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 / 3)

就在接近蘆灘的時候,乒地一聲,嚴長龍隻覺得渾身一震,晃了晃,差點倒了下去,手一摸,胸口滿是血。嚴長龍強忍疼痛,繼續向蘆灘奔去。可是,沒跑幾步,便倒了下去。特務們遠遠地叫喊著:“抓活的丨抓活的!共匪跑不了啦。”嚴長龍滾到一個可以掩身的土堆後,舉槍阻擊。特務們隻得遠遠地伏在地上,不敢輕易向前衝,隻得不斷地向嚴長龍射擊,妄圖消耗嚴長龍的子彈,然後再活捉他。嚴長龍看出了特務們的鬼主

意,格外節約子彈,敵人抬頭了,他才乒地撂他一個準,嚇得敵

人再不敢輕易從地上爬起來。

大約僵持了十多分鍾,嚴長龍猛地又站了起來,歪歪倒倒地又撒腿跑了起來。他沒有繼續向正前方的蘆灘跑,而是斜向左邊,朝著一片樹林子奔了過去。

特務們這才慌忙從地上爬起來,抄近路又向嚴長龍追去,還哇哩哇喇一個勁地叫著:“別讓共匪跑啦,別讓共匪跑啦!”一口氣追出去好幾裏路,特務頭子見還是追不上,大光其火地叫罵著命令道:“他媽的,追不上,幹脆打死他算了!抓不到活的,弄個死的,也好交差!萬一讓他跑了,回去吃不了可得兜著走了!”嘍羅們得了命令,一邊追,一邊亂紛紛地放槍。大約又跑出去裏把路,乒的一槍,特務們見前麵人影一個倒栽蔥,高興地叫開了:“打中了!打中了!”

很快,陳家鎮和陳家村傳開了一個消息:“一個解放軍的偵察員,被國民黨的便衣打死了!”

可是,當幾個陳家村的老百姓在看到那個偵察員的屍體之後,卻暗自吃驚地在心裏說:“這哪是什麼解放軍的偵察員呀?這分明是我們村裏的陳大憨嘛!”

原來,就在嚴長龍倒在土堆後阻擊特務時,陳大憨與他的妻子張二寶正在不遠的蘆灘內挖蘆根。當他們從特務們的叫喊中得知這個受傷的人是“共匪”,馬上互換了一個眼色,說:“我們快救他!”陳大憨與妻子猶著腰,偷偷地跑到土堆後,不容嚴長龍說話,便說:“請相信我們,快把你的上衣脫下來!”嚴長龍還沒鬧明白是怎麼回事,陳大憨已伸手去扒他的衣服。嚴長龍被傷口的牽動痛得直抽冷氣,可是,陳大憨卻全然不管,扒下衣服便套在了自己的身上,對妻子說:“我把特務引開,你

快把他從蘆灘裏轉移走……”

陳大憨穿著嚴長龍的上衣,跳起來裝著歪歪倒倒的樣子向左邊的林子裏奔去。這一去,他就再也沒能回來

解放陳家鎮、陳家村時,已升為團長的嚴長龍帶著勝利的喜悅,來找自己的救命恩人。可是,他沒能看到陳大憨,隻是在蘆灘旁的二間茅屋子裏,見到了正病倒在床上的張二寶,以及站在床頭抽啜的陳大憨的唯一女兒——剛滿六歲的陳小鳳。當嚴長龍得知陳大憨為救自己而獻出了生命的時候,他的心裏竟痛苦得直抽搐。他扶著從床上坐起來的張二寶,從咬緊的牙關裏迸出幾句話來:“大嫂,您多保重,天就要大亮了!大軍正在南下,我一定要為陳大哥報仇!待全國解放了,我一定再來看您和小鳳!”張二寶含著淚:“別牽掛我們,我們一定等著解放全中國的好消息!到那時,大憨含天之靈也會高興的……”嚴長龍摸了摸陳小鳳紮著羊角辮的頭,堅定地說:“這一天,一定會來到的!”

