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3 / 3)

“看你,這麼難聽!我不說他怎會知!”

“跛仔明呢?”

“都不知!”

“可你兒子越來越像學榮呀!”

“就這煩人!真讓跛仔明知道,都不知怎跟他解釋。”

“跛仔明知道又怎樣,他沒生育怪不得別人。況且,能娶了個美麗又有本事的老婆,受點委屈也不過分嘛!”

“也管不了啦!水來土掩罷了!可你怎麼猜中我嫁跛仔明的原因的?”

“呸!你那招其實很低級的,看出端倪的絕不止我一個!”

“唉!”水雲輕聲一歎,又問道,“那時候我若找你,會娶我嗎?”

“那時候你又不問我!我巴不得呀!”

“現在又怎樣?”水雲笑問。

“現在沒意思了。有兒有女,再過七八年便抱孫兒了。況且我對女人也看淡許多!”

“順便笑話一次,別以為我當真的呀!”

“管你真假,反正美麗又年輕的女人,不愁沒有!但真愛,就沒有嘍!”

“回想年輕那時候,你是最不起眼的。沒誰想到你這麼鬼精!”

“或許是我命好吧!從駕船到現在,生意都順利!”

上次在水仙房出現的和子民的這段對話,至今還縈繞水雲腦際。忙,是最近去了深圳、廣州,還有莞城和虎門鎮考察品牌商店的客流情況。品牌服裝商店每一間都是人頭攢動,但從品牌服裝( 皮鞋、皮具 )加盟店這一細分的行業去看,水雲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廣州、深圳這類大都市的加盟店最多,東莞這類中等城市少些。橫沙這類小鎮子還沒有。虎門顯得特別,因為是時裝製造名城,品牌加盟店多得很,但都以批發為主。水雲從綜合考察得到的這些信息,覺得這是一個很明顯的以大都市為中心逐級向外圍擴散的發展態勢。大都市向外輸出它的經濟活力、繁華和時尚、消費理念。水雲根據這些信息做出肯定的判斷,加盟店這一新興的銷售模式,不用多久,會遍布城鎮的每個角落。

這時候的橫沙鎮,還沒有大型的專業市場出現,都是舊式的臨街舊鋪。裝修陳舊,門楣低矮,裏麵光線陰暗。租金當然也便宜,解放大道菜市場對麵50平方米的“華興日雜”店的鋪主,每月才150元鋪租。“華興”的老板嫌鋪主加租,決定不租。水雲獲得這一信息,一打聽,加租後的鋪租每月才300元。這間鋪地處菜市場旺地,50平方米的麵積適合做時裝生意,她找到鋪主,一談即合。月租300元,五年合同,每年租金遞增百分之三。“這鋪穩賺,隻是賺多賺少的問題!”水雲簽完了合同,走在街上,滿心歡喜。翌日便到了虎門鎮,找了個名字好叫易記的服裝品牌,“露絲”時裝,簽完加盟合同後,“露絲”的老板便派人到橫沙鎮,指導加盟店的裝修工作。半月後,令橫沙人耳目一新的“露絲”時裝專賣店正式開張營業。

“露絲”從考察到開張營業,隻用了一個多月的時間,這是常人想象不到的速度。這並非說水雲就是超人,但起碼由此看出,作為女人,水雲在生意上這麼成功,絕非人們的口頭禪:命好,運好。回顧水雲自嫁跛仔明至今的創業曆程,很簡單。但這簡單的背後,卻是凝結著她的對市場敏銳的觸角,一眼便能洞察事物本質,對自己的判斷充滿自信,沒有猶豫拖遝從而貽誤了機會。很多人都曾遇到過大大小小的各種機會,但都因為猶豫不決患得患失而跟機會擦肩而過。當事後醒悟原來自己錯失了一個大好機會時又不願直麵反省,反把這原因歸咎於自己命運不濟或財運未到而自我安慰。

而水雲的煩惱,則是因子民提起的兒子像學榮這事而引起的。

那一天,水雲既沒想到明英會上門吵架,更沒想到會和子民發生關係。她好似覺得這些太隨意了,無端端地主動委身於他。其實,自從子民借錢給她並放棄了那條件,她在H省淒惶之際首先想起打電話告訴的是他,欲起訴明英遇到困惑時想到的又是他,看見他自斟自飲那情形自己心裏隱隱揪痛。這些,都說明了她主動委身於子民一點都不隨意,而是顯露出某種先兆,或許是她的情感轉移的先兆。水雲尚未意識到這種先兆,即使某一天意識到了她也是不會承認這種轉移。五光十色的現代社會給了她思想道德的猛烈撞擊,可她畢竟還是上世紀五十年代的人,耳濡目染著那時代的道德底線,怎會輕易承認道德敗壞、讓人難以啟齒的事發生在自己身上。當她有意無意地放縱著自己的同時,也意識到這種放縱的危害,她就又收緊了放縱的步伐。然而,她收緊得了情欲的放縱,卻無力扭轉兒子的長大。眼看著兒子餅印似的複製著學榮的輪廓、頭發、唇線、眉毛、耳輪,一種無力感便蔓延全身。若隱若現的逐漸成形的某種說不上是什麼的危險正向她走來。子民和自己熟絡,才敢直言兒子長相的疑問,而榕樹村人,他們也會看出兒子的變化的,或許在自己身後,他們正議論得有眉有眼呢。丈夫呢?水雲問著自己,他懷疑了嗎?發現了嗎?她不敢想下去,但又不能不想,而越想心裏的疙瘩越大,臉上的烏雲也越厚。

