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明英這怒目咆叫,學榮也驀然醒悟:近陣子自己老是覺得有種若隱若現的意識,卻隻是若隱若現而已。此時此刻,經明英一提,才豁然醒悟:那意識就如明英所言!
“你這是白日做夢!想跟我離婚,沒門兒!”明英說完,拉開門朝外麵跑去!
捉奸在床,不管是哪一方,對一對夫妻來說都是災難性的。而即使是災難,若應對得當,或許還有戰勝災難的可能。但在這災難上麵再加上離婚的字眼,那就如再加一刀,不死也脫層皮的了。
可學榮還是擔心明英看不開尋短見。他先給電話嶽父詢問明英的下落。得知她剛回到娘家,才放下心。走進衛生間,衝涼去。
“那意識真如明英說的那樣嗎?”學榮不停地自問和思索。思念水雲,夫妻冷戰,混女人,這些之間有關聯嗎?萬籟俱寂的深夜,古老的魚尾掛鍾又響起略帶深沉而又蒼涼的報時聲。咚!響了一聲,淩晨一點,跟著又是極富節奏感的“嘀嗒”聲。他望著雙人枕頭明英那位置,依稀見著幾條明英的頭發。被子還散發著她的體味,卻沒了她的嘮叨。沒了妻子的嘮叨又覺得不大自然,幾分寂寞。恍恍惚惚,他睡著了。在夢裏,他駕著船,漫無邊際的傷感綿延如台風中的海浪撲上船頭,浪花蹦上駕駛台,把他的眼睛打濕,刺痛了。他緊握著方向盤,不敢怠慢,透過浪花和大雨編織而成的白茫茫的水簾,駕駛著小船前行著……突然,一陣手機鈴聲把他從恍惚中驚醒。是嶽父的電話。
“喂!輝叔!”
“聽明英的說法,是你的不對!”
“是我吧!”學榮自知百口莫辯。
“什麼意思?你這是不忿氣的口吻!”
“那該怎麼說才成?”
“你過來一趟吧!”
“半夜了,阻你休息的,明早去吧!”
“我還睡得著嗎?”
輝叔這從未有過的嚴厲口吻倒讓學榮模糊的意識清醒了起來。他倒了杯開水喝下,沉靜地清理著混亂不堪的頭緒。好一陣,穿上衣服,朝嶽父家走去!
大廳裏坐著嶽父嶽母。學榮進去坐了下來,誰都沒說話。靜謐的深夜在這些當事人的心中都顯得陰沉而又難堪。
良久,倒是嶽母率先說話:“榮仔!”她叫著學榮的乳名,“‘百年求得同船渡,千年求得共枕眠!’一個人學好難,學壞容易。明英是橫蠻些,可她從未做過傷害你的事,都是安分守己,識食識做的人。雖非很有本事,卻也不比別人差。夫妻間要珍惜呀!”
嶽母無限關愛,一番話在情在理。嶽父在喝茶抽煙,麵露慍色。學榮默不作聲,像做錯了事站在大人麵前聽著訓斥的小孩,委屈卻又不敢駁嘴!
“你混女人的事,是不是預設的局讓明英陷進去,讓你有離婚的理由?”輝叔畢竟當過書記,思維與眾不同,一語中的。
“你想得太重了!沒有你說的事!”學榮照實回答。
“先有電話給明英,說你在那屋裏有這事。明英聽說是這事,當然火遮眼。那屋的門又虛掩著……這不明擺著,刺激明英做出反常的事情嗎?”
“你想多了輝叔,或許是偶然……”
“有這樣的偶然嗎?這是環環相扣!”輝叔也禁不住怒聲。
“你所講的那些我也不明白。輝叔,我是個不會算計人的人,所以老是上當受騙!”學榮雖知這是水雲所為,但不可能透露。
“幹嗎說離婚!這字眼挺傷人的呀!”嶽母抱怨道。
“我沒提離婚!”學榮想說是明英提起,可沒說。
“那你到底是什麼想法?”輝叔很重的口吻。
學榮思索片刻,答道:“昨晚去混女人,是我不對。說心裏話,我雖厭倦自己的婚姻,但從未有過離婚這念頭。可是昨晚明英一說離婚,倒讓我煩躁了起來。我把這段婚姻從頭到尾地想了一遍,我不得不承認,並非是明英的好與壞,對與錯,而是自始至終,我對明英都沒有過愛情!”
“沒有愛情怎麼談戀愛!怎麼結婚!”輝叔大聲打斷學榮的話。
“若不是明英騙我說她懷孕了,我是不會和她結婚的!”