全國解放後,當上了師長的嚴長龍,沒有忘記陳家村的張二寶和陳小鳳。然而,當他踏進那蘆灘旁的茅屋子,看到的卻是一副淒慘的景象。張二寶躺在床上,病入膏肓。她知道是嚴長龍來了,臉上泛起了一絲微笑:“仗全打完了?”嚴長龍答道:“大嫂,仗打完了,咱們窮人的好日子開始啦!”張二寶樂了:“小鳳她爹也瞑目了!”嚴長龍說:“大嫂,待您好起來,我要來接您和小鳳到城裏去住一陣!”可是張二寶又悲哀起來,她咳一陣,說:“大嫂恐怕沒這福份嘍!趕上好日子了,病卻重了起來。我怕活不了多少天了!”嚴長龍安慰道:“大嫂,別這麼想,您的病會好的。待一會兒,我派人到鎮上請個醫生,替您好好看看病。”張二寶說:“不用麻煩人啦!我心中有數,這病好不了

啦!隻是我撒手走了,放心不下小鳳這苦命娃呀……”陳小鳳在床畔緊緊地抓住母親幹枯如柴的手,雙眼淚落:“娘,娘,我怕!我怕!”張二寶看一眼小鳳,對嚴長龍說:“到那時,我就隻能將小鳳托付給你,請你無論如何要為大憨照應好這個苦丫頭哇!”嚴長龍認認真真地點點頭:“大嫂,你好好養病,別想那麼多。我會好好地待您和小鳳的,隻要我嚴長龍在,就決不會讓你們母女倆吃苦!”

光陰荏苒,日月如梭。轉眼間,陳小鳳已出落成一個十七八歲的大姑娘了,渾身上下都洋溢著少女的青春美。那對眼睛忽閃忽閃的,輕漾著明澈的浪波,一如她老家屋後寧靜的蘆蕩,平和而寧馨。她那粉紅的臉蛋,恰似初熟的蘋果,水水嫩嫩,飽含著甜甜蜜蜜的內蘊。自從母親張二寶過世後,她就隨著嚴長龍來到了軍營,從小學一直讀到中學,如今又到醫專進修,成了一名成績優秀的小知識分子。

嚴長龍恪守自己的諾言,既當父親又當母親,將陳小鳳從八歲一直拉扯到了今天。陳小鳳小時,嚴長龍儼然是個父輩。如今陳小鳳大了,他則有時是個父輩,有時卻又像是個兄長了。陳小鳳從小就叫他“嚴叔”,如今還是叫他“嚴叔”。在她的眼中,嚴叔就是她的父親,是無微不致地關懷著她成長的父親。她對他永遠都深深地懷著一種父親般的敬重!因為,為了她,嚴叔至今都還沒有娶妻成家。部隊首長或戰友勸他:“長龍同誌,你已是三十老幾的人了,該成個家了!”嚴長龍卻總是說:“待小鳳長大了,再娶不遲!”“娶妻與培養小鳳並不矛盾

嘛!有了家室,不是更可以為你多添一點手腳嗎?”“這可難說哪!我是怕娶了妻,鬧得不好,虧待了小鳳,我可對不起她地下的雙親哪!”陳小鳳知道了這些情況,不由對嚴叔更增加了許多的尊敬。在她幼小的心靈中,嚴叔對她的養育之恩,就像大山裏的老樹,深深地紮下了根。

現在,陳小鳳懂事了,她是個大人了,可以獨立生活了。她對嚴長龍說:“嚴叔,你應該為我娶個姊子了!”嚴長龍卻沒有回答,眼裏流露出了一點不易為人所察覺的憂鬱。

後來,陳小鳳說得多了,嚴長龍不無憂傷地說:“等你出嫁了,我再娶妻吧!”說完,便默默無言。

陳小鳳知道,嚴叔是個說一不二的人。看來,要讓他早日娶妻,就非得她趕快嫁人才行了!醫專一畢業,她分配在一家醫院當護士,立即與一個年輕醫士談起了戀愛。有了些時日,她將這事告訴給嚴叔,想聽取他對她終身大事的指教:“嚴叔,我想帶他來家見你,行嗎?”