“露絲”開張營業這天,公司派人下來主持,員工也是經公司培訓後委派下來的。水雲沒有出麵,所以,除了子民,橫沙鎮沒有人知道“露絲”的老板是水雲。她夾在看熱鬧的人群當中,借機聽聽人們對這“露絲”的議論:“哇!這裝修比廣州的鋪頭還亮,沒100多萬怎開張得成!”

“啍!這間鋪有一樣多,光管多!開十多個小時的燈光,電費都不少!看,半天了也不見他們做成一樁生意,我怕這鋪頭連電費也賺不到!”

“你看那價錢,最便宜的都要100多元一件!普通鋪頭幾十元就買到了!”

“或許質量真是好呢!”

“好又怎麼樣,難道穿上身就不會死!”

“這老板倒挺有米!”

“有米又如何,開在廣州、深圳還可以,在這兒開,找死!不用一年他就撐不下去。等著瞧!”

“喂!有人做成了生意,拎了袋衣服出來啦!”

這時候,一個少女拎著印有“露絲”字樣的精美購物袋,神情滿足而又自傲地走出來。

“就這類人才會去買,難道你我會進去買!這橫沙鎮才三萬多人口,這些後生仔女買夠了,誰再會去買!”

……

水雲聽著各種議論,毫無惱意。少女提著購物袋走出“露絲”店門,這才令她高興。她快步上前,想追上那少女,問她對“露絲”的看法,手機鈴響。當知道對方是學榮,她心裏一沉,心髒連續幾聲“咯噔”作響。

開店前後有利的不利的各種事情,都想到很多,連最壞的打算,投入開店的這30萬全虧了,於她也算毫發無損。可就這沒想到,學榮會主動找自己,她狐疑地問道:“什麼事這麼急!電話裏說吧!”

“沒天大的事,不會找你的!”學榮口吻毫無底氣,失敗者和成功者說話,目光像被什麼硬按下,還哪來什麼底氣。

“那就到孖女快餐店見!”水雲心裏對學榮討厭極了,決意不見,但嘴裏卻說了與心裏相反的話。還未關機,雙腿竟不由自主地向前邁動。到了孖女快餐店,學榮坐在靠牆角的飯桌正向她招手。她走上前,道:“說吧!”

“坐下再說,好不!”

水雲環顧四周,說:“你不說我走啦!”水雲怕遇上熟人,徒生是非。

學榮扼要地說了被騙的事和磚廠麵臨的困境,然後道:“希望你能貸二十萬給我。”

“又不是死人塌屋的事,生意困難誰未遇過!把磚廠賣掉不就行了。反正那磚廠都是賺回的,賣掉你也不會虧!有錢都想做生意,誰有那麼多錢借給你!”

說罷,水雲走了,頭也沒回!

像刀子割肉,頭幾刀是多麼疼痛難耐,隨著次數的增加,感覺也就漸次麻木,沒了感覺。此時的學榮,對愛情的執著開始了鬆動。他並非在責怪水雲,在和她的戀愛恩怨這整件事中,受傷害的始終是她。但其實,自己又何嚐不是個受害者!罷了!自己也是受害者,這豈不是騙鬼食豆腐,誰人相信。望著漸遠的水雲,倒有了種自己被拋棄的悵然無助。

這幾天,滿堂知道了二廠的事情,也意識到若連累書記親家會是多麼麻煩,也在想方設法。還能有什麼辦法可想,朋友間曾經有幫忙能力的,可到了這個年紀,都失去了往日雄風了。想來想去,就想到大女兒群娣,她做商店十多年,十萬八萬的積蓄該有,但一想到大女婿家明被自己拖至眼前生不生死不死的境地,就不想再拖累她了。至於二女兒招娣,則連提也不想提。就剩下德榮,想到上次也因磚廠的事找他幫忙而被拒絕,再加上前陣子村裏一位老相識跟他講去深圳玩,無意中看見了德榮和一美貌女子在一起逛街,如何的親密樣,就已失望了大半截。不過,就算錢銀上幫不了忙,老相識說的那回事也該去查證,警醒德榮,以免他愈墮愈深。他找到學榮,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他,要他代自己去一趟深圳。

