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多次傾聽海子的好友西川追憶海子的故事。他的語氣充滿疼痛。令我洞察到詩人之間的友誼,以及生者與死者的友誼。西川是個樂觀的詩人。一個樂觀詩人的悲傷語調尤其感動聽眾。我是在香山腳下的臥佛寺詩會第一次見到西川的,他的煙癮挺大,但香煙夾在這位結實的漢子指縫裏更像是繡花針般纖巧的飾物。我估計他握筆的時候也是如此。所以他的詩風舉重若輕:“動物是有迷信的,植物是有思想的,神是有缺陷的,人是有靈魂的……”
正如貴婦人的沙龍是巴黎的傳統,北京的詩人們也經常聚會——采用通俗化的稱法,叫“飯局”(或許大俗即大雅吧)。但清一色的是男性角色。這種崇尚清談的聚會也就基本上沒有性別特征。講述者與傾聽者皆以中性的思想家、哲學家抑或藝術家麵貌出現,談玄論道,力求達觀。我通過城市東西南北中的不同飯局結識了諸多有意思的詩人。李大衛就是一位。他曾以筆名維維火過一陣子,但忽然不寫詩了,改寫小說了。在作家出版社出了部長篇,叫《集夢愛好者》。書名怪怪的,我一開始差點看成是《集郵愛好者》了。一字之差,但天壤之別。在文聯大樓下艾青題辭的四川菜館,在座的詩人們正從理論上為詩歌爭執不休,一位相貌英俊的北京小夥子近乎幼稚地談起最初對繆斯的憧憬:“我父親有本雪萊全集,英文版,但是蘇聯印的,翻開來有種很臭的樹膠味,可裏麵那張銅版作者像給我印象極深——那才叫詩人!”他童貞般的感情令我刮目相看。我模糊地想起自己也看過的雪萊肖像的版畫。我凝視著李大衛癡迷的麵孔:或許這才是真詩人,本色且本質。評論家張頤武的解說印證了我的看法:“李大衛是一個很有趣的人,他熱衷於各種奇怪的知識,沉迷在許許多多稀奇的事件之中,始終是生活旁邊的一位冷眼的觀察者。他隱居在自己家中,漫遊在我們城市的腹地。李大衛的生活是相當另類的……他的人生立場是間離的,是站在外麵去思考的,因為他是一個從書中對人性有了很清楚很明晰的了解的人。”他的小說《集夢愛好者》更像是夢遊者枕邊的一整部蝴蝶標本。他延續著莊子的蝴蝶夢。
北京的詩人們中,有樂天派、悲觀主義者、演說家、社會名流、草莽英雄、江湖術士、夢想家、懷鄉症患者,有知識分子也有行為藝術流浪漢,有窮人也有富翁。社會身份或許大相徑庭,但他們本質上都是詩人。這是他們無法塗改的共性——相當於血統。北京應該是出大詩人的地方——我堅持著自己的觀點。但還應謹慎地加上一句:如果我們這個時代還需要大詩人的話。這樣我的分析與判斷就合情合理了。在物質與精神的天平上,詩人這個概念注定傾向於精神那一端的。但願物質的勢力,不至於使詩人的概念,在時代的掌心失去了重量。
北京詩人。和外省相比,北京詩人占據著得天獨厚的地理優勢——正如巴黎曾雲集過將近半個法國的畫家。北京詩人甲天下。
一星期前,麵容削瘦的畫家高星邀請我與鄒靜之等人小聚,席間談論起北京城裏那些曾叱吒風雲的詩歌少校們的下落,鄒靜之隨口引用了大仙的一句詩:“外省青年,日夜兼程,向紫禁城飛奔……”我忽然發覺北京城裏城外的詩人們還是有些區別的——並不僅僅表現在口音、相貌等方麵。我曾經寫過一篇《詩歌地理》:以護城河為界,裏麵的詩人青梅煮酒、笑傲江湖,以閑適的態度處理藝術、愛情、社交活動與人際關係;外麵的詩人則纏著綁腿、懷揣手稿,披星戴月奔走在各鐵路線上,不時用指南針探測城門的方向……必須承認,無論從政治或文化的角度,北京都作為圓心而存在,作為坐標而存在,構成眾多外省詩人渴望攻克的橋頭堡。北京城裏的詩人之所以以逸待勞且盛行清談之風,因為他們天生就坐守在終點站,占據著天時地利,以守為攻。外省的詩人則如過江之鯽,擁擠在中途換乘的無名月台上,這注定他們將選擇矛而放棄盾,他們的戰略隻能是以攻為守。城裏的詩人穩坐釣魚台,好紮堆兒但很明顯缺乏流浪意識,每逢春暖花開才萌生踏青的念頭,在郊外轉悠一圈又回來了。外麵的詩人則周遊列國,逐鹿中原直至踏破鐵鞋,離城門仍然一箭之遙——當年李自成的臂力倒是把鳴鏑射中了故宮的門匾。詩歌界是需要出幾個李自成的。
這是否屬於另一種圍城情結呢?甚至,世紀末的繆斯本身就是一個神話、一個名存實亡的空城計呢?真正的尺度掌握在誰的手裏?很明顯它不應該是一道城門。神殿並不是繆斯最確切的住址——如果每一位詩人的內心都能供奉一尊繆斯、一尊個人化的保護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