“生米煮成熟飯了,那就錯也好對也好,遷就著過日子就是呀!人世幾十年,很快過去的!看,嘉欣也都上學了!”嶽母神情哀戚地勸誡。
“知道明英騙了我,有誰明白我心有多痛!後來我就像媽你說的這樣,湊合著過就是了。我承認,明英真心愛我。可她愛的是我的外貌,一點也不了解我。隨著磚廠被騙,店鋪出醜,她又覺得我是個有貌沒才的窩囊廢。其實,她也在後悔自己當年的所為的。至於混女人的事,雖是我不對,可我是情非得已。老實說,我對明英的愛情,這麼多年來,時有時無。這種時有時無的愛情,也不是愛情,隻是因為家庭的責任心而暫時把我和明英的距離拉近些而已。到今天,我真的感到厭倦了。可我沒想過離婚,隻是認命罷了!”
明英走了出來,高聲道:“以前從未聽你講這句話!現在說厭倦?為什麼?不就是有人等你!什麼沒有愛情,是你為離婚找借口!”
“輝叔,你看,不說實話不是,說實話又不是。夫妻間毫無信任到了什麼地步!”
“衰女!小聲點行不!很光彩嗎?”嶽母嗔怪著。
學榮麵對明英的質問,一個勁地搖著頭。
“若不是跛仔明死去,給個水缸你作膽,你也不敢跟我離婚!那富婆等著你,那野種等著你,你想得倒美。可你就不想想那騷婆的克夫命!”明英傲然道。
學榮微垂的頭猛一抬,睃視明英:“離婚是你說的!”
“是我替你說出來!”明英沒讓步。
嶽母憂心忡忡,道:“女,都怪你自作自受!當初我提醒你不要勉強!”
時近下半夜,聒噪了半個夜晚的蛙鳴也漸次消失。學榮起身告辭,輝叔叫住了他,問道:“那你到底是怎麼想的?”
學榮回身,神情木訥,說:“我也不清楚自己在想些什麼!”
“明英當初跟你說謊話,是她不對。可你也要認清一點,她是因為愛你,這是最關鍵的。因為愛一個人,為著得到自己的所愛而搞些小花樣,道義上是很卑鄙,但現實中卻是情有可原。戀愛期間為了掩蓋各自的缺點而說謊的大有人在。看問題要看實質,你和明英結婚以來的實質就是,除了那個謊話,明英還再有謊話嗎?她處處為你著想,從你父親投取磚廠直到現在,她都在為你這家而努力。從早上七點半到晚上九點半,足足一圈鍾,她都在店裏,連瞌眼的時間也沒有。你捫心自問,你不但沒說些好話哄她開心,卻搞出這些事去刺激她。有哪個女人受得了這類刺激?這豈不是在折磨她!摧殘她!人是經不起反複的。若她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你也要付出代價。明白嗎?你就不想想,這樣待她,這還是人幹的事嗎?你說你們之間毫無信任,可你想過你自己嗎?現在我不是罵你,是真誠地替你分析你倆的實質。明英的實質就是全副身心為著你,從未做過對不住你的事;而你的實質是什麼?你自己找吧!人生一晃就十年八年。父母、夫妻、兒女、兄弟姐妹,這些是親人哪!你回去墊高枕頭好好想想,從親人的角度,想想別人,更要多想想自己!”
嶽丈言辭懇切,語重心長。學榮幾乎落淚。
這晚上,學榮感到頭就快要爆裂。而腦裏依舊是混沌一片,什麼都想,什麼都沒想。
好事不出門,醜事傳千裏。學榮被老婆捉奸在床的事,像顆原子彈落在榕樹村,朝陽還未露臉,大街小巷都在傳說著這回事。這種事太具刺激性了,連平日寡言少語不理是非的人也忍不住問上幾句。
第一個有反應的人是子民。聽到這傳聞後,便給電話水雲,邀請她到中明大酒樓飲早茶。他隨即驅車到達,占了個好位置,開了壺上等普洱茶。他知道水雲就愛喝這上等普洱。等了十來分鍾,水雲也到了。
“老看我幹嗎?”水雲未走近便問子民。
子民依然睃視著,待水雲坐下了好一陣,才答:“多看幾眼,不行嗎?”
水雲“撲”聲笑著,拿起茶壺,斟著茶。子民拿起茶杯喝著,又問:“看你,神采奕奕,笑容按也按不住,開心了!”
“我開心你不高興?”水雲反問。
“哪會。我覺得你這開心模樣連拾到10萬元都比不上!”
“你這鬼仔民,難道你拾到10萬元會開心到跳起來?”
“以前會,現在不會了!”
點心車推到旁邊。水雲拿了籠奶油包,要了個茅根紅蘿卜粥。子民拿了籠叉燒包,要了盤鹽水菜心,各自吃著。子民邊吃邊問:“昨晚學榮在藕粉巷混女人讓明英逮個正著,傳得沸騰。你聽說了?”
