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靈魂的外套
女人與服裝的緣分大概是命中注定的,她們簡直把服裝當作靈魂的外套、當作形象的一部分來看待的。至少,這是她們作為個體與博大的世界之間陳列的一層最單薄、最溫柔的牆壁,她們那豐腴皎潔的心靈透過服裝而與世界息息相通——我不禁聯想起“一衣帶水”這個輕盈典雅的成語。“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衣飾對於女性的容顏客觀上起著畫框或花邊的審美效果。難怪女人們如此殷勤、頻繁地為青春的歡顏更換絢麗多姿的時裝呢。愛美的女人內心深處都隱隱約約有那麼點“櫥窗意識”——即樂於將最輝煌的瞬間向世界展覽;世界的欣賞,對於她們本身就是最浪漫的獎勵。
與服裝無緣的女人,恐怕隻有夏娃了。那畢竟是一個布匹、縫紉術尚未誕生的時代。我讀過帶插圖的《聖經》,在有關伊甸園的故事裏,長發垂肩的夏娃,是用一片樹葉遮掩身體的。從這個意義上講,那片裝飾過蠻荒年代的樹葉,可謂人類服裝史的源頭;換句話說,亞當夏娃的樹葉,為人類穿上了第一件衣裳,簡陋然而散發著原始美感的象征性的衣裳。這是人類的蒙昧與文明之間橫亙的第一道屏障。
澳大利亞作家懷特有部長篇小說叫《樹葉裙》,大致描寫現代社會裏一位白人婦女,因天災人禍被孤獨地拋棄在茫無涯際的原始森林裏,而被迫在嚴酷荒蕪的生存環境裏重複夏娃的命運。尚未閱讀我就驚歎於書名的美輪美奐:樹葉裙,樹葉做成的裙子,一種帶著泥土氣息的生命的裝飾,一部啟蒙時期的美學。這,簡直是繁花似錦的大自然對人類最初的恩典與賞賜。可以想象,夏娃正是穿著這件弱不禁風的樹葉裙走出原始森林的,最終堅強地成為美的追隨者與勝利者。
在樹葉記載的曆史之後,人類如願以償地擁有了布匹與針線,擁有了絲綢之路、霓裳羽衣曲,擁有了紅袖添香抑或長袖善舞之類驕傲的風景。每一個世紀、每一個國家或民族,都擁有風格迥異、巧奪天工的服裝,而人類服裝的演變與延續,本身就足夠寫一部曆史。
但我想無論哪一個人種或民族,其服裝史的第一頁,都該由一件樹葉裙或獸皮裙占據的。
“雲想衣裳花想容”,以這句唐詩來形容女性對服飾的偏愛與注重,確實太恰切了。反過來說,千姿百態的衣裳在一個女人的一生中,不也是一朵朵裝扮了無數美好瞬間的雲彩嗎?一個女人對生命中不同時期穿過的衣裳的記憶,不就是對青春的記憶嗎?這一件件隨風而逝的夢的衣裳卻固執地記載了她的幸福、歡樂、驕傲與嫵媚,乃至標誌著她留給世界的印象……作為一個男人,我很羨慕。能夠作為她們的美麗的旁觀者,我已經很滿足了。
當然,我的讚美我的詠歎——都是從一件樹葉裙開始的。夏娃穿過的樹葉裙,令世世代代的女性懂得了美,懂得了怎樣以美裝飾自己……伊甸園,其實離人類的心靈並不遠。
B。連衣裙
從五十年代過來的人,不可能不知道什麼叫布拉吉。當然,和今天的少男少女談論,你需要向他解釋:布拉吉就是連衣裙,是俄語的音譯。
新中國成立後,女同誌們普遍穿上了連衣裙,仿造的是蘇聯流傳過來的那種風格和樣式,渾然一體,寬鬆飄逸,陪襯以東方女性的溫柔賢慧,更顯得朝氣蓬勃。那時候夏天的大街,是鮮花旌旗、革命歌曲以及布拉吉的世界。你讀過王蒙的小說《青春萬歲》嗎?你將會理解書中的那群女中學生,她們在義務勞動之後脫下風塵仆仆的校服、而換上從箱子裏取出的帶有樟腦香味的布拉吉去趕赴周末的聯歡會的欣喜。在彩袖輕拂的舞曲中這群天真爛漫的女孩,以充滿激情與磁性的嗓音宣布著自身屬於青春的驕傲:“所有的日子都來吧,讓我編織你們,以幸福的瓔珞……”
布拉吉,正是那一個時代的女性以熱情和幻想編織的夢的衣裳。她們身穿五顏六色的布拉吉,臂彎裏挾著書本、麥穗抑或建設的藍圖之類走在北京的金山上,走在社會主義的大道上。那是一個美麗得簡直像舞台布景的時代。沒經曆過那個時代的人才會產生懷疑的態度。穿布拉吉的女孩子們,在人間的神話中,沒有公主,而你們才是真正的主人翁。“我們的祖國像花園,花園裏花朵真鮮豔……”在美好與純潔的課堂裏唱這首歌長大的,毫不畏懼明天將迎接的風風雨雨。多少年之後的今天,做了母親的你們,眼角布滿魚尾紋的你們,和這個堅強的國家共同承擔了諸多坎坷與磨難的你們,是否還珍藏著少女時代的那條布拉吉呢?設若從壁櫥的底層取出、打開,它是否已退色如一個曆經淘洗的夢?你們是否還有勇氣在穿衣鏡前以憔悴的容顏把它比試一番?畢竟,那陳舊的布料上凝聚過生命中最美麗的時光,以及太多怦然心動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