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福嫂揭起鍋蓋,用手扇了扇濃霧狀的蒸氣,用洗碗布墊在銅盆的邊沿,左右兩手捏住邊沿拿起放在飯桌上。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夾起早已研碎了的花生米、黑芝麻,均勻地撒在這盆九層眉豆糕上麵。丈夫最愛食的早餐是這九層眉豆糕,還有茅根竹蔗紅蘿卜粥。20多年了,頓頓如此,丈夫都食不厭。平常的日子,早上六點半和丈夫一起到沿著寒水河岸邊新築的河岸大道,打一番太極,散步一個鍾,回到家已近九點。衝完涼把早餐食完是九點半,丈夫上班去。但今早因為明英到水雲處吵架,她勸架回來,都已九點多。丈夫因為女兒的事沒興趣上班,食完早餐,神情落寞地躺在沙發上,一句話也沒說。
福嫂拾掇完碗筷,上到二樓陽台晾曬衣服。“福嫂,昨晚怎不見你?鎮上來了位師傅,教全新的廣場舞。新舞比舊的跳起來更爽!”下麵大街有位大嫂走過,跟她搭訕道。
昨晚女兒來了,說起學榮的事。
“他自從去了H省探望那狗乸,到現在三天了,都沒有他的音信!難道打個電話回家都這麼難!”明英不滿向父母訴說學榮的不是。
女兒夫妻倆有時不和,誰都難免。每次麵對女兒說學榮的不是,福嫂都辯解勸導。輝叔更罵女兒小心眼,容不下丈夫的缺點。“夫妻間,既欣賞對方的優點,也寬容對方的缺點。千萬不要動不動就發脾氣,這很傷人的!”
女兒走後,輝叔說:“學榮也太離譜,三天不回家,電話也沒跟家裏說是咋回事。不要說明英,我也有意見!”“算罷了,我們不要插嘴了,免得把事攪大!”
福嫂因這心情不好,昨晚就沒去廣場跳舞。
“我也聽說教跳新舞的事,剛巧昨晚沒空。今晚吧,今晚去!”
“早點去喲!你不在,像缺了點兒什麼,沒那麼過癮!”
“好的!”
福嫂晾曬完衣服,下了樓,見丈夫麵帶怒容,忙問:“你怎麼啦!”
“我要給電話學榮,要他來解釋。他這不是擺明欺負我女兒!”
“萬萬不可!這類事我見得多,凡是夫妻鬧矛盾,外家人插手的一定是越攪越麻煩,甚至不可收拾。管他誰對誰錯,床頭打架床尾和,你也試過的呀!女兒像足了你,蠻橫,拗勁,動不動發脾氣。大清早去罵人家水雲,又沒憑沒據。不都在丟學榮的臉,你還護著女兒!”
經老婆如此一說,輝叔回轉了氣頭,掏出的手機放在桌麵。不一會兒手機響了起來,是學榮,說明英關嚴屋門不讓他回家。
福嫂聽後氣急了,又說:“剛才都叮囑你女兒,不要再鬧。你看,又在家嘈屋震了。怎麼樣,你去不?”
輝叔略一沉吟,搖頭道:“還是你去吧!”
福嫂趕到學榮門前,見學榮在門口坐又不是站又不是,整個人全無神氣。瞧著女婿這副無奈相,福嫂頓感過意不去。都是自己女兒不好,她心裏明白。她叫了女兒幾聲,不見回答,便掏出門匙正欲開門,屋裏卻突然傳出孫女的哭喊聲。福嫂忙著開門進大廳一看,見明英把自己掛在吊扇架上上吊。腳下的凳子被踹倒,三歲多的女兒亂抓著明英的腳哭喊。福嫂見狀慌忙和學榮一道把明英鬆解下來。
看情形明英剛上吊不久。
“媽……”女兒受了委屈撲進娘親懷裏時那一聲“媽”,令做母親的心如刀割。盡管明白女兒又在演戲,因為女人在老公麵前那“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把戲自己以前也曾上演過。此刻,福嫂還是心疼不已。在上午的九點多鍾,因為人們去上班或出了田頭,四處顯得很清靜,明英的哭聲聽著格外的刺耳和揪心。
“你這衰佬都不把我當人看,連狗都不如!嗚!我不想活了!嗚!
“跟了你這衰佬這麼多年,我關心你,無微不至愛護你,而你卻把好心當狗肺,嫌我煩著你,累贅你。那我就成全你,去死了!”
明英在母親懷裏痙攣似的全身用力地抽搐著。
“你走!去跟那狗乸吧!我自己過,不用你回來!嗚!”
“媽!人生女,你生女,你怎的生出個這麼苦命的女兒!嗚!”
“我有眼無珠!嗚!都是自己有眼無珠!嗚!我前世做錯什麼!嗚!”
“嗚……媽……我好辛苦!這樣做人好辛苦呀媽!你讓我死掉算啦!”
