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心理小說:別了,灰色的心靈風暴
1.意外的事件
因為你是我的一支歌,
我唱你不能太多太久。
因為你是我的一番祈禱。
我不能到處把你牽掛。
因為你是我的一朵玫瑰,
盛夏之後你將一去不回。
因為你是我的一種憂鬱,
我不能讓你在心靈中消融。
——\[美\]蘭斯敦·休斯
香山街十一號,燈火輝煌,賓客如雲。
這是市內一條著名的街。它不僅環境幽雅,林木馥鬱,而且還遺留下不少年代久遠的舊式豪邸貴宅,讓人感到賞心悅目。在這條街上,還有不少異國風情的餐館、酒吧、舞廳、大賓館、夜總會俱樂部。每當周末夜色來臨,這裏就變成了一條歡樂街。
沿著街往西南方向走,是燈紅酒綠的繁榮商業區。朝東是一片高樓大廈,有數千家的商貿公司畸形地聚集在這兒,與西南區的商業高樓形成一個“巫峽”,而活動著的車流和蠕動著的人群,就像是峽中的水流,不斷地流進流出,永不停息。
香山街十一號的蘭溪花園是一處集餐飲、休閑、娛樂於一身的都市度假村,社會名流、藝術界和媒體圈子裏的人都喜歡在這裏聚會。當晚“新海岸傳播和藝術設計有限公司”成立的慶典晚會,也選在蘭溪花園舉辦。“新海岸”公司是從五年前一個隻有七個人的小公司逐步發展起來的,至今已是個有一百五十多人的中型公司了。
鮮花一直鋪放到大廳裏,來賓的興致都很高。“新海岸”的掌門人——公司總經理陶靜雪規定不許燃放鞭炮慶賀,說這種低級趣味的“惡俗”行為,反而會破壞公司的形象,令人不快。
靜雪是屬於那種成熟或成品的女人,年紀約三十五六歲,身材極好,舉止優雅,有點像古代《仕女夜遊圖》中的美女。在相同漂亮指數中,成品女人的可愛程度要低一些,但在情感和人際關係方麵的智慧指數要高於半成品的女人,這是由於她們情緒安定,工於心計,喜怒不形於色,即使生氣,也不怒自威。成品女人不僅是能用一個很小的動作就讓男人旋轉起來的人,而且是那種隻要給她們一個支點,就可以撬動地球的人。
一個成熟的女人是一件完整的作品,但一件完整的作品被打破的時候,每一塊碎片也都會變成利器,而且它的尖端將永遠朝向你。
豪華轎車不斷地停在大廳外,進來的賓客也越來越有身份:中部證券公司的副總裁梁傑人、東南文聯新聞傳媒集團的總裁助理薛敬業、通智信息技術開發集團的首席執行官丁振,等等。
“新海岸”公司的大管家、總經理助理兼辦公室主任沈石頭,一個很帥氣的男人,親自跑到車前去迎接來客。陶靜雪則胸佩鮮花在大廳門口恭候,殷勤致意。
“哇,好熱鬧的場麵啊!”
“真氣派!”
貴賓一邊在門口簽名並將一朵朵鮮豔的小花佩戴在胸前,一邊讚歎。
陶靜雪有條不紊地向他們一一介紹,與那些已先行靜候在宴會廳裏的嘉賓見麵。
“這是大百事階梯文化有限公司的老總李竹。”
“幸會,幸會!”
“這是北國騎士樂器總經銷公司的總經理馬立彪。”
“久仰,久仰!”
“這是喜悅廣告形象設計公司的總監陳駿。”
“晚上好!”
“這是致遠律師事務所的大律師林之皓先生。”
“啊,如雷貫耳,不勝敬仰之至!”
“這位是大名鼎鼎的心理醫生叢昌岷博士,也是我妹妹小霞的心理老師。”陶靜雪指著一位臉色白淨、形象瀟灑俊秀的文弱書生,鄭重其事地多介紹了兩句。
“啊,連心理醫生也有了。”薛敬業讚歎道,“什麼樣的名人雅士都來了,這才叫前衛、時尚!我最喜歡心理學了,等會兒一定要向您請教一二。”
“豈敢,豈敢!”叢昌岷博士也謙恭地應答道。
妹妹陶小霞對姐姐的這番介紹,似乎有些不滿,但當場卻沒有說什麼。她比姐姐靜雪要小八九歲,青春的年齡把她蘊藏著的美表現出來,像一朵鮮豔耀目的花,當花蕾半開放、花瓣微展時,自有一種可愛的姿態和色澤,叫人看著神往。隻是她形象消瘦,臉上有一種像雨天城市抹不去的陰鬱之色。
慶典大廳裏,人聲鼎沸,音樂聲不斷,就像一個集市一樣,但不一會兒都漸漸安靜下來。眾目睽睽之下,陶靜雪舉起酒杯,泛著暗紅色彩的葡萄酒在大廳中央燈光的照射下,閃耀著奇異的光彩。眾人知道慶賀晚會就要開始,都準備舉起自己的杯子道賀。這時從大廳門口傳來一陣如舞台歌手般的清脆女聲:
“哎呀,對不起。我來遲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這是一個和靜雪年紀差不多的職業女性。她挺著豐滿的胸脯,邁著矯健的步子,臉頰上鮮明的酒靨、嘴唇上的優美曲線,都傳達出一種迷人的魅力。她眼神中依稀蕩漾的笑意、眼裏富有生氣的光輝、她動作的優雅與靈活、聲音的圓潤……好像今晚慶典儀式的主角應該是她——如意文化傳播有限公司的總經理忻如意!
