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還用問。沒大工地開工,都是些砌溝渠、圍牆那些修修補補的工程,用得了多少磚?不過,前陣子路邊消息說這碼頭要開發房地產,有些租期到的都不續租了。可現在又沒下文了,不知是否和宏觀調控有關!”
“看這市道還得挨下去!”一說到這,滿堂說話就底氣不足,語低聲沉。
“水鬼你這幾年賺了那麼多,就算把磚廠停產,白交承包款,也挺得了一年半載啦!愁什麼?”
“你不知道,承包那廠到期了,沒繼續投取。建了兩間新廠,剛投產。這幾年賺的錢全投進去,還借了100萬!說實話,我現在又是窮光蛋一個!”
“哦!水鬼你胃口太大了吧!”
“哪料到形勢轉得這麼快!”
“怎會料不到,我這早有宏調的傳聞啦!所以你這水鬼,順景的時候不出來逛逛,請老友記喝一杯。看,你這不就吃虧了嗎?”
“後悔也沒用,老郭你這次不關照一下,我死定的了!”
“你言重了,我的底細你又不是不知道,都是做些小工程混口飯吃!”
“我跟你交底,老郭,磚價方麵好商量,不管什麼時候,我都以比市價低一個點的價位給你!”
“有個屁用!主要是沒新工地上。運氣好的遇上些小項目,湊巧碰上一頂大工程,但回款期長,也不敢接。至於修修補補那類小兒科,也都沒意思啦!”老郭顯得頗無奈。
“我借的100萬急著要還,沒即時回款,也沒意思!”滿堂因朋友重敘而燃起的興致,也因此而暗淡下去。
“你那新廠剛開張就碰上宏調,自認倒黴罷了。不過,有回款快的工程,我會先關照你。不煩了,我們喝酒去!”老郭拍著滿堂的膊頭道。
“說實話,我哪有心情喝酒,還要去赤崗碼頭看看。”
“不用去,去也是白費勁。難道赤崗跟這不是一個天?”
“我明白,可明白了也要去走走,碰碰運氣。難道蹲在廠裏等死?”
“去去去!快去!料你這水鬼聽不進人言。‘一雷天下響!’若是我,就蹲在廠裏,起碼連這差旅費也節約下來!”老郭說完,又燃著了煙。
“那好,我去找兒子商量。他要去的就去,不回了。不去的再找你喝酒,再見!”
滿堂離開了老郭,很快找到學榮。父子倆見麵無語,學榮在車上從那肥姨處獲得的感悟,也被現實無情地擊碎。學榮轉了幾個碼頭老板,情況與老郭所說大同小異。
“還去赤崗那邊嗎?”滿堂問道。
“去吧!現在雖然沒門,指望現在拉上了關係,以後他們接了工程會想到我們!”
於是,父子倆又乘車去赤崗碼頭。
接著他們又到鬆崗和深圳兩個地方,情況和廣州的差不多。至此,不但滿堂,學榮也都是沮喪極了。明知這樣的情緒堵在心裏就罷了,不該掛在臉上,可學榮自問沒法做到內外兩副嘴臉。晚上九點多鍾,學榮回到家把明英嚇了一跳。
“你……你怎麼啦?”見丈夫垂頭喪氣,明英急切地問。
“沒什麼!”學榮躺在沙發上說。
“還沒什麼,你這模樣騙得了人?”
自從舊廠到了標期,學榮不當廠長,也不負責新廠的具體工作,明英再不是以前那樣對丈夫步步緊盯了。很主動地包攬家務,對學榮也溫存很多。“先衝涼再睡吧。”
“你讓我閉目一下,好不!”
明英便不說話。回房間看了看睡著的女兒,然後找著學榮的內衣衫褲,放在盥洗間候著,又開著了熱水器。
學榮似睡非睡了半個鍾,醒來了便要去嶽父家。
“衝凉了再去吧,待會回來就可以睡了!”明英提議道。
“不,你父親不習慣太晚睡覺,先去!”學榮說罷往外走去。
輝叔此刻剛好衝完涼,換了睡衣,拿著電吹風在吹幹頭發。
“回來了嗎?還順利吧!”輝叔關掉“嗡嗡”響的電吹風,問道。
學榮在家躺了半個鍾,雖沒那麼憋悶,但落寞神情難以掩飾。他坐下,拿起遙控變換頻道,以使自己變得自然些。
“我那刁蠻女又在欺負你?”嶽母從房間走出,見女婿有點不高興,憂慮著問。
“沒有,近陣子好多了,家務她幹完,炒的菜也好吃!”學榮笑著答。
“本來該這樣嘛!那衰女,從她結婚時候我就訓她,到現在才有點改變。為你倆我多擔憂!”見女婿讚揚女兒,嶽母開心了。學榮見嶽母無端扯起往事,若有所思地微笑點頭。
“行情怎麼樣?”嶽父吹幹了頭發,問道。
“市況太差了!即刻收錢的生意基本沒有,期限式收錢的間或會有,也都是些小單!”
