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你屁事!”
水雲一愣,忙問:“你怎麼啦!”
“我怎麼啦?天天在這兒,還能怎麼!”看跛仔明模樣,很憤怒。
“明說吧!”水雲心中有屎,難提底氣,但嘴皮的口氣還挺硬。
“你不是跟鬼仔民過夜嗎?他有錢,明記的房間舒適、有空調。我酒鬼一個!”
水雲心髒驟縮,刹那間不知如何應對,借著拾掇東西掩飾著自己神態的慌張。“我去哪你會知道?”好一陣,水雲帶著諧趣的口吻,意圖淡化丈夫問話造成的那種隔閡氣氛。跛仔明抿嘴不答,一臉不忿神色。
“昨晚打烊後去了趟他那裏來著,那又怎麼樣?新鋪開張,白天忙不過來。收鋪後去跟他商量點事情,怎扯到那種是非?”
“十二點才走,男女間能有什麼事!我才不相信鬼仔民那麼正經!”
“你怎能……這類事你怎能亂說!解放路快將拆舊建新,我要投資買新鋪,便讓他幫忙找熟人預訂幾間旺地頭的鋪位。明,你該明白:我們生活得不好,會讓人可憐,遭人嘲笑;生活得好,甚至比他們還好,就有人眼紅我們,妒忌我們,找些是非離間我們。其實,當聽到謠言是非時這麼一想就一目了然:為什麼結婚這麼久也沒有謠言,卻在我們的生意正要大發展這節骨眼上傳到你耳朵!”
水雲絞盡腦汁地企圖為自己開脫,跛仔明依舊無動於衷,一副抵觸神態。
“看來,都是那句老話,女人不該做生意。在家守著那一畝幾分田,這才相信,對麼?”
“鬼知道,女人幹了身上又沒留記號!”
“是沒留記號。照你這邏輯,誰都可以懷疑自己的妻子了?難道我們就從沒有信任過?”水雲顯得委屈極了,難過得就要哭的樣子。
“可我憑什麼相信你?連聰聰都不是我的!我看不出嗎?他像足了學榮,我看不出嗎?連這你都不說真話。我多想說服自己你沒有給綠帽我戴,可事實擺在眼前,一開始你就騙了我。能騙第一次,就不能騙第二次嗎?”
“終於要來了……”水雲心中歎道。從決定了嫁給跛仔明開始,她就預設了好幾種當跛仔明發覺並向她攤明這問題時的應對辦法。但那些應對辦法隻是基於兒子不是他的這單一問題,而現在卻是夾帶上她和子民偷情一起向她發難。水雲對這事準備並不充分,片刻間顯得驚慌無措,說不上話。跛仔明也因氣憤,不,應該是一種自卑式的絕望而令他無話可說。
一縷月光透過窗戶照亮這窄小的草寮,月色慘白,陰風陣陣。此刻,兩人都感到被婚後從未有過的蒼涼籠罩著。跛仔明的蒼涼是源於意識到自己所有的幸福原來是水中月;水雲的蒼涼源於她發覺自己始終擺脫不了學榮那魔爪。
驚惶過後,水雲覺得無謂再去思弄些什麼方法了,還是誠實地把當時的實情明說,以免再生枝節。
“說實話,那時候你知道了我有身孕,你會娶我嗎?”
“會!我自己知自己,即使你挺著大肚,我也不嫌棄!”
“我有好幾次要跟你說明白的念頭,都因怕你不要我。若你不要我,我便走投無路。所以,我過不了自己這一關,不敢跟你說實話。”
跛仔明沒回答。
“嫁你之前,和那死人學榮斷絕了關係,嫁給了你,與他更無任何瓜葛。我一心一意,想方設法為這個家庭操勞……你就一點兒也不體諒我這點苦衷?”
“我早想過了,想得很仔細。我自知是個多餘的人,娶到你,算自己有福,不敢再奢求其他。可你,不該騙我,讓我空歡喜了十年!嗚!嗚!又讓我戴了頂綠帽!”
