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虎皮短襖
少年時看京劇樣板戲《智取威虎山》,極羨慕楊子榮的那身裝扮:套一件虎皮短襖,腰係生牛皮帶,手提三尺長的馬鞭,雄赳赳氣昂昂地登台亮相……於是想象古典主義的英雄便該是獵人模樣,甚而至於想到:一位男人身披的虎皮短襖,若是他親手獵取的——而不是重金購買的,才不失為真好漢!否則,還不如老老實實套灰布長衫或索性西裝革履來得本分。虎皮短襖,重若泰山,隻有力扛九鼎的鐵腕英雄才配穿。試想談虎色變的怯懦者即使麵對懸之高壁的虎皮,也會做杯弓蛇影的惡夢的。虎皮若罩在衣架上,它還是死的;隻有披掛在英雄身上,它才能長嘯一聲活過來。
這就是我少年時萌發的最初的英雄主義思想。在那個宣揚“可上九天攬月、可下五洋捉鱉”的時代,一位中國男孩所做的這個夢並不顯得誇張。我並不真的臆想成年後去深山老林與毒蛇猛獸相搏,以傷痕累累換取一件耀武揚威的虎皮短襖,然後以飽經滄桑的姿態返回燈紅酒綠的城市,贏取領帶紳士和長裙淑女們的掌聲。我隻是希望自己精神上能擁有這麼一件、一件無形的虎皮短襖,它的名字叫:勇敢!
披一件遮風蔽雨的虎皮短襖,我會熱血沸騰、鋼筋鐵骨。而擁有了勇敢,我也就擁有了男人的尊嚴,這是一件足以抵禦全世界任何攻擊的精神防彈背心,千金不換。困難的阻撓,名利的誘惑,謠言的包圍,都會在這樣的精神工事麵前疲軟如強弩之末的。勇敢又是一份難以言喻的幹糧,是一位在重複的厄運中跌倒又爬起的男人內心的力量之源。
做一位勇敢的男人,從此成為我對自己一生的要求。
山中無老虎,英雄會產生失去對手的悲哀。而人群中若沒有英雄,則是世界的悲哀。
人類最初是與高深叵測的大自然相抗爭的,老虎作為百獸之王,便構成人類最原始的勁敵。更確切地說,這個意象代表世界的險惡的那一麵,打虎英雄的誕生,則象征著世界的美好所取得的勝利。而鳳毛麟角的虎皮短襖,則和屈指可數的打虎英雄的名字一樣,是為紀念這種勝利所製訂的標本。
推而廣之,就個人而言,風雲莫測的命運,不也是一隻四處徘徊的老虎嗎?隻有強者才能憑借血肉之軀打虎上山,在這場考驗智慧、勇敢與意誌的決鬥中,贏得標誌著赫赫戰果的虎皮短襖,便足以笑傲江湖、告慰平生了。
《水滸傳》最膾炙人口的莫過於武鬆打虎的故事。明知“三碗不過崗”的戒律,卻半醉半醒偏向虎山行;唯一的武器哨棒折斷,隻能赤手空拳生死一搏——武行者險勝了一局,評書劇場裏的聽眾卻暗捏了一把冷汗。景陽崗是武鬆的戰場。而逆境對於每個人來說,都是他的景陽崗,該怎樣麵對厄運的眈眈虎視呢?該怎樣力挽狂瀾、化險為夷呢?
英雄並不天生就是英雄,他總是通過勢均力敵的戰鬥才成其為英雄。每一件虎皮短襖——榮譽、成就、功勳,都來之不易,它華貴的光環掩飾著一個個可歌可泣的事跡。那如影隨形的虎皮,正是英雄對往事的祭奠,是炙手可熱的回憶——其意義大大區別於一般的戰利品。
想到古老的英雄,我便無法不懷念橫掃千軍如卷席的西楚霸王。當年秦始皇渡江,車水馬龍,劍拔弩張,旌旗招展,一派帝王恩威,平民的少年項羽夾雜在人群中作岸上觀。觀眾皆驚懾於秦始皇的逼人皇氣,獨項羽出語不凡:“彼可取而代也!”若幹年後,果然是他將阿房宮焚之一炬。項羽與如日中天的秦始皇遭遇,可謂遇見了自己的老虎、自己的敵手,但最後他將這隻老虎製成了標本,他將一個被推翻的朝代鋪墊在虎皮交椅上。不能說英雄是為對手而活著,但沒有對手的英雄,注定是孤獨且短暫的;有多麼強大的對手,也就有多麼強大的英雄。
虎皮短襖,應該是一位男人的精神獵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