“哦!說實話,我是外行,想不出什麼辦法,就靠你們哪!”
“村裏那借款您猜還能用多久?”
“短期內還不會用它。見廠裏實在沒辦法,就病急亂投醫地拿來先用,其實是很不妥的。近陣子我聯係過銀行,10萬以下的倒可以,以上的短期都沒門。”
“看這市道,銷路停滯就不用說,用不多久,磚價跌破三角錢、二角錢也很快見到!一年半載,廠裏是騰不出100萬填村裏那窟窿。今晚來,沒別的,就是提醒你自己想辦法。銀行也好,公司也好,私人也好,及早籌夠100萬還給村。我真怕連累了你!”
“你還是這麼悲觀。”
“不是悲觀,是事實!”學榮肯定的語氣!
兩人無語。好一陣,學榮又道:“要不這間銀行10萬,那間銀行10萬……就能湊夠!”
“未必能行,各銀行都知道是同一間磚廠,怕也不行!”
“先試試,不行再說!”學榮繼續提議。
“建材行業這麼低迷?不會延續太久的。發展是硬道理嘛!聽你父親說,一廠還略有盈餘。主要是新珠那廠,每天都虧。跟你父親商量過,你到一廠去,把銷售精力放在一廠,想方設法協助家明,把銷路打開。二廠這邊,隻要基叔抓好質量,銷路不愁的。至於我,放心吧,我心裏有數!”
輝叔思前想後一番,還是覺得女婿或許是多慮了。經濟發展離不開基建行業,眼前這調控,應是國家宏觀上的微調。待其他方麵理順了,就又會走上發展軌道的。“你父親的思路是對的!”輝叔又道,“堅持就是勝利,挺過去就又是一番好世界。其實,做哪行業的生意都有高潮低潮的時候。像子民所說,除非不做生意。做得了生意就要有這思想準備。”思量過後,輝叔心裏也真的淡定。不過,一想到村裏那100萬水利款,也不禁心泛歉意。回想自己解放初參加革命,那時候榕樹村和附近四個村莊合起來組成橫沙鄉。新政府剛組成,百廢待興,也談不上管理的事。沒會計、出納的分工,自己既是鄉長,又兼任會計、出納,大摞大摞的人民幣擺在麵前,都沒有貪汙一分錢。後來任榕樹村書記至今,違反黨紀的就隻這一次。不過,他心裏也有個下下策,萬不得已之時,把一廠沒收充數就是了!怎看一廠也值100萬吧!
“輝叔,說堅持很容易,但你出外走走,不用到碼頭,隻看見那些建築工地的冷落,看你還能輕鬆得起來沒有。”
“愈是這樣,愈加要淡定。滄海橫流,更顯英雄本色!要想當老板,賺大錢,擔當也必定比普通人大。”
學榮哂笑,好一陣,才答道:“輝叔,我爸去廣州、深圳,隻走了一半,就泄氣了。你看看新珠磚廠一天出產多少紅磚,再看看廣州、深圳建材碼頭的冷清,看你的口氣還硬不硬。”
“那又怎樣?那也不能沒了定力,亂了方寸。”輝叔說著。
“我方寸沒亂,隻是心情不好!”
“心情不好就藏在心裏,不能擺到臉上。這才合格。”
對嶽父的話,學榮左耳聽右耳出。他深知嶽父當了幾十年書記,沒有具體的實際工作經驗,習慣了大道理、大思維,而自己人微言輕,很難溝通。
眨眼幾個月已過,新珠二廠到處堆滿了紅磚。雖然投產後不久順勢地壓縮一半產量,但每天還是有四萬塊磚出窯。股東們研究決定了沒現金的交易不做,所以投產至今,二廠的碼頭連一塊磚還未賣出過。隻是附近一些村莊的機耕路、圍牆、校園之類的修補和極少數的私人建房,賣掉一些,可這根本於事無補。廠裏的運作資金全靠榕樹村那廠支撐住。碼頭堆滿、輪窯內堆滿、製磚車間內的空隙地也堆滿……任哪一個股東看見,都是眉頭深鎖,卻又無計可施。在一次股東會議上,學榮提出當前最好的解決方法就是停產。在沒法獲得收入的境況下,緊縮開支就是最好的自救方法。待市道轉暖之時,再重新投產。
滿堂沒吭聲,家明不表態,輝叔沒來開會,所謂股東,就是滿堂和輝叔兩家。
“廠的地租免不了!”廠長家明有點保留,“若停產,豈不白蝕!”
