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節 長安街上詩人夢 (1 / 2)

北京在我心目中應該是出大詩人的地方,就像唐朝時的長安,李白、杜甫、白居易等等,誰不曾經滿腔熱血地投奔而來,在天子腳下寫過詩呢?杜甫是這樣寫李白的:“李白鬥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堪稱絕唱了。長安是唐朝的大師們得誌或失意的地方。那麼北京之於今天的詩人意義何在呢?

朦朧詩時期,北京有個大名鼎鼎的今天詩派。此派的那位頭臉人物後來去了歐洲。據說還曾在瑞典皇家學院的街對麵租過房子住。這可能僅僅是傳說。即使是事實,恐怕也出於巧合。但國內的詩人們對此津津樂道:之所以選擇那樣的住址,大概是幻想著離諾貝爾文學獎靠得更近點,或領獎時方便點。一旦喜從天降,他可以一口氣就能跑過街去摘取桂冠了。我覺得這是個很美麗的傳說,令人聯想到“兵臨城下”這個成語。由此可見中國人對諾貝爾獎患了多深的相思病。假設未來的年代裏瑞典皇帝真的親手為中國的某位詩人授獎,旁邊是否會有高力士給脫靴子呢?人類已經到月亮上去過了。中國的詩人們為什麼不能夢想跳上諾貝爾領獎台呢?光榮與夢想,永遠是相輔相承的。

我外語不太好,沒想過去瑞典呀什麼的。但我選擇了北京。希望住得離天安門近一點。在長安街上寫詩,多麼古典且浪漫的美感。從此北京城裏增添了一位南方口音的詩人。我從外省移居首都,是1989年,其時童話詩人顧城已攜妻子謝燁去了新西蘭,但他後來的小說《英兒》裏的英兒,尚留在北京。當時我隻知道她叫麥琪,是《詩刊》的普通編輯。我常去《詩刊》找校友王家新,發現和他同一間辦公室有個穿紅毛衣的女編輯,模樣很清秀。印象中長一張甜甜的蘋果臉,笑起來有酒渦,看人時眼光淡淡的。不像職業編輯,倒像是清純如愛寫詩的女大學生什麼的。讀到《人民文學》上一組深奧凝重的《背靠黑夜》,想不到居然是麥琪寫的。後來又知道麥琪是筆名,真名叫李英。啊,北京的年輕女詩人,年輕漂亮。

過兩個月再去,她已消失了。那張堆滿稿件的辦公桌蒙著薄薄的灰塵。聽說已調離《詩刊》,好像是出國了。在這個高速運轉的魔幻城市,她纖柔如羽毛的影子很快被人們淡忘了。

幾年過後,傳來顧城在新西蘭殺妻並自殺的消息,接著滿大街的書攤都擺出了顧城的遺著《英兒》。市民們很激動。我讀《英兒》時比別人慢半拍。我這才知道所謂的英兒就是麥琪,就是李英。我與故事的女主人公有過一麵之緣呢。腦海裏不時浮現出那個穿紅毛衣的女孩清純的形象,跟紙上的文字糾纏在一起。她從我的視野失蹤之後,就直飛新西蘭,直飛這個終將被眾人知曉的宿命般的故事,和隱居於激流島的顧城夫婦會合了。最好還是把他們都當作故事裏的人物吧——尤其對於那些僅僅通過文字認識到他們存在的讀者。你們更有理由相信:世界是仁慈的。不要驚醒死者——是北京詩人邱華棟的小說標題。在我們觸摸文字的時候,必須屏息靜氣,小心翼翼,不要驚醒一紙之隔的死者。這句詩獻給遠走他鄉的顧城與謝燁夫婦。

在見到生活中的英兒那段時間,我與王家新曾結伴坐火車去神農架參加過詩會,一路上他不斷在筆記本裏塗寫著思想的片斷,像一位伏在膝蓋上揮筆疾書的戰地記者。他內心的戰爭彈片橫飛——是多麼壯觀的精神景象。他麵部的表情更像個虔誠的記錄者,為內心的暴君忠實地寫傳。所以他熾烈的詩句更像是從熔爐或煉獄裏濺出的鋼花。有這樣頂風寫作的詩人,有著力與美的觀眾都是幸運的。這是我神農架之行的意外收獲。回北京後,我又應邀去參觀他西單胡同的書房,深藏於一座老式四合院的西廂,周圍的鄰居恐怕並不知曉院子裏住著一位名聲在外的詩人。我印象中他的書房沒有暖氣,而靠燒蜂窩煤取暖,兩位詩人手捧開水杯子一邊嗬氣、一邊頓腳、一邊談論美國勃萊的名句:“清貧而聽著風聲也是一種幸福。”沒多久他就去了霧都倫敦。北京出現在他回憶的篇幅中:“在北京的生活給我帶來了某種精神的東西,這主要取決於中國北方那種嚴峻的生存環境,開闊的天空,秋天橫貫而過的大氣流,在霜寒中變得異常美麗的紅葉,以及更嚴酷但也更能給我們的靈魂帶來莫名喜悅的冬天。我接受著它們的洗禮。我想這比北京的政治文化生活要更深刻地影響到一個人……如果說葉芝早年的精神幻象是一個想象中的拜占庭,那我隻能朝向那深刻地觸疼我、但又賦予我的生命以意義和形式的北京。我相信這具體、確鑿的地點和事物,一經詩歌的轉化,更會成為銘刻在靈魂裏的風景。”這就是一位詩人對一座城市的感恩。不妨將此認同、擴張為集體的方式,即每位詩人心目中都有一個屬於他自己的北京,一張新手描繪的北京地圖。在地圖上行走、在紙上行走,等於是一種個人化的巡禮。我們通過文字與北京越走越近,直至成為它精神城廓的一部分。

我來北京的那一年,詩人們都在談論著海子。同年春天,這位北大畢業、執教於郊縣某學校的赤子詩人剛剛在山海關鐵道線上臥軌。從此他的詩篇浸透了血的概念。許多人都把他當作這個時代年輕的詩歌大師來看待。據說他死時已兩天沒吃飯,胃裏隻有幾瓣清香的桔片。又聽說他生前一直是處子,甚至沒正式談過戀愛。這也是一種清潔的精神吧。可他卻寫過一首纏綿悱惻的情歌《三姐妹》,把自己在不同時期暗戀的三個女孩比喻為草原上的三女神。還有一首在戈壁灘上寫的《姐姐》,結尾是“今夜,我不想人類,我隻想你”。這就是海子,單純而又豐富。讀讀其作品吧,那裏麵延續著他的心跳與脈搏。可以忍受海子離開我們,但我們無法離開海子的詩——他的抒情品格獨樹一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