“男人都這樣,活該!”
“你不會是因這而開心吧?”
“有點兒!”水雲毫不掩飾。
其實,當子民一聽說這事,就料到這事背後必是水雲擺布。男人混女人的事並不少,可從沒聽說有這麼巧的事。而事實上也沒可能有這麼巧!他想戳穿她這陰謀,可想想還是作罷。
“幾天前回了趟榕樹村,和媽去市場買菜。那市場很大,卻有一半的攤檔沒人擺賣,空蕩蕩,沒點人氣。我想把那些攤檔全租下來,開間百貨超市,帶旺那市場,也算是為繁榮榕樹村做點貢獻吧!”水雲征詢道。
榕樹村那市場,子民以前因為學榮假貨的事他去過。偌大的市場,西半段擺賣生蔬熟食,人氣還可以,東半段擺日雜百貨成衣這類。開始有些攤檔開張,不久都因生意清淡而倒閉離場。加上圍繞市場的都是獨立商鋪,各自經營著日雜、廚具之類的生活用品,就再沒人看上那東半段市場了。現在隻有明英租了一檔擺賣毛線。半段市場獨她一檔毛線,生意很不錯。若把東半段建成一間日雜百貨店,從大店鋪的集聚效應來看,當會吸引許多平時到橫沙鎮購物的人。但3000人的榕樹村,算上周圍的幾個小村鄉,合著也是5000人左右,潛在的消費客流畢竟太少。從生意上考慮,贏利會有。但以水雲目前的生意,是不會看得上這丁點利潤的。盡管水雲說得冠冕堂皇,為繁榮榕樹村做貢獻,可子民心裏明白,她的真實意圖是要擠掉明英的店鋪!
此刻,子民深感水雲深不可測的城府,比自己還厲害,也感受到女人的報複心理一點不比男人弱。他瞥了她一眼,見她正竭力掩飾著興奮。顯然,她或正想象著明英那店鋪倒閉時,拿著還未清理完的貨物痛苦而又無奈地離開店鋪的情景而興奮著。
“算了啦!你現在也生活得這麼好,她靠那小店生活也不易。放她一條生路,不要再搞那麼複雜了!”子民輕輕說著,而水雲聽見卻如被重棍一擊。
“什麼意思?”
為免氣氛緊張,子民露著笑臉說道:“我的意思是你報複了她一次,夠了!不要把她趕得太絕!狗入窮巷,會反咬人一口的。”
“你不會是神經病嘛!”
“難道畫公仔要畫出腸?”
“那你說我開商場趕絕誰?”水雲問得很凶。
子民笑而不答。
“啊!我明了,你是說她!你這鬼仔民,簡直不分是非。那市場並不止她一間店鋪,她沒得做莫非其他店鋪就有得做?若照你這說法,大商場附近的店鋪都要倒閉了?可你沒眼看嗎?哪一處的購物廣場附近的店鋪生意不都照樣興旺!”
“我並沒其他意思,其實也是為你好!”
“你這是先入為主,心存偏見。若不在榕樹村市場開,你就沒這麼多廢話!”
“你會到其他地方開?”
“我幹嗎為了遷就你而放棄!大有大做,小有小做,況且那市場即使我不做,也會有另個老板看上!難道為了她你又去勸說那老板放棄?你不會是跟她也有一手吧!”
“哈哈!哈哈!你越來越厲害!”子民哭笑不得。
水雲和子民這一餐早茶,鬧得不歡而散!
第二個有反應的是德榮,子民告知了他弟弟這則荒唐新聞後,隨即給電話學榮,撂下了這一句:“弟弟你有沒搞錯,你混女人就混女人唄,怎會混成一堆臭狗屎!”
