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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公社會議上,公社書記傳達了縣裏剛下發的一個紅頭文件,說是中央最近來了一個新精神,要求各地注意做好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工作,要善於發現典型,加以培養,打一場與階級敵人爭奪下一代的人民戰爭。縣裏要求,每個公社至少要抓一到兩個典型,而公社又將這個光榮而艱巨的任務交給了林途大隊《公社書記對是君南說:“公社將這項光榮而艱巨的政

治任務交予你,這是對你的莫大信任,也是對你的一次嚴峻考驗!你要盡快選好苗子,爭取早日提拔上大隊幹部的崗位是君南對公社書記的信任,當然是受寵若驚了,立即挺直了胸膛:“請書記放心,是君南保證不折不扣地圓滿完成黨交給的任務!”可是,一踏上回大隊的泥路,是君南便發愁了。這個典型到底樹誰呢?大隊所轄的楊村是有個地主的兒子表現不錯,但能提拔他嗎?聽楊村隊長反映,這地主兒子十分能幹,隻是被他老子的那頂帽子壓著了,方落得有才無人使的地步,可轉念一想,要是提拔了他,今後會否功高而蓋了我這個“主”呢?大隊所轄的張村還有一個老富農的孫子,過去我曾打過他幾個巴掌,如今提了他,這不表明,我是打錯了嗎?唉,唉,唉,這任務還真的不太好完成呢!

是君南正為難之時,猛聽得旁邊啪、啪、啪地傳來一陣杵衣聲,抬頭一看,已跨上了王村的一座小木橋,再循聲看去,橋下有個小小石碼頭,碼頭上有個女子正在洗衣服!隻見她卷著衣袖,露出了一段白白的手臂,揮著棒杵,不緊不慢地錘打著碼頭石上的衣物。是君南一驚:“這、這、這不是卞月花嗎?”一時間,呆立在橋上,仿佛傻眼了一般,卻又不便叫她的名字。呆立了一會兒,卞月花竟沒有發現他,便隻得怏怏地離了小木橋,失失然地繼續趕自己的路去了。

. 回到家中,是君南又將紅頭文件打開,想再讀讀,認真地

領會領會精神。但他的腦筋卻始終集中不起來,他恨恨地敲打了幾下腦瓜子,不管用,腦殼子裏總還是出叉。他知道,這是被剛才看見的卞月花給攪的!

卞月花嫁給王大有,他是後來知道的。那時,他隻是輕蔑地冷笑了幾聲,因為他正熱烈地戀著公社懷副主任的女兒哪,

卞月花,一個雌狗崽子能與她相比較嗎?想不到,葷腥吃多了,也會膩的。自從與懷副主任的女兒懷水荷結婚後,是君南覺得這個妻子也不過如此。她隻會仗著爺老頭子的威風發邪,而女人的那些味道,則是一點兒也沒有。今天一見卞月花,不禁舊情複萌,如著了魔一般昏昏然了。那握在手中的筆也鬼使神差般地竟在那紅頭文件上寫出了一個名字——卞月花。

是君南腦子發脹,便將文件丟在桌上,到大隊部裏的一間臥室睡覺去了。

是君南迷迷糊糊地總是睡不著,卻聽得外間文書和什麼人在小聲嘀咕:“看看,要培養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呢!不知道哪個狗崽子運氣好,要爬到我們的頭上去了!”“喲,是書記已圈了培養對象啦!”“誰?誰?”“唔,文件下麵,蠻大蠻大的字,是韋記寫的是卞月花!”

是君南在裏屋聽了,睡意頓時皆消,呼地爬起來,暗暗道:“對呀,我怎麼就沒想到培養卞月花呢?剛才昏了頭,隻想卞月花,無意寫下了她的名字,想不到文書倒提醒了我!對,對,我就培養卞月花!哈哈,一箭雙雕。美!美!太美啦!”他走出來,扳著臉對文書說:“不讓看的文件,怎麼可以隨便看?你還懂得紀律嗎?”然後在官腔的後麵又添了幾句:“去!去通知其他幾個支委來,就說要開重要會議!要抓緊時間,知道嗎?要快!”文書伸了伸舌頭,急急忙忙地溜出了大隊部,通知開會去了!經是君南提議——這是實質,大隊黨支部和革委會研究決定——這是形式而已,將卞月花上報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典型,立即抓緊培養,計劃在近期內提拔為革委會副主任。其典型事跡經是君南親自總結概括,乃為:卞月花曾以自殺的行動,與她的反動父親徹底決裂。雖然自殺方式不足取,但作為

與反動階級堅決劃清界線的一種勇敢行為,以及從中表現出來的一種革命的反抗精神,則是永遠值得我們大力稱道的!因此,把卞月花樹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典型,的的確確是當之無愧的!

