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歌詞寫得好,幾天後一首歌就在小鎮上流傳開來:“紅領帶是一隻美麗的火鳥,用翅膀演奏愛情的歌謠。即使它從我胸前飄落,也會珍藏進藍天的懷抱……”
後來發生的事就讓我難以評論了。省城歌舞團來人要招她為專業演員,當她拉上我高高興興去他家,我們發現他變了,冷冰冰的。事情發展到最後,他竟要我轉告她:要麼她不去省城歌舞團,要麼他們就分手。
他醉醺醺地給我麵前的杯子斟上酒:“兄弟啊你我都是男人,你該理解我。她是要成大明星了,我還是小工人一個,命運真他媽不公平……”我都理解不了他是自卑感太強呢還是自尊心太強,更別說她了。那段時間她的眼睛總是紅腫的。
最後他們分手了。她是那麼熱愛唱歌。
關於最後一次見麵,他是這樣對我描述的——整個下午我們誰都沒說一句話。直到我送她去長途汽車站,她才吞吞吐吐地說:“把紅領帶送給我做紀念吧。”依然像情侶一樣,我低下頭讓她解領帶,感到一絲很長很長的情思被扯斷了。“我說過領帶是圈套的意思,你並沒懂啊。我真後悔那天沒係個死結。”她用那雙盈滿淚水的眼睛對我說。我死勁咬著舌尖,自始至終沒說一句話……
“其實戴領帶並不舒服,緊得喘不過氣來。”他費力地摸摸喉結,似乎那根紅領帶仍然係在那兒。
我還依稀收到幾封她寄自省城的信,隻是再沒聽她提起過紅領帶。
一切都像是遙遠的事了,歲月就是這樣流逝的。想不起多久以後,我無意中看見街上貼有花花綠綠的廣告:省城歌舞團來小鎮演出。在寫了兩排的名單裏,我找到了她的名字,頓時像一道流星從心中劃過。我衝到他家把他拖了出來,他聽完後默默跟著我走,眼睛裏閃爍著一些什麼。
就在我們要邁進劇場的時候,他猛然站住,仿佛一下子從夢中驚醒:“哎呀我還有件急事要辦。”掉頭就走了。我能理解他,況且他半年前已經有了妻子。也是我們毛紡廠的。
當紫紅色帷幕拉開,她在舞台上亭亭玉立,一件乳白色襯衫束進牛仔褲裏,胸前係著一條火紅火紅的領帶。“這種紅領帶幾年前挺流行。現在已過時了,但她戴得真瀟灑。”我旁邊的一對情侶議論著。
我頭腦中一片空白,記不起她唱了幾首歌,似乎有那首《紅領帶》。也許根本沒唱這首歌,不過是我的想象罷了。
我不知他臨時在劇場門口退卻是對是錯,但很希望他能看見舞台上飄動的紅領帶。我心裏憋得挺難受,散場後又去了他家,想告訴他點什麼。是他妻子開的門。後來我和他淨扯一些無關的話題,像捉迷藏。
送我出門時他才想起什麼似的:“她唱得還好嗎?”我看他一眼,也用同樣平淡的語氣:“挺成功的。”
雖然我本來的目的,是想和他談談今晚那條紅領帶。
殘酷的微笑
那個穿棕色茄克的男人側影像高倉健。當他步伐緩慢地走下長途汽車,個體戶光光就注意到了。
每天有一班長途在小城停靠一下,乘客們擁進站牌下的餐館吃午飯。光光在車站對麵擺攝影攤子。他從小學校拖來塊白鐵皮黑板。蒙上彩紙,貼十來幅各種姿勢的人物照,宣傳效果挺顯著。
那個男人臉色陰鬱。沒去吃飯,在空蕩蕩的站台佇立一會,就踱到馬路這邊來。光光抬頭一瞟,那男人正對著黑板瞪圓眼睛。“一塊錢照一張。”光光下意識地說。他知道那男人盯著最右邊的一幅彩照。上麵一位美麗女人在微笑,笑得甜蜜,撐一把細花陽傘。幾乎每個過路男人都要瞪著照片咂咂嘴,恨不得把女人從畫框裏拖出來。
好久不見聲響,抬頭見那男人仍直著眼睛。光光想起呆若木雞這個成語。一方麵為自己攝影技巧驕傲,又不得不承認那女人的魅力。
男人掩飾性地點煙,手有點抖:“這位女士是本地人,還是過路的?”
光光早想不起那個真實的女人,記住的隻是這張照片。隨口說道:“可能是本地人吧。”男人驚喜地拉住光光的手:“她在哪裏?”
