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品紅樓——論林黛玉的抑鬱症
中國古典小說《紅樓夢》中的眾多人物,無不受到兩個惡魔般的陰影侵襲,即抑鬱症和自殺的影響。《紅樓夢》第五回“遊幻境指迷十二釵飲仙醪由演紅樓夢”中,這“十二釵”的命運都可用一個“悲”字來概括。
抑鬱症是一種非常普通的疾病,古往今來,可影響到任何一個人,不管其身份、地位、種族、年齡、性別或文化程度如何。任何一個人都不能因其有富貴家世、功成名就或權勢地位而可免患此病,但某些環境因素或應激、壓力事件,確實會使一個人比其他人患抑鬱症的危險性更大。這危險因素主要有以下五個方麵:
第一,早期喪失養育關係;
第二,適應不良的家庭交往模式;
第三,消極的人生態度及人格特征;
第四,缺乏社會支持;
第五,應激性生活事件的刺激。
抑鬱症是由多種混雜因素相互作用所致的,如生物學/遺傳學結構、生活經曆以及人格模式,其中,這些心理社會因素在確定一個人是否會罹患抑鬱症方麵起著重要作用。
接下來,我們以《紅樓夢》中林黛玉的抑鬱症為例,對這五種危險因素分別進行討論。
1.危險因素一:早期喪失養育關係
林黛玉最初是出現在《紅樓夢》第二回:“今如海年已五十,隻有一個三歲之子,又於去歲亡了。雖有幾房姬妾,奈命中無子,亦無可奈何之事。隻嫡妻賈氏生得一女,乳名黛玉,年方五歲,夫妻愛之如掌上明珠;見她生得聰明俊秀,也欲使她識幾個字,不過假充養子,聊解膝下荒涼之歎。”“這女學生年紀幼小,身體又弱……不料女學生之母賈氏夫人一病而亡,女學生侍奉湯藥,守喪盡禮,過於哀痛,素本怯弱,因此舊病複發……”第三回寫林黛玉千裏迢迢乘船到榮國府姥姥家,“家人見黛玉年紀雖小,其舉止言談不俗,身體麵貌雖弱不禁衣,卻有一般風流態度,便知她有不足之症。”
原來金陵寧國、榮國二府尊貴豪富,是當地門第顯赫的大家族,寧國公賈演、榮國公賈源一母同胞,當年出生入死,共同創立了賈氏勳業。
林黛玉之所以要離開養育她的家庭和故土,是因為榮國府老太君賈母因女兒病故,心疼外孫女林黛玉上無親母教養,下無姐妹照應,讓人接她到榮國府來住。黛玉的父親、皇帝欽噗的揚州巡鹽禦史林如海見女兒不願離開自己,就勸她說:“我已年過半百,也不想再娶妻子,而你體弱多病,年紀又小,倒不如和外祖母、舅家姐妹在一起,也正好消除了我的後顧之憂。”黛玉聽了父親一番話,隻好揮淚拜別,帶了奶媽和丫頭雪雁,跟隨賈府來的人,登船而去。
林黛玉出身於世襲侯爵的書香門第,父親視她為掌上明珠,從小便教她讀書識字。她有過一段比較嬌慣的、不受拘束的童年時代。但由於先天的體質纖弱,母親又早早去世,使她的生活迷蒙著一層憂鬱。為了減輕父親的後顧之憂,她來到了姥姥家榮國府。小小年紀就牢牢記著母親的遺言“外祖母家與別家不同”,因此她“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要多說一句話,不可多行一步路”。
命運似乎是在捉弄她,不久父親又去世了。她回故鄉蘇州料理過喪事,重又回到榮國府時,已不是來此做客的林老父的小姐了,實際是一個無家可歸來投靠賈府的親戚了。盡管姥姥很親,但這畢竟是賈家而不是林家,自己是無依無靠,寄人籬下,強烈的自尊心與實際處境形成巨大的反差。
在一個以家為起點的中國封建家族社會裏,一個人的價值、尊嚴、地位等都是以家私來計算的。而一個沒有家的人就等於失去了他的全部身價。失去家的林黛玉,雖然在賈府找到了一塊棲身之處,但周圍人與人之間那種仇視、傾軋、爭奪、欺詐,每日都在她周圍發生著。敏感、多疑而又身無長物的她怎不感到一種壓力?
林黛玉曾對薛寶釵說:“我又不是正經主子,原是無依無靠投奔了來的,他們已經多嫌著我呢!如今我還不知進退,何苦叫他們咒我?”她又對寶釵說:“你又有母親,又有哥哥;這裏又有買賣地土,家裏又仍舊有房有地。你不過親戚的情分,白住在這裏,一應大小事情,又不沾他們一文半個,要走就走了。我是一無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木,皆是和他們家的姑娘一樣,那起小人豈有不多嫌的?”