深夜的哭泣格外淒切,引人心酸。男人的哭聲更甚,像垂死的哀號,絕望的悲嘯,傳得更遠。聽得人周身打著冷戰,起一層雞皮疙瘩。編織場的員工都驚醒了,可都不敢起哄。還是工頭吳頭出來,要看個究竟。
水雲坐在床沿,跛仔明頭枕在她懷裏。“那時候我真的不敢說,怕你不娶我呀!”跛仔明揪起她的至痛,水雲仿佛又回到十年前那段彷徨無助的狀態。她摟住丈夫,也是悲痛難禁,止不住淚水。漆黑天地間,細雨中,寒水旁,兩具正當盛年的軀體,各訴著各自的悲聲,各流著各自的悲淚。這近十年間,水雲經受了幾樁大多數女人一生也未必能遇上的大事。萬幸的是:她的心智並沒有讓生活淬煉熔化,而是孫悟空似的淬煉得金睛火眼,再不會讓情緒的波動主宰著自己正常的思維。即使往日這段改變了她人生航向的事情,是多麼刻骨銘心、沒齒難忘,即使與子民的交媾已成橫亙在她夫妻間無法逾越的大山,也隻是讓她思緒的鍾擺停擺了幾分鍾的時間。很快,她便回複到清醒的狀態中來。
“你也不爭氣,10年了,也不讓我懷上你的骨肉!”水雲盡量柔聲細說,生怕跛仔明又以為她在看小他。跛仔明聽了水雲這話,良久不語。最後,喃喃自語道:“我這人,好運氣是有,就是娶了你,但沒好命,生不出一點骨肉!都怪自己,隻能怪自己!”
“也不用太窩憋,有些人結婚10多年甚至20年都懷孕不上,可突然間老婆的肚子就大了呢!來,我們做愛,幾天都沒,我想了!”說著起床脫了衣服,又為跛仔明脫。但見他那陰莖軟綿綿抬不起來,她用手撫弄它,跛仔明卻道:“不用了,想象著你在鬼仔民那床上,就再沒那心思。活得這麼窩囊,直想死!”
“我實在是沒有!你不該硬生生塞隻死貓給我吃的呀!”
“不管你有沒有,我腦裏就出現了你和鬼仔民在床上。算啦!不怪你,是我自己命不好。想把老婆留在身邊這麼正常的想法,對於我這多餘的人也是奢想!”
剛才水雲清理雜物時把窗戶打開,讓酒穢味快些讓風驅散。夜深人靜,水雲就沒在意窗戶已開。那吳頭聽見跛仔明的哭聲,出了宿舍走到這窗前往裏窺看個究竟,卻無意看到這一幕,身體燥熱著急忙離去。
水雲終於明白:做了虧心事,除了他知,自己知,天知,地知,還有感覺知!就像昨晚一提起跛仔明自己心裏就打冷戰,就像白天,自己的心情沉重難解,就像此刻,雖然自己在丈夫麵前矢口否認,解釋得天衣無縫,但跛仔明卻依然認定她為他戴了頂綠帽。他憑什麼這麼認定?其實,也不憑什麼。隻要是當事人,不管是否身臨其境,人世間那股虛無縹緲卻又無處不在的正氣就會以它特別的方式向當事人傳遞著事件真相的信息。盡管沒有真憑實據,法律上可以否認,但心靈間是透明的,第六感是相通的。心底下其實是否認不了,也無法抵賴!從而長時間處於一種難以饒恕的自責之中。否認和抵賴或許一時得逞,但都終因心靈的重負而鬱鬱寡歡,落寞而終。
水雲把身子轉向床外,背對丈夫。在與子民上床之前、之中、之後,她也曾泛起過濃重的負罪感,但卻從沒有如此這般地感受到自己的罪孽原是如此深重。如果說第一次是出於代價的目的,她回想著第一次決意出賣自己時那激烈的思想碰撞;第二次是出於報恩的目的;那麼昨晚這第三次。她又回想著第三次和子民上床前後的那些淫邪的想象,過程中色魔似的投入,完事後依然陶醉著魔鬼帶給她的情欲享受。這次才是沉重的罪過啊!丈夫之所以對第一、第二次沒有感知,不就是說明了前兩次情有可原?不可饒怨的是第三次。她坐起身,麵對著丈夫。隻見跛仔明斜靠床壁,麵無表情,目不顯光,僧人打坐似的無欲無求。然而,僧人的無欲無求是修煉而成的,而丈夫的無欲無求是因自己的罪孽而得到的報應。是生不如死的無欲無求啊!此時的水雲,看到原本性欲旺盛如今這陰莖了無生氣的丈夫這副模樣,心如刀割。她左手摟抱丈夫頸脖,雙乳抵靠著他胸脯……