女兒尋死雖然作假,但那聲聲泣訴,或是女兒的真情流露。站在旁邊的學榮一臉漠然,一點兒也不為女兒的哭訴而動心。此刻的福嫂,既有因女兒訴說的悲苦而心痛,也有因女婿對女兒的冷漠而心寒。女兒是母親心上的肉,這種關係導致了母親的偏心、偏愛、偏幫。福嫂也不例外,女兒傷心欲絕,女婿不聞不問,她頓時上了火頭:“學榮,你就不該說上兩句?”
“媽!”學榮真的是一副不以為然的神情,“我都不慌,你慌什麼?結婚這麼多年我沒做過對她不住的事情,她卻像狗一樣到處亂吠,聽到風便以為是雨。下不了台是她自作自受!你以為她真上吊?我在門口站那麼久她都不動手。你一來,她就吊上去,踹掉板凳。她知道你有門匙,能開門,死不了!”
“你這衰佬,好話也不說兩句,還在冤我,我跟你一齊死吧!”說著,明英起身揮舞雙手朝著學榮捶打。
“不要再鬧了,很好看嗎?不是我說你呀,學榮,你離家幾天,是應該跟老婆打個招呼。她是你老婆,擔心你的呀!”
“跟她說了嘛!”
“你騙我!”
“不騙你,你會讓我去嗎?”
“你就寧願得罪我也不敢得罪那狗乸!”
此刻的明英在學榮眼裏既陌生又熟悉。陌生的是從H省回來那個晚上,他極盡男人的溫存,哄得她服服帖帖,還表示不再糾纏這事。言猶在耳,現在又鬧了,還去騷擾水雲。熟悉的是明英一直都是這樣,反複無常!
“那也不能去找別人麻煩,反丟你老公的臉!還有你學榮,出遠門幾天也不給家裏信息,太不像話!”福嫂兩邊各打著巴掌。
“回來當晚就回家了,怎沒信息?”學榮望著明英問。
“我不氣忿,看見那狗乸我就冒火!”明英答非所問。
“學榮你是不該去H省,女人最忌這類事情,你卻拿這類事刺激她。隻考慮別人的感受,就不考慮自己老婆的感受!”
“或許是我考慮不周!”細想之下,嶽母也不無道理。學榮認錯。
“不要再鬧了。再鬧,隻會加深矛盾。最終吃虧的是你自己!欣欣,去婆婆家!”福嫂說罷,抱起孫女走了。
學榮從H省回來在家待了一個晚上,翌日一早便去了一廠。見到父親,問起二廠那事。滿堂看上去氣色不錯,在他看來,現在這建材市場實在是難挨了,但若能挺得過去,或會重演鹹魚翻生的故事。一廠稍有盈餘,二廠也漸有起色。其實,以他的經驗,二廠質量那麼差的紅磚都有人買,正是說明這市場或正在盤出了穀底。
“回來啦?”滿堂沒問兒子這幾天到哪去了。對學榮,他已經一百個放心。
“昨晚回了,問問二廠銷售的事情。”
“家明問我來著,我讓他大膽處理,問家明吧!還有,明英找水雲晦氣的事我聽說了,你要分清是非,拿捏得住才是!”
學榮沒回答,去了碼頭,駕起摩托艇,去了二廠。
原來,和二廠簽訂銷售合同的正是一年多前在榕樹村買磚的莞運108船的老板。學榮到廠時,剛巧船老板也在。
“老板,還認得我不?”
“有印象,是什麼船就模糊了!”
“莞運108船!”
“哦!想起了。你現在還駕船?”
“不了,在深圳河碼頭盤接了別人轉行不續租的五十平方米碼頭。駕船經風撞雨,做怕了!”
“哦!恭喜,恭喜!記得關照老客戶了!”
“這不正在關照嘛!不過你這磚質量能搞好點嗎,我容易推銷你也能賣貴點!”