學榮思索了半截煙的時間,才答:“爸,我也聽人傳說大哥的洗衣粉生意很興旺,我想他不管有錢或沒錢,以他的精明,不會把錢投入沒希望的生意上的。”“會還給他的嘛!”“若磚廠繼續難做,還不了錢,不就等於把錢打了水漂!他想到這些的。不找他啦!無謂因他不肯借而傷了和氣。至於那傳聞,其實,即使我們知道他真的包了小三,那又如何?弄得不好,我們倒成了他和大嫂吵架的始作俑者,就更麻煩了。”“那該怎麼辦?”“那傳聞不管他了。我再去找永權,如果他能借20萬,還差20萬,那就讓大姐借5萬,找明英借5萬,找子民死活也要他借5萬,剩下的找大哥,這時候他或許會借的。”滿堂聽了兒子這番話,不由得點頭稱是。於是,學榮馬不停蹄地去到永權的造船廠。

永權的態度大出學榮所料。他聽學榮說了關於磚廠的困境,既不說好也不說壞,不說錯又沒說對,卻如此說道:“老同學,我們從穿開襠褲玩泥沙起一起長大,我跟你說真話。不要說二十萬,四五十萬我也借得出。可我不會借給你!因為你不是做生意的料,借給你反而害了你。這次讓人騙,不保你沒有下次讓人騙,生意場上太複雜了。我勸你幹脆借這個機會,賣掉磚廠脫身,另尋他路。”

這樣的不留情麵地點評自己,學榮頭回聽見。子民也勸他賣廠,可理由是走投無路的時候。永權卻是以這種理由。學榮匪夷所思地望著永權,永權笑道:“不肯相信了!”此刻,學榮渾身不自然,臉色潮紅,口腔幹澀,似笑非笑。永權又說:“你在落地鏡子前照照,文質彬彬,玉樹臨風,書生意氣,毫無一丁點生意人那種圓滑和變通,更別說奸詐狡猾了。要不何來‘百無一用是書生’的俗語!”

學榮站起身,倒了杯開水喝。辦公室外麵的廠區一片繁忙。看著近20米高的船體,弧光閃爍,鋼鐵的撞擊聲尖刺耳。想到六七年前這裏一片斜坡灘塗,放著十多艘小水泥艇,永權帶著十多名工人為水泥艇抓鐵、批蕩水泥……學榮不知是慚愧還是自責,麵色陡地蒼白。永權走近手搭在學榮膊頭,又道:“古語說‘男人最怕入錯行’,是有道理的,人各有優點特長,從事了與自己優點特長不相符的行業便是入錯行嘍!”學榮麵色一陣紅一陣白,甕聲答道:“我不知道該如何答你!”“不用答,回去慢慢想,想透為止。”“你看我這不行那不行,那我做哪行業才行?”“教師最合適。”“才初中畢業,當什麼教師,說了等於沒說!”“那就來船廠當我的助手。年薪十萬,幫我搜集造船行業的行情信息、鋼鐵水泥的價格趨勢,彙總給我就行了!”

回家的路上,學榮心情沉重,毫無頭緒。永權的善意直言,他雖不完全認同,卻也不反感。“經一塹長一智”,在磚廠混了這麼多年,怎就中途退場。況且,這世界哪有那麼多的機會讓每個人都能人盡其才,入錯行能成功的也大有人在。況且,就磚廠而言,若能邁過這道坎,市道一變好,兩間磚廠就財源滾滾來,這是毫無懸念的,怎放棄得了!就差那幾十萬,太可惜了……“不!”他心裏突然高叫,折回再找永權,一定說服他。

見學榮回頭,永權笑道:“怎樣,不服氣?”

“就差你這20萬,邁過這道坎,二廠繼續停產,市道一經好轉便重開,兩間磚廠一齊印鈔,怎就不行了呢?至於我,雖不是做生意的料,但還有我父親、姐夫,難道他們也不是做生意的料?”

永權聽罷,搖頭道:“我是針對你而言。憑我閱人的經驗和眼光,我敢斷言:你若繼續待在磚廠,隻會越來越差。舍近求遠是艱難的,也很痛苦,但真的放下,就輕鬆的了!”

“你先幫我解決這20萬的困難,也行的嘛!”

“總之,借20萬給你,不是幫你,是害你,就這麼簡單!”

在決絕的永權麵前,學榮毫無說服力。

就一般人而言,年薪十萬是多麼誘人,難以企及,何況是有著兩間磚廠的老板。但對於連動輒幾千萬元一艘吸沙船也能建造的船廠老板永權來說,兩間磚廠或許根本就不算生意。一般人思考的是量入為出,勤儉持家,多少年後建間新房,為兒子娶了媳婦,便人生樂也;但非一般的人的目光絕不會僅僅盯住家庭這一窩地。但盯多寬、多遠,就隻有非一般的人才回答得了。所以,學榮明白不了永權的心思。但最終,他還是要向永權靠攏,因為永權是大老板,有錢;而學榮他還是一事無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