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梅你好
我們幾位朋友在一個黃昏時分談到了愛情。談到了哪種求愛方式最為感人。一向沉默寡言的小梅忽然要求給大家講個故事。她是我們圈子裏最漂亮的姑娘——
不知道為了什麼,這兩年我常回憶自己的大學時代。也許你們以為它曾留下我情感的痕跡,其實恰恰相反,在那四年裏我幾乎從未對誰產生愛情。我那時確實算校花之類角色,而且身邊也有著一群挺不錯的追求者,可我覺得他們除了狂熱總缺少點什麼。
這也表現在求愛方式上。他們火箭炮一樣發射情書,甚至在上課時也遞紙條要求會麵。你們說這能使我感動嗎?所以現在,他們的形象在我的記憶中越來越模糊。
隻有一個不能確定的形象除外。
在大學的最後一個生日那天,我並不驚訝地收到騎士們寄來的畫片和其他禮物,他們中有幾個還不約而同地邀我看電影。但我仍舊隻和寢室裏的同伴們提著小板凳去學校電影場。
那天晚上,放映獲奧斯卡金像獎的《羅馬假日》,露天電影場擠滿了人。我們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坐了下來,埋著頭嗑瓜子。
放映前幕布上不時打出幻燈,寫有“某某去西門,有人找”之類字樣。旁邊的夥伴忽然猛推我一下:“你快看!”我抬頭望向銀幕,隻見上麵打著四個字:“小梅你好!”沒有署名。
我至今也難以描述那一瞬間的感受。本來我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這時卻感到熟悉的人全轉過頭來看我,我成了電影場的中心。我有點羞澀地低下頭,內心卻漲起一種幸福的潮水。他是誰?是我認識的人,還是一個我並不認識而在默默喜歡我的人?
那時我還是個好奇心過分強烈的女孩,電影一散場我就急切地去放映室打聽。放映員說那人沒留下名字,隻模糊記得他留著小平頭,很精神。我逐個想了一下,身邊的騎士似乎沒誰留那種小平頭。
這種神秘更刺激了我的好奇,我托幾個知心朋友秘密打聽,也沒弄清是誰在我生日那天遠遠地送來一句祝福。
兩個月後,我就畢業了。有十幾位愛過我的男孩送我到火車站。我不易察覺地審視他們,覺得他們都像那個人,又都不像那個人。
直到今天,那個人再也沒有出現過。
“也許你應該感謝這個故事的神秘感。如果你真尋找到那個人,也許你會非常失望的。”我冷靜地剖析。
停頓了好一會,小梅說:“有這種可能。但同樣,我也有可能愛上他。因為他至少是不帶任何功利的態度愛著我。這幾年每當孤獨和痛苦的時候,我常想起那四個字——‘小梅你好’,於是會輕鬆和滿足一些。畢竟有人曾經或者仍然在遠遠地祝福著我。”
我想起那個神秘人物,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小梅默默望著窗外,仿佛望著非常遙遠的往事。這時一隻白鴿子從窗外林蔭一閃而逝,像一道微弱而又美好的閃電。
“我想起來了,那天我穿著一襲雪白的連衣裙。”小梅用夢一樣的聲音說。
一生中的疼痛隻有一次
十年前的我什麼模樣?已經沒有多少人記得清楚了。
十年前我在武漢讀大學,愛上了法文係一位湖南籍女生。原因很簡單:我們兩個係在同一間大教室裏上過選修課,她披肩發,前額鮮豔地係一條紅發帶,眼神卻冷;而我很久以來就想找一位長著這樣一雙眼睛的姑娘。我首先打聽到她叫橙——我是把這個名字作為一種顏色而不是水果來想象的。接著通過借抄筆記之類的事由與之相識,又勇敢地約她在櫻花大道上散過步。她的眼神依然很冷。我在謀算著怎樣給那雙太美麗的眼睛加溫。
國慶節前我約她去郊遊,她說要回長沙家中過節,正整理行裝。第二天早晨醒來我就想念那雙大眼睛,於是誕生了一個浪漫的念頭。我找出暑假通信時她留給我的家庭地址,然後直奔火車站,在那一帶逗留了大半天,才等到一張晚間的單程車票。