嚴長龍聽說小鳳戀愛了,自然十分高興,當即答應:“好吧,把他帶回來,我也想見見他。嚴叔也好了卻一樁心事了!”事情過後,嚴長龍卻一臉的心事。他坐在椅子上,不住地抽煙。桌上的煙缸裏已布滿了煙蒂。陳小鳳發現了:“嚴叔,你怎麼啦?”嚴長龍從沉思中枱起頭來,看著小鳳紅樸樸的臉蛋,慌亂道哦,沒,沒,沒什麼!”

一連幾天,嚴長龍臉上沒有出現笑容,沉默寡言,茶飯吃得也少了,隻是整日價吸煙,屋子裏煙霧繚繞。陳小鳳不明就裏,打開門窗,讓煙霧飛散了去。但,嚴長龍卻說:“別開門窗,我喜歡在煙霧裏看到我的幻覺……”陳小鳳詫異道:“嚴叔,你病了?書中說,病人有時會出現幻覺呢!”嚴長龍從煙霧中將目

光移向天真幼稚的陳小鳳,笑一笑:“我大概是有、有病吧!”陳小鳳著急了:“那,得趕快去看病呀!嚴叔,我送你去醫院!”說完,就去拉嚴長龍的手,嚴長龍突然十分敏感地將壬一縮,似觸電一般:“噢,不,不,我沒病,我沒病……你,你快上班去吧,遲到了可不好。”

無奈,陳小鳳隻得放心不下地背起包走了。

嚴長龍將自己關閉在煙霧中,忽地眼前出現了陳小鳳父母的笑臉:“長龍老弟,你帶大我們的小鳳不易呀!我們向你叩謝來啦!”說著,便雙雙撲通下跪。嚴長龍一驚,跳起來,卻不見了陳大憨和張二寶,心裏泛起了一股難以言傳的罪惡感,便用拳頭捅自己的腦殼:“唉,我罪過!大哥大嫂,你們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知怎麼會生出了一種莫名其妙的念頭。唉,我真正是不要臉哪!”

嚴長龍又坐回煙霧中,閉上了雙眼,努力讓自己安靜下來。未幾,陳小鳳又活蹦亂跳地跑到自己的眼前來了。她格格格地笑著。嚴長龍的全身火一樣燃燒起來,心室抖顫著。嗓門裏冒出了一句話:“小鳳,你折磨得我好苦哇話剛說完,嚴長龍又忽地一悸,跳了起來,怒罵著自己:“你不要臉!你不要臉!混帳的東西!你怎麼對得起大憨哥!”

嚴長龍病了,病得不輕。醫生來看了好多次了,始終查不出毛病之所在。嚴長龍對著醫生吼道:“我沒有病!我沒有病!你們瞎折騰個啥?”陳小鳳急壞了,嚴叔,嚴叔,你這到底是怎麼啦?”嚴長龍瞪著一對定定的眼睛,望著陳小鳳,有氣無力地說:“小鳳,小鳳,你別急,我沒病,真的,我沒病。你坐在我身邊,來,坐下,坐下。我會好的,我會好的!”陳小鳳坐在床邊的一張方発上,默默地垂淚。嚴長龍仿佛得著了什麼安慰,合上

了眼睛,靜靜地、靜靜地睡著了

從此,嚴長龍的病時好時壞。漸漸地,陳小鳳竟暗暗地摸出了一種規律。每次,隻要告訴他自己與戀愛對象有關的一些情況,他那病就會馬上複發。陳小鳳到底是當護士的,有一套揣摸病人心態的本領。為了驗證自己發現的秘密,她便有意做了幾次試驗。每次都很靈。小鳳是個聰明又善於體貼他人的姑娘。她想,嚴叔也許是害怕失去自己這個多年來,一直相依為命的親人吧!假如是這樣,那自己就太對不起嚴叔了!為了養大她,嚴叔付出了多少犧牲啊。為了培養她,嚴叔把自己的全部心血都貢獻了出來。如今,能不為自己有朝一日離他而去,而感到傷心嗎?世間為親人的生離死別,而魂不守舍的故事還少嗎?如果是自己給嚴叔心靈留下難以彌合的創傷,那麼,自己如何又對得起情同親生父母一般的嚴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