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大學畢業剛分來的高材生何又名,一頭紮在科研中,就是聽不進嚴長龍那語重心長的諄諄教誨。於是,嚴長龍在大會上不點名地“刮”他:“有些年輕人,在白專的道路上越走越遠!危
險哪!危險哪!年青人,我不能不給你們敲敲警鍾哪!”
何又名聽了,莫名其妙地在會場上抬起頭來,用手推一推鼻梁上的眼鏡,朝台上的嚴書記看了一眼,無動於衷地又一頭紮進了他手中捧著的一本《建築藝術學》裏,津津有味地啃起來。此時,坐在他身邊的比他大三歲的董冬瑲一片好心地碰碰他;“又名,當心被嚴書記發現了,會把你的鼻子刮腫的!”何又名又抬起眼睛,朝董冬瑲呆呆地看上一眼,似乎很有那麼一點糊塗:“我又沒做什麼錯事,怕他刮什麼鼻子呢?”董冬瑲又說:“政治學習大會,你看專業書,走白專道路,這難道還夠不上政治問題嗎?”何又名脫口道:“咦?你這是什麼時候也學會了開口政治閉口白專的啦!哎,鸚鵡學舌……”董冬瑲脹紅了臉:“什麼!你說我是鸚鵡學舌?你就不怕我去彙報……”何又名不以為然道:“這可是你的自由嘍!不過,想不到,你不但是隻鸚鵡,而且還是條叭兒狗呢!”“你!你!”董冬瑲氣白了臉,“好心反被當作驢肝肺!好吧,你尖嘴薄舌,我鬥不過你。既然你‘鼓勵^我去報告,那對不起了,這一回,我非報告不可啦!”
董冬瑲原也隻不過是為了小青年之間鬥口氣,不想他就因爭這口氣,而將何又名開會看專業書,還反唇相譏的事情反映上去之後,他竟然受到了嚴長龍書記的看重。嚴長龍拍拍董冬瑲的肩膀:“小夥子,好!很有頭腦,眼睛明亮。青年人就應該這樣,立場堅定,旗幟鮮明!”在以後的幾次大會上,嚴長龍將董冬瑲樹為全院政治掛帥的青年模範,號召全院青年向他學習。一年後,董冬瑲便被提拔為建築院的黨委辦公室主任。
很自然,何又名從此倒了大黴!幾次,他都被全院雖不點名,卻等於點名地列為青年中走白專道路的典型。並被嚴厲地批評和批判。一些比較激進的人還一再討好嚴長龍:“嚴書記,像何又名這種白專典型,目無領導,目無紀律,應該給他處分才行!”董冬瑲便是其中的一個。嚴長龍聽了,若有所思,良久,噓口氣道:“哎,年輕人,頭腦簡單了一點。這就給處分,恐怕太過了一些。我這人哪,實實在在是愛護這些年輕人,要不,我幹嘛又吼又叫地批評他們,還不是擔心他們滑到反麵去嗎?我一向主張,批評從嚴,處理從寬,如果我處分他,不是有悖我愛護青年人的初衷嗎?罷了,給他機會,隻要今後改了就好!”這些人在嚴長龍那裏討了個沒趣,尷尬地笑著,說:“嚴書記的胸懷比海還寬廣,我們要好好學習!”嚴長龍很認真地擺擺手說:“大家可別恭維我喔!我的工作還遠沒有做到家!思想問題不是靠幾次大會上刮一刮就能解決的,年輕人,要對他們做過細的工作。今後我得好好與小何個別談談,交交心,也許這比大會小會批評有作用……”
過了些日子,嚴長龍果然差辦公室主任董冬瑲去叫何又名到他那裏去。董冬瑲見著了何又名,咳一聲道:“何又名同誌,嚴書記……”何又名抬頭見是董冬瑲,隨便一笑道:“原來是董大主任!又傳令旨來了?”董冬瑲滿肚子不快道:“什麼令旨不令旨的!說話別帶刺行不行?”何又名說:“帶刺?我怎麼敢?如今你是董主任,要是再到嚴書記麵前告一狀,我這條小命還要不要啦?”董冬瑲心中的怒火直衝腦門:“我沒時間跟你耍貧嘴!嚴書記要我通知你,馬上到他那裏去一趟!”說完,盛氣淩人地朝何又名瞪著那對金魚般的眼睛,仿佛此刻他自己就是嚴書記一般。何又名見他這副模樣,說:“幸虧你還不是書記……”“怎麼樣?是書記又如何?不是書記又如何?難道你對書記也不服?”董冬瑲不知出於何種目的,一下子把話題引到了“書記”這個字眼上來。何又名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他見
董冬瑲抬出書記來壓人,脫口而出;“書記也是人,有什麼服不服的!就是在嚴書記他本人麵前,我也還是這句話!”“聽你這話,你也不脤嚴書記嘍?你被嚴書記批評了,就心懷不滿啦?”董冬瑲臉上露出了一絲難以言喻的笑意,“好吧,現在嚴書記正叫你去,你要不服就直接對他講去吧!何苦在我麵前擺威風?”“去就去!我怕什麼?”何又名一激動,顧不了許多,“你先去向嚴書記報告,我馬上就到!”