“小城這麼大,我哪知她住哪條街?”光光抽出生疼的手,在心裏撇撇嘴。
汽車按響喇叭。“車要開了。”光光提醒道。
男人捏著汗濕的車票走兩步,又轉回來。背著旅行包向城門方向走去。包上繡著兩隻說不清名字的鳥。
太陽落山,男人才臉色蒼白地回來。光光想:“他居然真有興趣去找呢。那麼多條街,找個人真是海底撈針。”男人仍盯著照片發呆。
光光扛起鐵皮黑板收攤。男人追上來:“能幫你扛嗎?”搶過來搭肩上。粗糙的手護著那張照片,像小心地撫摸著一個夢。
回到家,光光不好意思了:“我每天給那麼多顧客照相,實在記不清了。也許她隻是個過路乘客。再說,照片是去年春天的。”光光突然有種預感,“你認識她?”
“是的,她是——不,她像我以前的女朋友。”
光光指了指:“她額頭有顆紅痣。”
“是的,紅痣。”男人心不在焉地附和。推開門,他沒有拐進隔壁旅館,而是向燈火輝煌的大街走去。也許幻想能與她在某條街道邂逅。
第二天一早,男人又站在光光攤子前。臉色更憔悴,像張發黴的紙。光光想勸勸這古怪的人,又想不出啥理由,隻是遞條板凳過去。男人呆呆地坐在照片前麵。而照片裏的女人無動於衷地微笑著,好像她的歡樂是用不完的。
今天這班長途不像昨天那輛蒙滿灰塵。“你可以坐今天的車走。”光光小聲提醒。
男人像從夢中驚坐起來,把旅行包背上肩。卻又像有什麼事羞於出口,猶豫著說:“能把那張照片賣給我嗎?隨便你說個價。”
這照片是最好的廣告,光光舍不得。男人看出他為難,轉身走了。又回頭瞟一眼,仿佛要把女人的微笑複印在心裏。他咕噥了一句話。光光模糊聽出是“我尋找你五年了”,又似乎不是。
男人步伐緩慢地走向站台。他抬腿上車時突然暈倒。光光遠遠看見一棵軟弱的樹無聲地滑了下來……然後就是救護車的鈴聲。
又過了一天。光光聽見兩位漢子在早點攤上談天,轉到昨天的話題上:“聽醫生講那男人是癌症晚期,從省城醫院溜出來的。可能一路太勞累,就暈倒了。”
“他怎麼樣了?”光光放下剛洗好的一疊照片。
“正在搶救呢!”漢子短促地回答完光光,又把通紅的臉轉向另一位漢子:“如果我得了癌症,才不出門旅遊呢。不如把存款全取出來,坐在家裏拚命吃,享享清福。”
那男人和照片上的女人一定有一段故事,但又是什麼樣子的故事呢?也許他在生命的最後段落,多麼盼望能見到她一麵……光光盯著照片沉思,宛若一位善良的偵探。光光頓然想起早已遺忘的一幅畫麵。那是去年春天,那女人挽著一位穿西裝的漢子胳膊,從一輛長途汽車上走下小憩。她撐開陽傘照相,就站在一年後那男人望著她照片發呆的梧桐樹下。她粗壯的丈夫站在光光的三角架旁做個鬼臉,逗得女人爆發出一串天真而幸福的笑聲……
光光看著照片上的女人,她仍然無憂無慮笑著。仿佛對畫麵之外所有與她有關或無關的事情既不知道,也不關心。
光光猶豫一下,還是把那女人的微笑從黑板上摘下來,撕成了碎片。
騙局
純純和小鐵分手了。這本是正常的事情,談戀愛嘛。對於純純可就不同了,她是愛小鐵的,她搞不懂一直那麼體貼人的小鐵怎麼突然說吹就吹了。純純很難受。
那天走到電影院門前。小鐵莫名其妙地瞟一眼純純:“你穿這種滑雪衫不好看,像頭熊。”純純心裏不舒服,就說不要你管。誰知小鐵大發雷霆。純純一偏頭,做出要走的架勢,動作僵持了半分鍾也未見小鐵來勸。她隱約意識到這次與以往的不同了。
小鐵爽快地把手中電影票撕下一張:“你去看吧。我不想看了。”純純心軟了:“還是一起看吧。”小鐵麵無表情。純純一扭頭跑了。
回來後有點後悔。純純知道小鐵近來心情不好。這個星期純純每天早早回家,坐在電話機旁,為小鐵織那件剛完成一半的毛衣。以前每次吵嘴,小鐵總會在五天之內認錯。
十天過去了,純純隻得主動抓起話筒。那頭傳來小鐵平靜的男中音。純純的心像夏天的冰淇淋化開了:“小鐵,那天我不該衝你發火——”小鐵溫和地打斷她:“我發覺我們處來處去總不諧調。你知道我是個容易自卑的人,我配不上你,在你麵前壓力很大。我們暫時不要見麵了。你知道,我挺難受的。”小鐵在那頭抽了抽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