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品紅樓——論林黛玉的抑鬱症(2 / 3)

史湘雲,又一個才貌雙全的奇女子。她嬌憨天真,襟懷坦蕩,在“醉眠芍藥”時,醉臥花下,紅香散亂,蜂圍蝶繞,香夢沉酣,嘴裏還嘟嘟囔囔說著酒令“泉香酒洌……醉扶歸”,以其獨特的個性光彩,一掃大觀園女兒國中的脂粉氣息。她渾厚天真,倜儻灑脫,性格無拘無束,言行豪爽自然,說話做事痛快淋漓,壓倒須眉,是一個橫絕太空的幸福使者,令人耳目一新。賈寶玉對她的性格和人品也很欣賞,況且她身佩麒麟,亦符合“金玉良緣”的說法。

在大觀園裏,黛玉、寶釵、湘雲三人鼎足而立,各有千秋。論風姿,黛玉嫋娜風流,公認有種病態美;寶釵鮮豔嫵媚,公認有種健康美;湘雲靈秀灑脫,公認有種天真美,都具有“傾國傾城貌”。論才學,黛玉魁奪“菊花詩”;寶釵諷和“螃蟹詠”,堪稱絕唱;湘雲韻和“海棠詩”,壓倒群芳,都是錦心繡口。論門第,黛玉是侯門之後;寶釵是皇商之家;湘雲是侯府之女,都與賈府門當戶對。論親緣,都是寶玉的表姐妹,結成婚姻皆是親上加親。

由此看來,三個人都有資格成為寶玉的婚姻對象。聰明的黛玉對此十分清楚。然而,寶釵有金鎖,湘雲有金麒麟,黛玉是一無所有。“木石前盟”能勝過“金玉良緣”嗎?這給黛玉帶來巨大的精神壓力。黛玉是將和寶玉的愛情視作生命的,這種壓力使她食不甘味,使她夜不成寐,對寶玉的試探和誤會,更使她經常以淚洗麵,這些又進一步加重了她抑鬱症的症狀,使病情一步步惡化。

研究“家庭治療”的心理學家認為,家庭不僅對應激的產生,而且對應激擴展效應都是一塊“肥沃的土壤”。一個適應不良的家庭交往模式,將消耗家庭成員很多能量和資源,以致整個家庭都會處於痛苦和平衡失調之中。

適應不良的家庭構造,還會使每個家庭成員承受著情感壓力,增加了其中一些家庭成員在精神上的易受傷害性。因此,也可稱之為“家庭應激”,家庭應激侵犯到個體的身心係統,但最終影響到社會係統。

3.危險因素三:消極的人生態度與人格特征

目前已經建立了幾種心理學理論,用以解釋人們為何抑鬱,以及有何抑鬱表現。這些理論不僅有助於解釋行為表現,而且可作為抑鬱症治療的指南。

例如,“習得性無助感”理論。這一理論由馬丁·塞格利曼(Martin Seligman)博士提出。在動物及人類對應激性處境的反應進行研究的過程中,賽格利曼驚奇地發現,在遭受同樣的不快經曆時,人類的反應和動物一樣。當動物(如狗、山羊等)聽到持續的巨大響動,無論它們如何努力阻止,都會很快放棄。他們表現出完全的無助感。即使情況發生了改變,這時它們也能夠阻止響動,但絕大多數動物也不願意去嚐試一下。它們似乎已經完全放棄了,不願再去控製響動。聽到巨大響動的人也表現為同樣的反應:一會兒這個人就會灰心,開始出現各種抑鬱症狀——由於失去了對環境的控製,感到無助,喪失自尊。“習得無助感”是一種消極的人生態度形成的人格特質。

“習得性無助感”這一觀點有助於解釋人們怎麼會放棄自己的追求,因為他們知道無論自己做什麼,都無濟於事,不能改變這一惡劣環境,於是就出現了抑鬱。

《紅樓夢》第二十七回寫“黛玉葬花”,此前的故事情節發展如下:

那天,林黛玉見賈政叫寶玉去了,老半天沒回來,心裏不免替他擔憂。晚飯後,她聽說寶玉回來了,就想找他問問發生什麼事了。沒走幾步,看到寶釵進了怡紅院,她就在沁芳橋觀賞了一會兒池中水禽,隨後也到怡紅院。院門緊閉著,她抬手正敲門。誰知丫頭晴雯和珀痕兩人拌嘴,忽然看見寶釵來,晴雯就把氣出在寶釵身上,偷偷地在院內抱怨說:“有事沒事跑了來會著,害得我們半夜三更沒覺睡!”現在又聽有人叫門,就越發動氣,也不問是誰,大聲嚷道:“都睡下了,趕明兒再來吧!”黛玉知道賈府的丫頭來搗蛋,就高聲說:“是我,還不開門嗎?”偏偏晴雯在氣頭上,就是沒聽出來,任性地放聲說:“管你是誰呢!二爺吩咐了,一概不許放人進來。”黛玉聽了,氣得怔在門外。她心想,雖說舅母家和自己家一樣,但到底自己是客人,現在父母雙亡,無依無靠,真的和她們較真慪氣,實在沒意思。她想著辛酸,禁不住淚珠滾滾而下。這時的她真是回去不是,站著也不是。正在沒主意的時候,院裏麵又傳一寶玉、寶釵兩人的笑語聲,黛玉左思右想,越想越傷感,也顧不得蒼綠苔蘚上露珠冰涼,花間小路寒風撲麵,獨自站在牆角邊的花蔭下,悲悲戚戚、嗚嗚咽咽地哭起來。忽然,院門“吱呀”一響,寶玉將寶釵送了出來。黛玉本來想上前去責問他,又怕當眾羞辱了他反而不好,就躲閃在一邊。直到寶釵走遠,寶玉他們進去關上院門,她還望著門灑了幾滴眼淚。她想想實在沒味道,才轉身回來,無精打采地卸了殘妝。

丫頭紫鵑、雪雁平日就知道黛玉的脾性:沒事悶悶坐著,不是愁眉苦臉就是唉聲歎氣,有時好好兒的也不知為什麼,無緣無故就眼淚下來了。開始就有人勸解,怕她想父母,想老家,心裏有委屈;後來發現常常這樣,大家也看慣了,就不去搭理她,由她一人悶坐。當夜黛玉一個人倚在床上,兩手抱著膝蓋,呆呆的眼睛裏浸滿淚水,就像木雕泥塑一樣,愣是撐到二更天才躺下睡覺。

上述這些情節,把林黛玉的人格特質和“習得性無助感”刻畫得形象生動、入木三分,然後就有了後麵的《葬花吟》之曲,成為電視連續劇《紅樓夢》中傳頌一時的著名插曲之一。概括情節,小說是這樣描寫的:

寶玉突然發現黛玉不在了,心想,幹脆過兩天,等她氣消了再去看她。想著想著,他低下頭來。滿園滿地都是飄零的各色落花,他不禁暗暗歎了口氣:“她心裏不痛快,也不收拾這些殘花了。不如我收好送到花塚去,明天再問她。”等寶釵、探春走遠了,他一個人小心翼翼地把地上的落花一片片拾起來,兜好,翻過假山,走過小橋,然後穿過樹林和花叢,直奔那知和黛玉一起葬花的地方。眼看就到花塚,正要從山坡那兒轉過來,就聽山坡那邊傳來嗚咽的哭聲,嘴裏不停地數落著,哭得好不傷心。寶玉心想:“也不知是哪房裏的丫頭,受了這麼大的委屈,跑這兒來哭。”這麼想著,他好奇地停下腳步,就聽那人一邊哭,一邊念:

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

遊絲軟係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繡簾。

閨中兒女惜春暮,愁緒滿懷無著處。

手把花鋤出繡簾,忍踏落花來複去?

柳絲榆英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

桃李明年能再發,明年閨中知有誰?

三月香巢初壘成,梁間燕子太無情!

明年花發雖可啄,卻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傾。

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

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飄泊難尋覓。

花開易見落難尋,階前愁殺葬花人;

獨把花鋤偷灑月,灑上空枝見血痕。

杜鵑無語正黃昏,荷鋤歸去掩重門;

青燈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溫。

怪儂底事倍傷神?半為憐春半惱春;

憐春忽至惱忽去,至又無言去不聞。

昨宵庭外悲歌發,知是花魂與鳥魂?

花魂鳥魂總難留,鳥自無言花自羞;

願儂此日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

天盡頭,何處有香丘?