抵達長沙剛剛淩晨,我按照地址來到了嶽麓山下,在她家的老式宿舍樓下徘徊到天明。等到一般女該子該起床並梳妝停當的時辰,我在露天的水龍頭下衝了把臉,精神抖擻地上樓去敲門。雖然在硬座車廂裏顛簸了一夜,但十年前的我,在愛情麵前是怎樣地不知疲倦啊橙抱著一件正編織的毛衣開門,一見是我,呈現出碰上外星人的表情。“你怎麼會來的?”我等待著她詢問。然而我至今仍承認橙是個不同凡響的女孩,她什麼都沒說,用最快的速度醒悟過來,禮貌地把我讓進客廳裏。但我察覺到,她未施粉黛的麵頰上冉冉升起兩朵紅暈。
橙坐在我對麵的沙發上,一邊聊天,一邊照常織毛衣。但是,她手持的毛線針在微微顫抖,她抬頭看我的時候,眼睛有點熱。我捧著橙給我沏的一杯茶,內心很慌亂,仿佛給一股看不見的力量推到燈火通明的舞台上。我一下子忘光了台詞。十年前的我,對愛情毫無經驗,這無形中給失敗埋下了伏筆。在那兩個小時的交談中,麵對我不講究章法的表白,橙承認自己很感動,但不斷地重複這一切對她太突然了。她說她還不懂愛情,也不想接受……
我知道我隻能選擇撤退了,內心有丟盔卸甲的感受。她送我到樓梯口,說可以陪我玩玩長沙的幾個風景點。我苦澀地一笑,揮揮下火車時新買的市區地圖,說不用了,我隻想早點結束,結束這青春的尷尬。背對著橙,看不見那雙美麗的大眼睛,我才有餘力打掃一番內心零亂的戰場。十年前的我,真是太脆弱了,十年前帶有空想色彩的愛情,是一具玻璃器皿。
一夜未睡的疲倦卷土重來,走在那條兩旁排列著舊式店鋪的青石板街巷裏,我有點恍惚,仿佛置身於某部老電影的黑白布景裏。我開始懷疑此行的目的與意義。我苦苦撐持著自己,找到最近的一家小旅館裏開了張床鋪,我此刻太想狠狠地睡一覺了,把一切全忘掉。但是,窗外那家木工作坊裏的拉鋸和錘擊聲,尖銳刺耳,仿佛是命運對我精神施加的酷刑。想到橙的那雙眼睛,我感覺著內心的疼痛,被割裂的疼痛。我知道,我在強迫自己遺忘。我正在跟自己作艱苦的鬥爭。十年前的我,就這樣把內心一座用積木堆砌的城堡夷為平地……
坐在返回的火車上,周圍的世界又真實起來,車廂裏的乘客們或看書或聊天,都安然運行在各自的精神軌道上,都像生活本身一樣樸素自然。在他們眼中,我也一樣。隻有我自己知道,自己剛經曆了一段小小的脫軌。我同樣還感受到,幾小時前那鑽心的疼痛正逐漸平息,硝煙散盡,我幾乎可以超脫地看待那一切。我知道,傷口開始一點點地愈合了。我終於感悟到生命本身的偉大:不設防的心靈容易受傷,但是,它畢竟還懂得包紮自己。
十年前的那次旅行,是我人生的第一次挫敗,雖然微不足道,但確實使我感受到茫茫塵世最初的疼痛。但我並不責怪十年前的敏感脆弱。因為隻有挫敗,才使我從此開始像真正的男人那樣活著、奮鬥著。一生中的挫敗可以不計其數,但疼痛隻有一次。
紅領帶
我不很願意本文被編排在小說專欄,如果它被哪家刊物選中的話。
這本來就是個真實的故事。她現在是省歌舞團台柱之一,街上正流行的一盤磁帶《紅領帶》就是她唱的。他呢,仍在我們小鎮的毛紡廠工作。我們三個曾經是好朋友,是在毛紡廠宣傳隊混熟的。那時她尚是個小女工,歌唱得好,我們經常抱著西班牙吉他去公園練歌,像三個火槍手,並且發誓要保持這種美好的友誼。
這種均衡的友誼不久就打破了:他和她談起戀愛。這也不是壞事。
有一次我們去省城參加業餘歌手大賽,她唱了他作詞譜曲的歌,竟獲得了一等獎。在一片掌聲中,我們感到命運終於綻開了笑臉。我們手拉手笑眯眯地在省城逛,把那條有名的食品街吃遍了。
不知不覺就拐進街尾的百貨大樓。她大大咧咧地掏出獎金,以命令的口氣:“我要買件紀念品送給你,你喜歡什麼?”這確實挺有意義的,他頓時緊張起來。琳琅滿目的商品擠壓著他的視野,汗也淌下來了,最後他手足無措地指著最靠近的玻璃櫃台:“就買這盒化妝品吧?”毫無疑問他是想買了再送給她,我在旁邊聽了挺感動。
“真傻!”她嗔怪一句,四下張望有什麼合適的東西。忽然她驚喜地叫了起來,我們順著她的目光望去:那是條火紅火紅的領帶。是的,省城正流行這種紅領帶,街上好多青年男女都戴著它,瀟灑極了。
我們再也想不出還有比這更合適的禮物。
她輕踮起腳親熱地幫他係著紅領帶。壓低嗓音:“外國人說領帶是圈套的意思,我真想係一個死結。”他傻乎乎地笑著,似乎今天的幸福對他來說已經超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