林黛玉還與《西廂記》中的崔鶯鶯相比:“雙文雖然命薄,尚有孀母弱弟,今日我黛玉之薄命,一並連孀母弱弟俱無。”她在《葬花詞》中吟道“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道出了自己內心的感受。
當賈寶玉的熱戀向她的心坎直撲的時候,她總是來不及沉浸在愛情的甜蜜裏,而是跌入無盡的哀痛中。“所悲者,父母早逝,雖有刻骨銘心之言,無人為我主張。”於是,又灑下了許多眼淚。她不能主宰自己的婚姻,麵對強大的封建勢力,她無力抗爭,於是她“不是愁眉,便是長歎”。這種精神上的哀痛和孤獨,使她的病情日益加重。
早期喪失重要撫養照顧者(如父母一方)和抑鬱症之間存在聯係,這一觀點最早由精神分析主義創始者——西蒙·弗洛伊德於1917年提出。他認為,成人抑鬱是其對所感知到的缺失感產生的反應,這種缺失感重新喚起了與因亡故或分離而造成的早期喪失父母一方密切關聯的抑鬱情緒。換句話說,人的一生中所發生的事情總是不斷反複,因此,如果一個人早年喪失父母任何一方,那麼,他患抑鬱症的危險就更大。直到今天,弗洛伊德的理論仍被許多心理學家堅信。研究結果雖有異議,但仍有一些研究支持該理論,至少在一定程度上是如此。其中一項研究發現,選取臨床抑鬱患者為研究樣本,約有25%的患者有明顯的喪失或分離史,與此相反,非抑鬱患者樣本中隻有5%~10%的人如此。
在考慮抑鬱症可能歸因的過程中,發現喪失與分離是使某些人相對危險度增高的重要因素。很可能喪失或分離的時間決定了疾病的嚴重程度。如果在發育的關鍵階段或個體極為易感的時候喪失這種撫養關係,則其有可能在增加抑鬱症危險方麵起著更重大的作用。
大多數人都會像林黛玉一樣,在其心愛的人去世後都會感到情緒低落,這是很常見的,甚至是意料之中的。這一“居喪反應過程”通常會持續長達一年。在這段時間裏,這種突然的喪失感和痛苦會逐漸減輕,抑鬱症狀慢慢緩解。但是,有些人的急性抑鬱反應、痛苦悲傷可持續一年以上。如果抑鬱情緒持續一年以上仍未減輕,就表明因失去心愛的人而誘發了嚴重的抑鬱。
2.危險因素二:適應不良的家庭交往模式
我們先來看《紅樓夢》中第三回“寶黛初會”的情節,可看出賈府的家庭交往構造模式。故事梗概如下:
到了賈母那裏,熙鳳忙著把黛玉提到左邊第一張椅子上,黛玉哪裏敢坐,再三推讓。賈母笑著說:“你舅母和嫂子不在這裏吃的,今天你是客人,原來就該這麼坐。”黛玉這才就了坐。吃了飯,賈母問起黛玉在讀什麼書。黛玉告訴她自己剛讀了《四書》,順便詢問姐妹們讀什麼書,賈母隨口回答:“她們讀什麼書,不過認幾個字罷了。”一句話還沒完,隻聽見門外一陣踢踢踏踏的腳步聲,早有丫鬟環進來報告:“寶玉回來啦!”黛玉心裏正疑惑著:“這個寶玉也不知道是怎樣一個涎皮賴臉的人物呢!”等進來一看,卻是位年輕英俊的公子。他麵龐如中秋之月,臉色如春曉之花,鬢角如刀裁,眉毛如墨畫;頭戴束發紫金冠,身著穿花紅箭袖,胸前一根五色絲繩,係著一塊美玉。黛玉一見就大吃一驚,心裏覺得好奇怪,倒像是在哪裏見過的一樣,非常眼熟。寶玉向賈母請了安,賈母就讓他去拜見母親。寶玉轉身去了,再回來時,已換了冠帶。賈母寵愛地笑著對他說:“還不快去見見你妹妹?”寶玉早就一眼瞥到那個嫋嫋婷婷的姑娘,料定就是林姑媽的女兒,連忙過來行見麵禮。他坐下,細看黛玉,真是與眾不同:兩條籠煙的眉毛,似皺非皺一雙含情的眼睛,似喜非喜。她一身病態卻比西施更動人三分。
寶玉打量完了,拍手笑著說:“這個妹妹我曾經見到過的。”賈母見他胡說,也樂了,就問他:“你哪兒看到過的?”寶玉咧嘴笑著說:“雖然沒見過,但瞧著麵熟,心裏倒覺得像久別重逢的一樣。”賈母聽得眉開眼笑,喧嘩聲叫好說:“既然如此,你們兄妹一定更加和睦了。”
寶玉又問黛玉的大名,黛玉說了;又問她的表字,黛玉說沒有。寶玉趕緊給黛玉送上一個字:“《古今人物考》上說西方有石頭名黛,可以替代畫眉毛的墨。妹妹眉頭老皺著,不若取‘顰顰’二字最妙了。”說完看看黛玉胸前,又問她有玉沒有。黛玉心想,因為他有玉,所以才問我的。好心裏想著,隨口就說出來了:“我沒有玉。你那玉可是件稀罕的玩意兒,豈能人人都有?”