“兒子不是自己的,你又給綠帽我戴,自己又無能,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都說我沒有,非要拿刀捅肚子你才相信我?以前叫你看醫生,你又不去!明天去吧!啊?”事已至此,水雲也隻能硬撐下去。
跛仔明良久不語,後來雙手掩麵,半泣半訴地說:“有一個兒子還不夠嗎!生那麼多幹嗎!怎想到不是我的!現在我心都死啦!看醫生都沒意思……”淚水從他指縫間流出,粗重的哽咽又打破這夜的靜謐。
一個響雷掩蓋了跛仔明的號哭。天空陣風橫掃,飄灑著的迷蒙細雨,從窗外飄進跛仔明的房間。裸身而臥的這夫妻倆任著雨點潑打,似乎感覺不到這秋夜雨絲的清涼。跛仔明滿腔生死無別的哀痛,而水雲因為丈夫生不如死的無望而感到自己原是如此的罪惡,全身心都籠罩在內疚如犯罪的氤氳之中。誰還會去理會這雪花般輕飄的雨絲呢!倒期待這雨更大,更涼。打在身上,或許會把所有的哀痛和愧疚衝刷掉。
司機小梁把水雲的兒子聰聰接回編織場,水雲媽問小梁水雲為何不回。小梁告訴她水雲很忙,要待到今晚十點多才回,就開車走了。
在水雲不回家的這兩天兩夜裏,水雲媽看出女婿的反常了。以前看見聰聰是多麼高興,乖仔前乖仔後,現在聰聰回來了,叫聲“爸爸”,跛仔明也不應。水雲媽預料著水雲回來會與跛仔明吵架,她怕聰聰受其影響,便帶著他回自己家裏睡。
從女兒懷孕到嫁給跛仔明,直到現在,水雲媽那心都一直懸在喉嚨處。女兒和學榮的姐弟關係隻有她知道,近親生育會導致孩子弱智畸形這說法也早已聽說,更何況他倆是姐弟間懷孕!多虧自己一生積善積德,祖宗有靈( 她自己認為 ),聰聰才沒半點異常跡象。但聰聰越長大越像學榮,她便從那種擔心轉到擔心跛仔明知道真相後的反應了。
一陣愁苦向她襲來。她暗自長歎:若女兒遇上的第一個男子不是學榮,若女兒與學榮不是姐弟,若女兒嫁了個正常男人,若聰聰不是私生子,而是跛仔明所出……啊!世上哪有這麼多若果。若果自己老公身體健康就幸福啦……她心碎得撕咬著被角,又一次覺得自己來這世上走一趟,隻有贖罪的分兒。要不,為何圍繞自己的全是愁苦和擔憂?女兒算爭氣,剛開始有碗安樂茶飯吃,卻又擔心女婿知道真相。上天太不公平了,就不能讓聰聰少點像他!像多點母親!
其實,水雲媽沒想到,聰聰如此健康地成長,已是上天對水雲最大的眷顧了。
“喂!誰呀?”
“是我,鬼仔民!”
“哦!什麼事,子民。”
“有空沒,到我這一趟,有事跟你商量!”
水雲猶豫片刻,答道:“不去了,有事的話到‘聚福大酒樓’吃飯吧!邊吃邊談!更好!”
“你說好就好嘛,總不能拉你上來!”
“我先訂個位,12點準時到!”
水雲關了手機,手機上的時間:9點半。商店剛開了半個鍾。她吩咐小梁在這兒等候她,便到對麵的菜市場買菜。很快,拎著一隻燒鵝一條鯇魚和一瓶茅台酒回來,對小梁說:“回村去!”