她的到來確實吸引了不少眼球。在禮賓小姐要給她佩戴胸花時,她輕輕地一把推開,徑自走到嘉賓送來的大堆鮮花前,從中摘了一朵,佩在胸前說:
“多漂亮的花朵啊!不過,這終究還是要凋零的!”
然後,她走到靜雪跟前說:“老同學,真是要祝賀你啊!”
靜雪聽出她語氣中隱含的敵意,隻是今晚並不想和她計較,就用語氣拉開距離說:“有您這樣明星似的人物光臨,我這裏真是蓬蓽生輝,三生有幸啊!”
中部證券公司的梁傑人端著酒杯,插入她倆中間,說:“隻知曉兩位都是商場的女中豪傑,不想你們原來還是老同學?真是幸會,幸會啊!”
靜雪說:“梁先生有所不知,我這位老同學是位大美人兒。從讀大學起就是人見人愛的校花和大明星!”
忻如意古怪地一笑,說:“你這是變著話兒在罵我損我呢。是在罵我搶了你今晚的光彩,損了你今晚主角的地位吧?老同學我今晚可是真心來祝賀你的!我隻待一會兒,馬上就走。”
“那我才真沒有麵子了呢,請你今晚一定要在這兒玩得盡興。”靜雪平靜地說道,又向身邊的主管沈石頭示意:晚會可以正式開始了。
祝酒詞。
彩彈,掌聲。
碰杯聲和歡語笑聲。
陶靜雪端著酒杯穿梭在花叢、人群中,忙著應酬。
忻如意的神態依然像個“晚會皇後”。不過,她還是早早地帶著助手離開了會場。在大廳門口,她摘下胸前的花朵,拋在地上,像是不經意地用腳尖碾了一下,動作很小,令人察覺不到,但一種暗中對抗的敵意已盡顯無遺。
賓客們酒興濃,談興更濃。氣度不凡、充滿睿智的心理醫生叢昌岷博士,儼然成了吸引眾人談資的最佳拍檔。他初看上去,貌不驚人,一副羞澀、溫厚的樣子,微笑起來與臉上的表情卻是那麼的和諧一致。這也許是做心理醫生長年養成的職業習慣吧。他的一雙眼睛喜歡眯得很小,卻又咄咄逼人,似乎充滿了解剖刀的含義,富有想象力的嘴唇使勁朝下抿的時候,鼻子就像一把劍似的突出在嘴唇上麵。據媒體報道,他曾經解決和分析過不少複雜疑難的心理案例。
有一個來賓問叢昌岷:“你對目前國內的電影、電視劇市場如何看待?”
“這個問題,我完全是門外漢。”叢昌岷帶著幾分歉意說,“電影是大腕們的天下,群雄逐鹿,不敢妄加評斷。”
“那現今的電視劇呢?”
“這就說來話更長了。從一六四四年六月六日,滿洲人攻入北京城,建立了大清朝,此後,就為中國的電視劇事業作出了傑出的貢獻!”
眾人聽了一起鼓掌大笑,說:“精辟,精辟。說得太有趣了!”
薛敬業與叢昌岷碰了碰杯說:“我有個難題,也想請教一下心理醫生!”
“不敢當,敬請指教!”
“這抑鬱症和強迫症是常見的心理毛病吧?兩者之間,有何區別呢?”
“啊,要把這個問題說清楚需要花上半天的時間了。難,難呀!”不過,他眼神中流露出的語言看起來非常豐富,像海一般的深沉、泉一般的清澈,話語十分從容,“我們也許可以用乘坐的車子做一個不恰當的比喻,如果抑鬱症是一輛發動困難的汽車,那強迫症則是一輛刹車失靈的車子。”
眾人又是一陣讚歎:“妙!比喻生動,果然見識過人啊!”
大廳裏,沈石頭輕輕地走到靜雪身旁,緊張地湊著她耳語說:“陶總,剛接到電話,陽光文化傳媒公司的總經理吳玉如自殺身亡!”
陶靜雪渾身打了個冷戰,問:“什麼時候?”
“就在一個多小時前。聽說是從金三角賓館的二十八層樓上跳下去的!”