第三個有反應的是永權,也是子民告知他的。他聽後便給電話學榮,要他立即到他船廠一趟。這時候的學榮,從嶽父家回家不久,剛接過大哥的電話,通宵未睡,頭痛欲裂之時;麵對空洞洞一間蒼涼大屋,隻有那古老魚尾形大鍾沉悶的“嘀嗒”聲陪伴著他,倍感孤寂。接到永權的電話,才覺得沒和永權見麵已有很長一段時間了。子民和永權都是和自己從穿開襠褲一起長大的好朋友,但在學榮的意識中,子民給他的感覺是模糊、飄忽的,而和永權接觸雖少,卻很實在,很信賴。在此彷徨無計之時,永權的電話就如風浪大雨交加的海麵漂來的一段樹樁,讓他眼前一亮……
紅磚生意難做,挖沙船的生意也好不到哪兒去。但沙子怎說都屬資源性質,帶點稀缺性,就不像紅磚那樣一落千丈。永權這船廠以建造挖沙船為主,一條挖沙船的建造周期( 船塢的占用期 )長達半年。船廠有四個幹塢,兩個水塢,隻要在造價上靈活點,一年接八艘新船訂單,不覺吃力。至於主做維修的水塢,更不用愁不夠生意。學榮距上次來船廠有三個月,現在見船廠一點調控跡象也沒有,依舊生意紅火。聯想到兒時三人玩耍的情景,而現在,自己被他倆領先一大截了,不免對自己深深的自責。當他見到永權那種氣魄,那種帶點霸道的魅力,他沒勇氣接上永權的眼神,直不起腰,抬不起頭,話也說得不流暢。永權注意到這老朋友的神態,理解他目前的困境,一點都沒看貶他的意思。毫不客套,用上以前的毫無拘束的熟絡口吻,說:“三樓留了一間房給你。我的產業資本發展到今天,極需要產業視野的擴大。我再次聘請你當我的助理,負責搜集全國乃至全球各地與船舶建造有關的價挌、供求信息。一個月8000元,行不?”
“船廠這麼好生意,還用聘請這助理嗎?”
“要的!看這情勢,吸沙船、運沙船、貨運船會越造越大。所以,我準備把廠遷到東江口岸邊,把船廠規模擴大三倍。”
一是一,二是二。不兜彎不察言觀色。永權這幾句話讓學榮看到以前的永權,也找回以前的自己。來時的自卑消失,不再以仰視的心態待永權。他答道:“說實話,現在地上有錢撿,我也不願彎腰撿!”
“你這是什麼意思?”
“沒聽說昨晚我發生的事嗎?”
“天未亮子民就告訴我了,這種事是不好,你有點過分了。我的生意還行,辦公室也有幾個美女大學生,可我沒有非分之想。混什麼女人,都是那麼回事,何必呢?”
“我不是你說的這動機,我是忍受不了明英,心裏憋得慌!”
“還有,”沒等永權回答,學榮又說,“事到如今,我真的想離婚了!”
此刻的學榮,在這全無介懷、掏心掏肺的知心朋友麵前,感受到一種既似是父子母子那樣的情懷卻又並非父子母子的情懷。父子母子間雖然親切無間,可這種親切是血緣性的沒有選擇的,因而帶著不平等的感覺;而無間隻因從娘胎便開始,也都帶著被動的成分。和子民、永權的這種親切無間,完全是一種自然而然的選擇、淘汰,曆經反複的選擇、淘汰後便自然而然地確定彼此的關係。這種親密無間的關係,發乎本性,出乎自然,絕無主動、被動或不平等的意思。所以,在父子母子間難以啟齒的一些事,在這樣的朋友間便會一吐為快。
永權顯出少有的猶豫,答道:“這類事情局外人是插不上嘴的。可我還是要問一句,這事與水雲,與她兒子有關嗎?”
“我也多次這樣問過自己。說有關嘛,其實離婚這念頭從結婚那時候就有,隻是恍惚朦朧,時有時無。我仔細想過了,即使沒有水雲和她兒子的出現,隻要碰上適合的環境,比如說投緣的女子,我都是會做這個選擇。跟她沒有關嘛,但近來離婚這念頭越發清晰和堅定,又確實與水雲有關。或許這樣說吧,水雲她起的是催化劑的作用,但不是決定作用!”
“算了吧,過了半世人了,好過難過又一天。你有工作,心情會輕鬆的。”
學榮聽後,沉默著。好一陣,才答:“你的環境與我大不一樣,不明白的。”
“雖然局外人插不上嘴,可說句心裏話,我真不讚成你離婚!夫妻嘈吵誰都有過,‘不娶老二不知老大好’!我還是那句:算了啦!哄回明英,到我這工作,有空去幫幫明英,多好!搞那麼多麻煩不劃算!”
“你說的道理我想了不知多少遍了!可是,不是當事人,真是想不到當事人的苦惱和無趣的!”
“嗬嗬!你家真是風流聖地。你大哥包了小三,你二姐又鬧了個大笑話,你又再來這個更徹底的大動作,我服你啦!”永權笑,“隻是明英,真不知咋辦了!”
“她是咎由自取!當初她不騙我懷了孕,我也不至於如此命苦!”
“你放不下水雲是真!算了,不說你這些事了。你哪一天過來我這裏?”
“我現在做什麼事都定不下心,把我自己的事處理完了再找你吧!”
既然如此,永權也沒強留。他吩咐廚房炒了幾個好菜,拿出貯藏了好幾年的頭道米酒,又打電話叫子民過來,三人吃到深晚,酒也喝得七八分醉,索性在船廠過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