自從跛仔明捅破了兒子這層紙,水雲便陷入深深的反省和內疚之中。雖然對自己的所為……隱瞞兒子的真相,和子民胡混了兩次……還是認為這並非是自己的惡意所為。但當她換位思考後,才猛然醒悟:其實,一個女人對丈夫的傷害,再沒其他的事情比得上這兩件事情的嚴重了。一夜之間發現十年來為之傾注全副心血的兒子竟不是自己的;又一覺醒來才知道自己原來是戴著綠帽子的小男人。問世間或許沒有哪個男人能忍受得了這般的恥辱。隱瞞兒子真相固然有著自己的苦衷,而與子民的鬼混就因為報恩?她苦苦追尋那過往的思緒,答案都是報恩!起碼最原始的動機就是報恩!當時她忽略了的是想象不到丈夫因此受到的傷害是如此巨大。以為隻一次的出軌,從子民對自己的那麼巨大的幫助,是公平的。而自己捫心自問根本沒有對子民產生曖昧的情愫,也不曾考慮過丈夫會因此而受傷害。但男人對老婆的這種事哪有公平可言,做了就是錯。哪裏聽得進你諸多理由的辯解!直至此刻,水雲才明白:在男人的眼中,老婆婚後的貞潔,等價也好,不等價也好,絕無交換的可能。她覺得自己以前對丈夫動不動就不耐煩似的吆喝,對丈夫的要求老是嗔言怨語這樣的態度,實在是不應該的。盡管丈夫沒即時表達不滿,但誰知道他腦子裏想點什麼。一星半點的積累,潛移默化的擴散,夫妻間的矛盾不就這樣形成?所以,水雲對跛仔明的態度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每次從橫沙鎮回來都買跛仔明愛吃的食物,當然少不了酒。還有以前極少買回的生果和零食。每個晚上回家都不超過十點半,更是每天都在家吃中午飯。有車有司機,這本來方便得很。晚上對丈夫也都百依百順,體貼入微。然而,水雲絕沒想到:以前不管她如何的責罵甚至嗬斥,跛仔明都對她笑嗬嗬的,毫無嗔意。就如夫妻間罵者敬打者愛那俗語,開心麵對。他喜歡酒,不是因為愁,是因為高興!而現在,飯量大不如前,還滴酒不沾。水雲暗自明白:高興不起來,開心不起來,就算山珍海味,瓊漿玉液擺在麵前,也都是味同嚼蠟!
“其實,我隻是個可有可沒的人!”這陣子,跛仔明常嘮叨著這話。
說是似乎有點像;說不是又找不出說服人的道理。一個雷聲陣陣的雨夜,水雲聽見跛仔明說這句話,片刻之間卻找不出辯駁的理由。
“我腿未跛之前,四歲左右,那時候的往事像放電影,一幕幕在腦裏出現。”雨夜其實是寧靜的,盡管雨聲淅瀝,但“滴答滴答”這頗有節奏韻味的清脆聲響配襯著因下雨而驟降的清涼氣溫,就格外的令人很快進入夢鄉。而不像平常那燠熱天氣,對著兩部風扇也難以入眠。不過跛仔明此刻不但全無睡意,卻不知何故,談興甚濃。“因為我是長子長孫,我爺爺特別喜愛我。那年代商店沒什麼零食買,但爺爺總能天天買些不同花樣的零食,生楂麥芽膏、核桃酥、鬆沙酥、富貴糖、煎蝦餅給我吃。父母也因頭胎生個兒子而自豪。父親常常把我拋上他膊頭,讓我雙腳夾住他脖子,‘騎馬豬兜’!但當我得了小兒麻痹症後,我再不受寵了。我天天嚷著父親玩‘騎馬豬兜’!他卻連抱也懶得抱我了。爺爺好些,還買零食給我。爺爺死那天,父親抱我到快斷氣的爺爺旁邊,我拿起他的大手搖動著,大聲呼喚著爺爺。他聽見我不舍的哭叫,醒了過來,注視著我,眼角流出了淚水。不大一會兒,大人們一陣慌亂,把我抱了出去。從此,再沒見過爺爺了!”
此刻,跛仔明淚流滿麵。水雲為他擦拭著淚水,“有這麼疼愛你的爺爺讓你回憶,也是件幸福的事!”水雲盡力點撥著他。
“爺爺去世後,我更苦了。總是母親用大瓷碗裝著飯,放幾片鹹菜或一小塊紅糖,吃完了不飽也沒辦法。若母親哪天沒空拿飯就要挨餓。好幾年了,都沒用過牙刷毛巾,別說是衝凉!直到七歲那年,突然有一天,媽對我說:仔呀仔,你真命苦了!那麼多的病你不患,偏患了這人憎鬼厭的病。媽忙農活也忙不過來,哪有閑照料你。你不要怪媽呀!我知道她在流淚,可我沒流!小時候,不知愁苦的滋味。我媽又對我說:我沒法接送你上學去,打算送你去學編織,學門手藝。該不會餓死的,好嗎?七歲,什麼都不會想,媽說怎樣就怎樣。媽頭一回買了洗臉毛巾、牙刷、牙膏給我,還有一套拜師衣服。師傅就管我吃和睡覺的地方。學了三年藝,為師傅編織了數不清的竹器。三年的學師期到,媽要帶我回家。可師傅說我年紀小,人又蠢,還未脫師,要多學一年才成。其實我編的竹器比師傅還快又好,他不讓我回家是要我為他多賺一年錢。媽什麼也不明白,也巴不得有人替她收留我,就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