當何又名踏進書記辦公室時,發現嚴長龍書記的臉脹得通紅通紅。董冬瑲則若無其事地坐在另一張椅子上,翹著二郎腿,正慢悠悠地搖晃著呢!何又名心裏不由生出了一種厭惡感。他正準備接受嚴長龍像以前那樣一拍桌子,然後就訓他呢,奇怪的是,嚴長龍沒有嗬斥何又名,隻是在與何又名談了許多話之後,十分嚴肅地對何又名說:“年輕人,我希望你認認真真地改一改!好好地向小董主任學習學習,水往低處流,人可要往高處走啊!”
八
嚴長龍書記萬萬沒有想到,“文化大革命”開始後,第一個站出來造他反的,偏偏就是他最最信任的小董主任。人們稱之為“後院起火”。那天清晨,造反派將嚴長龍從家中綁架走時,雖然董冬瑲琴有在場,但,躲在後麵羅織罪名、釀造這場慘劇的主要策劃^之一,就是董冬瑲!
麵對著空落落的四壁,陳小鳳在昏黃的燈光下涕泗直下。
丈夫嚴長龍被不明不白地抓走了,她突然失去了賴以依靠的精神支柱。她好不容易地將整日哭喊著要爸爸的四歲的大根
和兩歲的小根哄著睡了。屋子裏靜極了,隻有那隻僥幸沒被造反派們“沒收”去的小鬧鍾,在滴答地走著,走得那麼無精打采,那麼慢慢吞吞,仿佛每走一步,都要費出艱難的氣力似的。丈夫被抓走已有五天了。這五天,不知丈夫該要遭受多大的磨難呢!她打聽過丈夫的下落,但誰也無法告訴她。她不敢去尋問那些造反派,更不敢去找董冬瑲。她現在是“臭婆娘”。造反派們沒有不朝她瞪眼睛吹胡子的!這苦痛的五天,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熬過來的。她獨自承受著精神和肉體上的雙重苦痛和折磨。她想到過死。當可怕的死來纏繞她時,她又忽地顫抖著想起了兩個兒子。她死了,兒子們又該遭什麼罪呢?她咬了咬牙關,暗暗地命令自己要活著!要活著!不為自己,為了孩子,為嚴長龍的命根子!”於是,她把不由自主滾下來的淚水揩幹淨,木木地看著睡熟的孩子發呆。
幽幽的燈光在黑暗中搖晃,陳小鳳的心也在黑暗中搖曳。忽地,額角傳來一絲隱隱的疼痛,她舉手去撫摸,手便微微地顫動。這,就是五天前,她跌倒在白玉蘭樹上撞破後留下的傷口。傷口被一圈軟軟的綁帶包紮住了。她撫摸著這軟綿綿的紗帶,眼中再次滾落下一串感激的淚水,感激為她包紮傷口的年輕人。她再怎麼也難以從她苦難的記憶中,抹去這個曾被丈夫認為是“白專典型”的何又名。他冒著那麼大的政治風險來救助自己這個被造反派唾棄的“臭婆娘”。她觸摸著傷口的手,感覺到了一陣溫暖,那暖流倏地也導入了她的兮房。於是,她在這昏沉的燈光中終於又看到了一線光明:“世!還是有好人的!為了這些好人,我更應該堅強地活下去!”
陳小鳳振了振精神,關滅了睡室裏昏暗的電燈,來到外屋。她習慣地拉亮燈,坐在往日丈夫常坐的座位對麵,雙手撐住下額,漫無目的地呆想著什麼。忽然,“篤篤篤”有人輕輕地敲門。陳小鳳心裏一陣緊張:“又是造反派?是開門呢,還是不開?如果是造反派,我又如何是好呢?”敲門聲又“篤篤篤”地響了。陳小鳳慌亂地搓揉著雙手,顫顫地問:“誰?這麼晚了,幹什麼的?”門外沒有聲音,敲門聲卻又複起。陳小鳳說:“沒有什麼要緊事,實在對不起,請您明天再來吧!”可是,門外人並沒有離去。歇了一會兒,“篤篤篤”的敲門聲重又響了。陳小鳳隻得提心吊膽地再問:“您到底是什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