“這我明白。聽家明說,你這45日的結款期,我就覺得太長了點。”
“說實話老板,深圳那邊是30天結款。若跟你簽30天結款合同也行,但萬一我那邊稍有不順的話,我也延誤了跟你的合同,這就不好了。延長15天,就有足夠的時間履行合同,不至於導致你猜疑我。”
船老板自我介紹,他叫吳波。他說話一字一句,有點不苟言笑,看上去比子民可信得多。如他所言,延長付款合同無非是怕有料不到的事情發生,也算是理由。但學榮心裏總不踏實。一天提10萬塊磚,每塊二角,就是二萬元,一個月是60萬,且15日隻結上個月,還有半個月……近百萬的錢讓他捏住,憑什麼相信他。想到這兒,學榮心裏透出一股涼氣,涼到入骨。姓吳的也感覺出學榮的異樣,接著又說:“合同雖簽了45天,其實正常的我30天就收到錢的了,並非一定在45日才付款給你。放心啦!我剛出道,本錢少才做你廠生意,本錢足的便找質量好的磚廠做了。”
學榮雖自感異樣,但姓吳的說話也入情入理,無可挑剔。自己麵對遍地布滿青苔的紅磚,也都急需這筆錢,已毫無討價還價的籌碼。碼頭上臨時雇請的工人正挑磚落船,紅磚的碰撞發出悶響,質量好的紅磚聲音是響亮而清脆的。聽著這聲音,學榮就更無底氣。姓吳的若沒有便宜可占,願意做這麼差質量的生意?在商言商,正常不過!罷了,對於自己,也別無選擇。
心裏雖有不安,但想到嶽父挪用的100萬很快得以解決,如釋重負的感覺占了上風。還清那100萬,磚廠就能穩定了。二廠積下來的租金、磚泥款上百萬,但得到當地政府的理解,可待市道好轉後再說,停產前欠下的燃煤、工人工資,一廠賺的錢慢慢為它付。市道如此惡劣,一廠能有五萬元的年利潤,這完全是父親的功勞。令人佩服!回想決定建新廠那時候父親的思路,他還是有底氣的。無端生出嶽父挪用公款的事,其實都因父親的精明。雖事發突然,卻也是誰也難料。按此進展,市道一經好轉,前景一片光明。
如此思量,學榮心裏豁然開朗,他對家明說:“姐夫,近陣子與鄉幹部有見麵麼?”
“很久沒了。哪有心情!”
“也是。今晚吧,找陳書記幾個吃頓飯!”
這段日子,學榮感覺少有的輕鬆。二廠那邊船老板依照合同,按著每天10萬塊磚的提貨量進行著,一廠有父親和基叔,不用擔憂。明英還在惱他去看望水雲,卻沒那麼激烈了。雖然欠村裏100萬的債務,但因為是免息的借款,隻有還款壓力沒有利息壓力,就這一點,比起其他靠銀行借貸的磚廠,這也優勝了少許。若二廠那600萬紅磚銷售合同順利執行,可收回120萬現金。還清村裏那筆債務,磚廠的狀況穩定多了。就等市道再度轉好時重開,就行了。至於水雲那裏,自上次在H省見了麵,明白了不管自己怎樣牽掛著她,水雲也是不會原諒自己的。罷了,緣分緣分,有緣無分。學榮心裏說著,豁然一片!
然而,一場災難卻已經向他及整個家族降臨。
禍根還是村裏那100萬債務。
這100萬是市統一下撥的農田水利建設專項資金,分配到榕樹村的有300萬,使用標的是建成環繞榕樹村一周,抗洪能力50年一遇的混凝土堤壩,取代原先的土堤壩,一年內建成。一年後市派出驗收組對堤壩進行質量評估和驗收。按計劃,這項工程春節後就動工,因為挪用了100萬,短期內滿堂也沒能力償還,輝叔便把工程延遲到4月動工。眼下國慶節臨近,那200萬即將用完,正等著這100萬用。雖然輝叔把工程再往後推也可以,但不能趕在春節前完工,應付不了驗收組,輝叔這次絕對擔待不起。學榮近陣子心感踏實和輕鬆,最大的原因是二廠做成那筆600萬塊紅磚生意,村裏這筆借款便有了著落。但今天是第43日,還不見那船老板的消息,他打電話問家明,家明說今早他還提走了10萬塊磚。船老板電話告知他,明天到廠結賬,後天彙款過來。
14日沒見那船老板,家明電話詢問,那人又說明天一定到。15日又不見,打電話問,對方回應,是空號。
至此,學榮慌了,是從骨子裏透出的慌張!這時,他才意識到,那船老板若有心騙他,自己可是毫無辦法。
家明提出到深圳的碼頭找他,學榮無力地搖頭。這麼低能的方法,那人既然有意騙人,一定會有退路招數,怎讓你輕易找到。但不去看個究竟,心又不甘。明知此行會連交通費也虧掉,也是要上路。
此時,他倆還不敢將這壞消息告訴滿堂,悄悄地到了深圳。在深圳河、鬆崗、沙井等碼頭,甚至東莞市的太平碼頭,都或多或少地堆放著二廠這些磚。
“這磚是你的?”學榮上前問。
“這當然是我的,怎會這麼問?”碼頭老板肥頭大耳,見客人如此詢問,心有不明。
“是這樣!”學榮很誠實地繼續說,“這些質量差的磚是我們廠生產的,有個叫吳波的船老板跟我們簽了600萬的銷售合同。紅磚提走了,但都沒給錢,現在連他手機也是空號。”
“哦!是有位李姓大漢,人看起來老實,說這磚是他自己新廠的。質量太差,又碰上這市道,賣不出去。現在急著還建廠時欠下的債,每塊一角二分賣給我們,但要左手交錢右手交貨!這價格低,很便宜,我們就進了100萬塊。我如果有錢,不止要這100萬塊!不止我,有好幾個老板,多少都進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