是君南為自己的聰明機智開懷笑了!然而,當他以大隊黨支部和革委會的名義通知卞月花到大隊部來開會時,他竟遭到了卞月花的拒絕。一連通知了八次,次次被卞月花擋了回去:“要開會,你們可以讓王大有去參加。他是我們家的一家之主,完全可以代表我去,有什麼話,也可以對他說!為什麼一定偏要我去呢?”

. 百般無奈。是君南深怕被外人看出破綻來,隻得吩咐:“那

就通知王大有來開會吧!”他是要從王大有這裏攻破這個難以攻克的堡壘!

王大有雖然也恨是君南,恨他毀了卞月花,但是君南是土皇帝,他不敢違拗他的命令。再說,他是個粗人,壓根就沒想過,是君南召卞月花不著,又來召他,會是黃狼子給雞拜年,沒安好心。他愣愣地來到了大隊部,來赴是君南的“鴻門宴'

是君南吩咐給王大有倒了杯水,打發掉身邊的人,便單獨:與王大有寒暄起來:“大有,坐吧!喝水,喝水。最近怎麼樣,好吧?以前對你關心不夠,實在是太忙、太忙。”王大有大惑不解:“不是通知我參加什麼會議嗎?”是君南幹咳了兩聲,笑笑:“並不開什麼會,隻是請你來,我們互相談談。”王大有不坑聲,是君南清清嗓子,莊重而神秘地說:“大有呀,祝賀你呀!你的妻子卞月花,就要成為我們大隊、我們公社的典型啦!”王大有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卞月花要成點心?成什麼點心?她是人,不是食品,是書記,這玩笑可開不得!開不得!”是君南知道王

大有弄岔了,又不便笑,忍著道:“嗨!不是吃的點心,這個,是樹的典型“什麼?素的點心,還分葷素?”王大有一本正經地問。是君南隻得急忙解釋:“不是,不是,這個,我說的是典型,這典型指的是人,比大家都好出許多的一個人,這個,這就是典型,知道吧?典型。”是君南也解釋不清,又見王大有仍朦懵著,一時急得沒法辦。忽然窗外傳來樣板戲的演唱聲,是君南這才如獲救命稻草,問:“革命樣板戲的樣板懂吧?”王大有點點頭。是君南高興了:“這典型也就是樣板的意思。這個,這個,也就是說,你妻子將要成為樣板啦!”王大有不敢相信:“她當樣板?不會吧?”是君南嚴肅道:“沒錯!大有,這是真的!這是大隊黨支部、革委會研究決定的,卞月花是可以教育好子女的樣板、典型!”是君南一五一十地將培養卞月花為典型的來龍去脈給王大有細說了一遍。王大有似乎恍然大悟,卻又老實到了家地說:“可是,卞月花她自殺,並不是……”是君南忙截住了他的話:“哎呀!王大有呀王大有,我看你真是木頭一根哪!這不明擺著的嗎?我孬好也是卞月花的同學嘛,同學想拉同學一把,不就這麼一回事嗎?再說,現在革委會確認卞月花自殺是為了和她父親劃清階級界限,誰還能說半個不是呢?難道你不願意你的妻子成為典型?你難道就甘心讓她水遠低著頭做孫子,嗯?”王大有尷尬道隻是,隻是,隻是不知道卞月花本人會同意這樣做嗎?”是君南焦躁道:“看你這男人怎麼當的?你可以回去做做她的思想工作嘛!她要真的不同意,你就求她嘛!求她還不行,你還可以向她下跪嘛!過去是夫榮妻貴,現在不也興個妻榮夫光彩嗎?你就是不為自己想想,也要為卞月花的前途想想嘛!”王大有並不稀罕什麼榮不榮、貴不貴的,他隻懂憑力氣吃飯的理兒。但,倘能讓卞月花從此甩掉那個莫須

有的,沉重得透不過氣來的政治包袱,他倒是求之不得的。他要讓卞月花活得舒心,活得夠分。因此,他終於慎重其事地向是君南點了點頭。是君南的臉上露出了不易被外人察覺的一絲笑容:“大有,這可是一件光榮的政治任務啊!我希望你盡早做通卞月花的思想工作,早日動員她到大隊部裏來一趟,我還