“這環境,生產並不等於賺錢,投產時生產的紅磚積壓到現在,虧得更多。現在迫切的是停止資金的再積壓,想法銷售積壓的紅磚,盡快回籠資金。地租可以跟鄉裏協商,待市道好轉後一起付。市道擺明如此,相信鄉裏會理解和通融!”學榮麵色嚴峻地答道。
“若肯賒賬,銷路怎麼也會好些!其實,投產時的磚價跟現在相差了一角錢,當時肯賒賬賣掉了些,也賺了許多。不至於積壓到現在,兩頭蝕!”家明抱怨道。
“賒賬生意隻是賬麵生意,賺多少也沒意思。到手的錢才是錢!”不做賒賬生意是滿堂的決定,他辯解著。
對於不賒賬,學榮不盡認同。他覺得父親在銷售上過於死板,沒審時度勢。市道好不賒賬還說得過去,市道蕭條還抱著市道繁榮那套銷售理念,不跟著變通,哪行!所以,他說:“看來也沒辦法撐下去了。你不賒賬別人賒賬,你不降價別人降價。”
“就是!”學榮見姐夫支持自己,又說,“市況好我們吊高來賣嘛!市況不好人家當然降價來買,都正常。把積壓的這上千萬塊紅磚清空,回籠資金還清村裏那100萬再說吧!”
“見過鬼就會怕黑!不賒賬是限製了銷售,積壓著賣不動,但積壓著也是錢,跑不了。若賒出去收不回錢,連本也沒啦!這問題我不再堅持,你倆看著辦吧!”
從投取榕樹村舊磚廠後到兩間新廠的投產,在這六年時間裏,用坐標圖形來形容滿堂父子倆:滿堂的聲望從投取了舊廠時越過了零軸,向上升到去年落實了投資兩間新廠計劃的頂部,便隨著紅磚市道轉壞兩間新廠經營陷入困境而逐漸向下盤落,到今年初便懸崖墜落似的越過了零軸到了負數;學榮與其父恰恰相反,從去年的低點慢慢向上盤升,目前已超越了零軸到了正數。父子倆的交叉點就在今年初,人們的目光最現實。在他們眼中,一個人的好壞如何,能耐多少,聲譽高低,是隨著事情的變化而變的。當然,這也可說成是市儈、媚俗或是目光短淺,但現實中又有哪一個人具有那麼深邃的洞察力捕捉到一個人在顯山露水前的潛力,發現正深藏不露、等待時機的某一個人?正如兩年前的學榮,那時候若有人說學榮如何如何的有能耐,恐怕連說這番話的人也會被人嗤之以鼻!
沒辦法,現實如此,市道的變化驗證了學榮的觀點和舉措正確,滿堂自然說話底氣不足,學榮也隨著市場對他的支持而獲得人們對他另眼相看。如今說話的分量自然而然地與幾年前不同了。父子倆說話的分量悄然變換,角色也就轉換了。
令人痛苦的是,這驗證的過程,卻讓股東們付出了巨大的代價。讓人更感遺憾的是沒有人去思索、去找尋這巨大代價背後的成因,以致在漫長的社會現實中以各自不同的形式演繹著大同小異的這類故事。
磚廠停產,沒了工人們的嬉戲笑鬧,沒了被基叔稱讚為印刷人民幣的製磚機的轟鳴聲,剩下了遍地的顯得淒清荒涼的成品磚和那高聳著的孤單的煙囪。眨眼春節又近,紅磚市道還是毫無起色,而價格就如滿堂所料,跌破了三角錢關口,就直往下跌,在二角五分這裏掙紮了一個多月,直往二角整數關口而去。如今,連二角這關口也跌破了。
這一年,對磚廠的經營者簡直是個災難年。至於滿堂這一夥,無人不在慶幸著停掉了二廠,誰都從心裏發出對學榮的讚歎。因為二角這價錢已低於成品磚的成本線了。滿堂再沒去二廠那邊了,用他的話說連想一下也覺得掉麵子!他全副身心撲在一廠,和基叔一道,狠抓質量。他為自己定出目標:一級成品磚要占出窯磚的百分之八十五。這項指標達到了,廠也全靠這質量而暢銷,價格也高出市價二至三分錢。開業至今,還略有盈餘,盈餘的錢就拿去還二廠欠著的泥土款,也還掉了五六成。
對這一局麵,學榮還是滿意的。在他看來,一廠能保持與市道同步,直至市道好轉就行了,不用愁。至於二廠,雖然占用了大筆資金,但因為得到當地鄉政府的理解,地租暫不用繳。積壓著的紅磚緩慢地出售,就這樣拖著,直拖到市道轉好再重新開業便是。他最擔心的始終是榕樹村那100萬,對他嶽父,那就像顆不定時的炸彈。但此時此刻,學榮也隻能幹焦急。因為一廠一年五萬餘元的盈餘,其實是聊勝於無的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祈求市道快點轉勢!
