家吧,我也跟你過去看看。”
範文萱的體溫是三十七度九,有些輕微的咳嗽。欒大夫想給他打退熱針,老人堅持說不用。欒大夫隻得給他留了一些止咳藥,又看著他服了退熱鎮痛的藥。囑咐葉曉惠多給老人一些熱水喝,讓他發發汗。
看著範文萱吃完藥,欒大夫和秦書記都沒有要走的意思。他們在客廳裏坐下來,葉曉惠忙著去給他們倒水。
“欒大夫,你常來範廠長家嗎,我這可是第一次來,這洞房收拾的挺漂亮呀。”
“秦書記,我也是第一次來,以前都是範廠長到衛生所去拿藥,老爺子還沒鬧過什麼病呢。”
“我看你常上範廠長那去呀,我還以為你們是親戚呢?”秦樹理好象一定要說出點什麼來。
欒大夫有些不大自然了。“那是範廠長的女兒,有些事讓我給傳個話。”
“是那個摔傷了住院的女孩嗎,聽說她臉上落了疤啦。”
欒大夫點了點頭說:“秦書記也知道”。
“知道,我女兒也在高中上學呢,學校都拿那孩子當怪物看呢。”秦書記說的很輕鬆,很調侃。
欒大夫覺得心髒劇痛了一下。“秦書記,範廠長的女兒是全校學習最好的學生,人長的也漂亮,那孩子臉上有點疤,過幾年就會長好的。”欒大夫強壓著心頭的憤怒。這些話要是換個人說,她可能會罵得人家狗血噴頭。葉曉惠手裏正端著一杯熱水,還沒來得及放下,她手一鬆,茶杯掉在玻璃茶幾上,摔成了玻璃碎片,一杯滾燙的熱水從茶幾上淌下來。秦樹理正坐在茶幾前麵的沙發上,葉曉惠趕緊伸手去拉秦書記。範忠林家裏鋪的是地板,進屋的人都要換上拖鞋才能到客廳。客廳的茶幾下麵,又鋪了一塊地毯,秦樹理在坐到沙發上的時候,把腳上的拖鞋放在地毯邊上,現在他的腳上隻穿了一雙薄薄的襪子。開水濺到腳麵上,秦樹理“嗷”的一聲抬起腳,仰麵倒在沙發上麵。葉曉惠伸出去的手,不僅沒把秦書記拉起來,她自己反倒被秦樹理帶得失去了重心,側身倒在秦樹理的身上。
欒大夫拽起葉曉惠,趕緊幫著秦樹理脫掉襪子,腳麵上已經有好幾塊地方燙得通紅。“秦書記,你等一等,千萬別用手去揉,我上衛生所取點燙傷膏來。”欒大夫披上衣服小跑著下樓去了。
秦樹理腳上的燙傷火燒火燎地痛,可他的心裏有點心花怒放。葉曉惠倒在他身上的一刹那,他差一點想抱住她。他聞到了她身上的氣味,感受到了她柔軟的肉體。“值了,把這隻腳燙爛了都值了。”秦樹理心裏癢癢著。欒大夫出去了,葉曉惠拿來灰撮子,小心地捏著茶幾上、地毯上的玻璃碎片,水還是熱的,茶幾上的玻璃碎片浸在熱水裏,有些燙手。葉曉惠用兩個指尖小心地捏著碎玻璃,秦樹理輕輕地握住葉曉惠的手背,在他的手裏握了一握,把她的手挪開說:“弟妹,你看你的手,細皮嫩肉的,別燙著,我給你揀吧。”
葉曉惠抽回自己的手說:“秦書記,真對不起,腳還疼嗎?”
秦樹理笑著說:“唉,一個大老爺們,這算啥事。弟妹啊,我看你剛才神色不對。你知不知道,欒大夫在醫院替範廠長護理孩子,有一、兩個月吧。”
“那孩子怎麼了?”葉曉惠問。
“你看你,真是什麼都不知道啊。行了,我可不給你們多這個嘴,象個傳老婆舌的娘們,一會你問欒大夫吧。”
“秦書記,是不是你們都知道,就我一個人不知道啊。”
“差不多吧。”秦樹理狡黠地笑著,看著葉曉惠略顯狼狽的樣子。
欒大夫給秦樹理腳上燙傷的部位抹了藥膏,有幾處已經開始起水泡。秦樹理試著穿上襪子,穿上鞋,嘴裏“嘶啦,嘶啦”地抽著涼氣,惦著腳下樓去了。欒大夫回屋裏收拾自己的血壓計,聽診器,也要回衛生所。葉曉惠想留欒大夫再坐一會,張了張嘴,又把話咽了回去。送走欒大夫,她呆呆地坐在沙發上,心裏七上八下的。她沒法張嘴向欒大夫打聽範忠林家裏的事。她是範忠林的妻子,是範忠林最親近的人,範忠林家裏出了這麼大的事,滿世界的人都知道,唯獨葉曉惠不知道。
第二天晚上,範忠林頂著風雪回到營港。範文萱吃了點咳嗽藥,病情一點沒見好,吃了退熱藥,當時熱度退了下去,藥勁一過,熱度就又上來了。欒大夫又過來看了兩次,肺部聽著有點雜音,老人有點氣喘。欒大夫建議上醫院做個胸透。
葉曉惠憋著一肚子的委屈,想問一問範忠林。看著老爺子病情加重,範忠林忙裏忙外的,她沒忍心馬上質問他。
範文萱經過胸部X光透視,確定為肺炎,治療一段時間以後,竟轉為肺氣腫。老人呼吸困難,欒大夫在他的床頭放了一個氧氣瓶,老人難受的時候,就吸點氧氣。
葉曉惠還要上班,範忠林一邊在廠裏工作,一邊照顧老父親。欒大夫自然要經常來照顧,有時候範忠林實在忙不開,就把家裏的鑰匙給欒大夫,讓她每隔一兩個小時過去照看一下。
看著範文萱的病情漸漸好轉,範忠林沒再驚動星海的兩個姐姐。昨天,範文萱自己下了地在屋子裏走了幾圈。他站在窗前,撥弄著掛在窗戶把手上的兩個蟋蟀籠子說:“蟈蟈都凍死了,明年再用吧。”等回到床上,範文萱突然對兒子說:“忠林,小煜快放假了吧,大煒是不是也放假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