要專門和她麵談一次。”

王大有回到家中,將是君南的意思,如實向卞月花學說了一遍。卞月花因為極不願意再見到是君南,便搖著頭說:“他這是貓給老鼠做生日,又不知要動什麼壞腦筋!不聽他的。這個典型還是請是君南重新物色對象吧!”王大有卻一心為卞月花著想,就死死活活地勸起她來:“我不為別的,隻為你從此不再受那憋煞人的窩囊氣,也好就此直起腰來揚眉吐氣,像像樣樣地做人!”卞月花還是不允,王大有便發急了,真的照是君南的話撲通一聲跪在了卞月花的麵前:“你要是不答應我的要求,我就永遠跪著不起來!”卞月花刷地兩行熱淚掛了下來,無可奈何道:“大有,你為什麼如此逼我喲!快起來,快起來,有什麼我們可以好好商量嘛!”“不!你得答應我立即到大隊部去一趟。”大有執拗道,“否則我決不起來!”卞月花長歎一聲:“好

吧,好吧,我去,我去。我倒要看看他是君南又要玩什麼鬼把戲!”

這天,大隊部除了是君南一人,就再沒有第二個人了。卞月花跨進門去,不見有動靜,壯著膽問:“裏麵有人嗎?”裏麵沒有回答。卞月花不知是留還是回,又向裏走了幾步,再問:“有誰在裏麵嗎?”還是闃無一聲。卞月花隻得在一張凳子上坐下,心想,等一會兒吧,也許人到外麵去了,馬上就會回來的。又等了一些時光,仍不見有人,卞月花隻得站起來,轉過身子,慢慢

地朝大門口走去。

“卞月花同誌,你別走!”冷不丁,屋內竟傳出一個聲音來。卞月花嚇了一跳,臉一下子便脫了色。隨著聲音,是君南從裏屋走了出來:“卞月花同誌,實在對不起,嚇著你了!可是,我、我、我,不是故意的……”原來,是君南早就在屋裏。他聽見外屋傳來卞月花的聲音,既喜又慌。喜的是自己的願望沒有落空,王大有到底還是把她給逼來了;可卞月花真的來了,他又像是做了虧心事一般,竟然不敢出來見她。他倚在裏間門邊,看到卞月花要離開大隊部,才一急,不顧一切地跑了出來。“卞月花同誌”,是君南不敢像以前那樣再叫她月花,訥訥道,卞月花同誌,請你來,是大隊革委會的決定,我隻是,隻是代表革委會,跟你談談。怎麼樣,坐吧?坐吧!我們,坐下慢慢地談,嗯,行不行?”

待卞月花坐下,是君南幹咳幾聲,拿出了縣革委的紅頭文件,挑幾段他打過圈的文字,一句一句地念了念,然後說:“這個,啊,大隊要培養你,從現在起,你要有個思想準備。”接著,是君南又說了一大篇革命道理。卞月花默不作聲,旁若無人似地望著牆上一根生了鏽的鐵釘,似乎在聽著,似乎又不像在聽。是君南心裏犯急,隻得單刀直入道:“卞月花同誌,領導如此器重你,你總得表表態呀!”卞月花還是一言不發,是君南加重"語氣:“這也是一個重要的政治任務,是對你的一次嚴峻考驗!這可是看一個人對毛主席他老人家忠不忠的大問題呀!”卞月花這才慢吞吞地說:“可是,我當初自殺到底是為什麼?你心中不清楚嗎?嗯?你敢欺上瞞下,我可不敢欺騙組織,冒充英雄啊!”

是君南一時語塞,白愣了許久,才抬起頭來,看了看大門,又站起去關上,便突然話鋒一轉:“月花同誌隻認為我這樣做是欺上瞞下的行為就可以啦!我為麼要這樣做?我為什麼要冒著這麼大的政治風險來做這你懂嗎?我有我的苦衷呀!我這心裏時時都在惦記著過去,我對不起你,害了你。如今我雖然入了黨做了官,有了妻子,在外人看來,應該是心滿意足了。可是,誰知道我心中的苦痛呢?我知道你非常恨我。我不怪你。你罵我、打我都行!你吃了那麼多的苦頭,受到了那麼大的打擊,我能不理解你嗎?但是,我有多少委屈,我有多少難言之隱,你又理解多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