陽光普照,風和日麗的天氣,學榮就會拉上姐夫家明,乘摩托艇到一廠看看。一堆堆一人多高的成品磚爬滿了青苔,冬青草的枝節伸出無數細小的白色絲爪緊抓著紅磚的表麵,一截一截地伸向磚堆的頂部。原本暗紅的紅磚,在忍受著無數個日曬雨淋,青苔的侵蝕和野花野草的纏繞,已是殘垣斷牆般,顯得一片頹敗、荒蕪。家明手拿一塊濕漉漉的紅磚,沉重異常。他無奈一聲歎息,沮喪地說道:“當初聽你說話,暫緩建廠,或者隻建一廠,該多好!你看,這些紅磚年初時成本也要二角多錢,可現在二角錢也沒人來買,還要每天交地租,沒完沒了!”
“說這些沒意思,姐夫。我老爸算得上偉大父親了。看他在一廠,沒日沒夜抓質量,為誰?還不是為了我們!這市道,也不必太悲觀。就如輝叔所講‘發展是硬道理’嘛!或許供不應求的時候,這磚又會坐地起價搶著買呢!”學榮開解著姐夫。“誰知道這調控調到哪年哪月!”家明不無憂慮地繼續說。
學榮稍作思索,答道:“這也是,沒辦法!用迷信的話,就看我們的造化了!撐得到市道好轉,兩間廠加班加碼生產,你想想那是個多開心的日子。”
兩人走到靠村這邊,發現堆放整齊的紅磚讓人拿開了一個缺口,至少有一兩萬塊。“這怎麼回事?”學榮問。
“村民來偷磚。我向書記反映這問題,書記叫我們留人在廠裏看管。我想來著,即使有人看管,村民也不會懼怕我們這些外地人的!”
兩人沉吟無語地走著,好一陣,學榮自言自語著:“以前不肯賒賬,沒人來買,現在肯賒賬了又沒人來買,沒解!”
“這磚質量差唄!”
學榮皺眉搖頭,又道:“話又說回來,這磚本來就質量差,又日曬雨淋了近一年時間,比著我也不會買這磚!”
學榮的手機在響。“子民嗎,什麼事?”
“今晚到我處來一趟,有事跟你商量!”
“現在不能說?”
“說不清,你多忙也要來一趟!”
“好吧!”
學榮關了手機,便和姐夫一道回榕樹村去。
傍晚時分,學榮上岸後沒回家,駕著摩托直到明記酒店。
“鬼仔民,這麼急,什麼事?”水仙房門剛打開,學榮就問道。
子民在看電視,拿著遙控無聊地輪番選台。待學明坐定房門關上,才答道:“昨天水雲在H省那邊讓毒蛇咬傷了,差點兒沒命!”
“現在呢,怎樣?”學榮心裏“咯噔”一下。
“穩定下來了!”
學榮再也沒問什麼。他斜躺在梳化椅上,待心情平複,待急速的心跳放慢,待幹澀的喉嚨吞得下口水,又問道:“是她打的電話?”
“不,是醫院的護士。”
“怎辦?”
“還怎麼辦,一個女人在陌生的地方遇難,多麼孤單淒涼!她通知了我就是相信我。為了這份信任,我也該去探望她!”
“我也去!”
“早料到啦!”
“那就明早6點的車!”
“好,明早車站見!”
天已全黑,學榮也告辭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