誰知寶玉聽了,立刻瘋了似的,揪下胸前那塊佩玉,狠命摔出去,憤憤地罵道:“什麼稀罕的玩意兒,人的高下都不識,還說什麼靈不靈呢!我也不要這討厭的累贅東西了。”急得賈母一把摟過寶玉:“混賬東西,你生氣要打人罵人都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呢!”寶玉滿麵淚痕地叫著:“家裏姐姐妹妹都沒有,單單我有,我就說沒趣兒:如今來了個神仙般的妹妹也沒有,可見實在不是個好東西!”賈母趕忙連哄帶騙地對寶玉說:“其實你這妹妹原來也是有玉的,姑媽去世,舍不得你妹妹,妹妹也想盡一份孝心,就把她的玉給姑媽一起葬了,也好像見你妹妹在身邊似的。妹妹說沒有,是不便誇揚自己啊。”說著,就從丫鬟手中接過玉佩,親自給他掛上。寶玉這才破涕為喜。
這麼一折騰,賈母也有點累了,正想回屋,一看黛玉身邊一個雪雁,一個王嬤嬤,小的小,老的老,把身邊的小丫頭鸚哥給了黛玉。這才各自回到自己的屋裏。
當天晚上,寶玉的貼身丫頭花襲人到裏屋,見黛玉還沒睡,就悄悄走進來問候:“林姑娘怎麼還沒安歇?”黛玉趕緊讓襲人在床沿邊坐下。鸚哥麵帶笑意,解釋說:“咱們林姑娘正在這兒傷心,一個人抹眼淚呢。姑娘說:‘今兒才過來,就惹出你們哥兒的病來。要是真的摔壞了那塊玉,豈不是我的罪過!’我好不容易才勸好了。”襲人一聽,急忙勸慰說:“姑娘快別這麼著,將來隻怕比這更奇怪的笑話還會有呢。為他今天的舉動多心傷感,將來隻怕你來不及傷感呢。快別多心。”黛玉點頭記著了。
從上述故事情節,可以看到一個對寶玉百般溺愛的老太太賈母,一個瘋瘋癲癲的任性而為的“混世小魔王”賈寶玉,賈府的許多生活場景和中心活動事件,都是圍繞著寶玉這個“小太陽”旋轉的,對照之下,林黛玉怎麼不會為自己的身世的落寞、孤獨而感到悲涼呢?
一個聰明、美麗、多情的柔弱女子,小小年紀就失去父母,寄居賈家,落落寡合。林黛玉剛進賈府時才十一二歲,與表哥寶玉是一塊兒吃,一塊兒睡、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隨著年齡漸漸長大,她與寶玉產生了愛情,暗地裏把他當做自己的體己和希望。寶玉不僅是大觀園中唯一與她趣味相投的人,而且更是她在孤獨飄零中唯一欲以終身相托的人。然而,對寶玉有情意的人豈止要黛玉一個?在愛情上,與黛玉競爭寶玉的人,可以排出長長的一旅,然而最大的威脅是薛寶釵和史湘雲。
薛寶釵,才貌雙全。論才,她博聞強記,諸子百家無所不知,唐詩宋詞無所不通,藝術造詣又深,或三言兩語,或侃侃而談,無不鞭辟入裏;在眾姐妹中間,她筆揮海棠詩,諷和螃蟹詠、案翻柳絮詞,博得眾人交譽。論貌,她像牡丹一樣“豔壓群芳”,“人人都說黛玉不及”。這些都曾經在寶玉心中掀起波瀾,例如他見到薛寶釵“雪白一段酥臂,不覺動了羨慕之心……忽然想起‘金玉’一事來,再看看寶釵形容,隻見臉若銀盤,眼似水杏,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比黛玉另具一種嫵媚風流,不覺就呆了”。黛玉對此深有感觸,她曾對寶玉說過:“我很知道你心裏有妹妹,但見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
更為致命的是薛寶釵還有一個金鎖。金鎖上的字是“不棄不離,芳齡永繼”,與寶玉那塊玉上字“莫失莫忘,仙壽恒昌”,恰恰是一對兒。另外,癩頭和尚說過,寶玉要有金的才能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