未若錦囊收豔骨,一抔淨土掩風流;

質本潔來還潔去,不教汙淖陷渠溝。

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

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

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原來多愁善感的黛玉把昨晚晴雯不開門一事,錯怪在寶玉身上,第二天又碰巧是餞花的日子,不由得勾起滿腹的傷感。她心裏不忍,一個人離開人家,去掩埋殘落的花瓣。她雙手顫抖著將花瓣一片片埋在泥土裏,禁不住從花期的短促,聯想到自己命運的不幸,一邊哭,一邊隨口就念了出來。沒想到,寶玉在山坡上全聽到了。他開始也不過點頭感歎,漸漸如癡,如醉,沉浸在一片哀婉淒清的詩境當中;而聽到“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等句時,已是淚流滿麵。他想到黛玉一生飄零、坎坷曲折的身世,想到自己和黛玉的一往情深,再想到黛玉花一般的容貌,將來也會沒有影蹤可尋,就是寶釵、香菱、襲人和自己也終有這麼一天,觸景生情,不禁失聲痛哭,懷裏兜的落花飄飄揚揚灑了一地。

到了第四十五回“金蘭契互剖金蘭語風雨夕悶製風雨詞”中,這種愁苦情緒和人格特征又有了進一步的發展。林黛玉又創作了一曲《秋窗風雨夕》。

《秋窗風雨夕》與《葬花吟》一樣,都是林黛玉的傷悼身世之作,然而它已經沒有《葬花吟》中那種抑塞之氣和傲世態度,而顯得更加苦悶、頹傷。因為此時黛玉被疾病所纏,寶釵對她表示關心,使她感激之餘,深自悔恨,覺得往日種種煩惱皆由自己多心而生,以致自誤到如此,也就是說林黛玉已經意識到自己的人格弱點或有問題的生活態度了。

“秋花慘淡秋草黃,耿耿秋打秋夜長;已覺秋窗秋不盡,那堪風雨助淒涼!……淚燭搖搖熱短檠,牽愁照恨動離情;誰家秋院無風人?何處秋窗無雨聲?羅衾不奈秋風力,殘漏聲催秋雨急……不知風雨幾時休,已教淚灑窗紗濕。”

這首詩緊緊圍繞一個“秋”字,通過秋花、秋草、秋燈、秋夜、秋窗、秋夢、秋屏、秋院、秋風、秋雨等一係列淒涼、慘淡、冷落景物的描繪和渲染,抒發了黛玉的孤獨寂寞和哀怨惆悵。這首詩在電視連續劇《紅樓夢》中被作為重要插曲之一,由音樂家王立平先生作曲、歌唱家陳力女士演唱,旋律感傷,如泣如訴,較《葬花吟》情緒更為愁苦,音調更為低沉,往往催人淚下。

紅學家指出,這首詩不僅表現了黛玉對自己身世遭遇的感歎,而且寫出對未來命運的隱約預感。“草蛇灰線”,正是曹雪芹創作的特點之一。

4.危險因素四:缺乏社會支持

前麵已說過,林黛玉從少女時代起,父母雙亡,不得不遠離家鄉,進入賈府,每天過著寄人籬下的日子。又由於她性格高傲,脾氣孤僻,又多愁善感,所以在賈府的人際關係也就一天難似一天,得不到周圍人的同情和支持。

應該說,在開始,賈母對這個失去母親的外孫女是疼愛的。第一次見麵就把她“摟入懷中,心肝兒肉地叫著哭起來”。對她的疼愛超過了迎春、探春、惜春三個孫女。然而到了後來,由於黛玉的病,賈母開始討厭她了:“我看那孩子太是個心細”,“這孩子就是心重些,所以身子不結實。”

再後來,賈母得知黛玉因愛情和婚事而吐血臥床時,說:“孩子們從小兒在一處兒玩,好些是有的。如今大了,懂的人事,就該要分別些,才是做女孩兒的本分,我才心裏疼她。若是她心裏有別的想頭,成了什麼人了呢!我可是白疼了她了!”賈母對“出格”的黛玉已無疼愛之心,反有責備之意。黛玉在賈母那裏一旦失寵,王熙鳳等一幹人更是順水推舟,沒有人把她當成回事。

不僅如此,賈母還與王夫人、鳳姐等人做出加快籌辦寶玉婚事的決定。這一決定不啻投石下井,使黛玉的一點幻想也破滅了,將她置於非死不可的境地。

這裏我們來看看《紅樓夢》第八十二回“老學究講義警頑心病瀟湘癡魂驚噩夢”,這一段故事情節詳細描述了林黛玉的一個噩夢,對於黛玉的生活處境,家族和社會的支持度是一個極好詮釋的預示:

黛玉迷迷糊糊中,隻見小丫頭前來報告,說是賈雨村老爺來請姑娘。黛玉心想:自己雖然跟他讀過書,但總不比男學生,有什麼可見的?就讓丫頭回複,身上有病,不能出來見麵,代自己請安道謝算了。小丫頭卻神秘兮兮地說:“隻怕是要給姑娘道喜,南京還有人來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