吳玉如和陶靜雪、忻如意過去是同一個大學裏的同學。她曾主演過多部電視劇,出道和成名較早,靜雪和如意在商業圈裏都受過她的提攜。近年來,她的家庭、婚姻和事業都不順,公司瀕臨破產,她又患上嚴重的抑鬱症。沒想到她竟如此早地離開了人世,而且又走的是這樣一條絕路。這使得靜雪的心受到了極大衝擊,也為之震動和驚悚。
“我去見她最後一麵。不要驚動這裏其他的人。”靜雪關照沈石頭說,“如果可以的話,把叢昌岷醫生邀來和我同行!”
“明白!陶總,你最好快去快回!”
這是舊曆年的年底,一個安靜而又多事的冬夜。
2.抑鬱的天使
車子在夜色的街道上靜靜地奔馳著。
冬季,在有些人眼中是寧靜的、神秘的,或者是激動的、充滿了商機的;但在另一些人眼中,卻又像是一個醜陋的滿臉皺紋的老太婆,她模樣憔悴,昏然欲睡,瑟瑟戰栗著。他們不喜歡冬天,特別是患有抑鬱症的病人。如果冬天是淒風冷雨的天氣,那窗外便是一片昏暗。那些情緒抑鬱者的精神世界,也會塗上一層灰暗、深沉和落寞的色調。
然而,這晚的夜空卻泛著很亮的銀光,有一輪蒼白得出奇的月光,掛在深邃莫測的蒼穹上。
陶小霞坐在車上,好幾次想開口問姐姐靜雪,都被叢昌岷博士攔了回去。因為姐姐靜雪的臉色特別不好。
靜雪的腦中突然浮現出一句奇怪的話語:
“月光並非照耀著每一個人。”
好像是吳玉如以前對她這樣說過。為什麼不是每個人?人生,又為什麼非要有月光的照耀?這話語中有一種令人心痛而深不可測的意味。或許是一種無法再享受到月光的人們心裏的哀痛。
靜雪心想:月光與人生似乎有某種相似的道理,似乎很快就會被人領悟到、捕捉到,讓人猜破和理解生活的永恒之謎。然而轉瞬即逝,這隻是一種個人感覺罷了。現在,靜雪覺得這句話變得灰暗、模糊和毫無意義了。
金三角賓館坐落在僻遠的城郊外,建築富麗豪華,如同兩塊打開的巨型麻將牌。墜地現場已被警察用繩條攔了起來,一些感到驚訝和好奇的人,仍圍在旁邊指指點點地議論著。
靜雪在車裏撥了個手機號,然後和叢昌岷醫生下了車,並且關照妹妹小霞坐在車裏等候說:“也許,這種場麵很刺激人的。你的身體和情緒剛恢複,就不必下車了。”
靜雪和叢昌岷走近出事現場,一個警察攔住了她。她撥了個手機號,讓那個警察接聽。那警察朝她敬了禮,查看靜雪的證件,然後隻放她一人走了進去。
死者的屍體已被搬運走了,在她墜落的地點已有一個用白線清晰劃出的人形,雙手攤開,一條腿蜷曲著。由於墜下的高度太高,死者的身體在與地麵接觸的時候,濺得血漿迸裂,在冬夜的寒風下,血已凝結成黑褐色。
靜雪抬頭看看賓館高樓上的夜空,那閃爍著清冷月光的幽暗蒼白,奇怪得高遠。她覺得雙腿發軟,不由自主地跪下來,將一束準備好的白花,放在畫出死者人形的白線旁,然後閉上眼默默地祈禱著。她內心真是感到無限的悲哀。
警察勘查完現場,賓館的保安人員要開始清洗了。靜雪和叢昌岷默默地走回停車場。半路她停了下來,說:“周六下午,我來你的心理診所吧!”
一連幾天,寒氣嚴酷,冰雪堅硬,城市如同跌入冰窖之中。
但周六下午的心理診所卻仍然十分忙碌,預約谘詢的電話鈴聲此起彼伏,大多數案例都是有關青少年教育問題的。
靜雪與叢昌岷博士約定谘詢的時間是三點整,但已到三點十分,在診室裏正在接受治療的患者似乎還沒有結束的樣子。她不免有些焦躁起來。時間,對於她這樣的人來說,簡直就像是抓在手裏的一把把金沙,貴重而又容易流失。
正有些坐不住時,診室的門開了,走出兩個身材苗條、儀容娟秀的美麗姑娘。其中一個很健康,有一張圓臉,膚色瑩潔,白裏透紅,潤澤可愛。她的一雙大眼睛泛出明亮的光彩,帶有一種野性不羈的魅力,漆黑的瞳仁凝視著靜雪的臉孔,毫無拘束地向她嫣然一笑。
另一個則無精打采的樣子,好像是經過霜打的花葉一樣,一種深深憂鬱的情緒映在臉上,她臉上每一個特征,都標明她是被籠罩在一種銷骨的哀愁中,但這又給她的那張臉增添了一絲動人的神色。她的眼神黯然無光,仿佛死人一般。
“這兩個姑娘好奇怪啊!”靜雪有些好奇地暗暗思忖道,“一個像是快樂的天使,一個則像是抑鬱的天使。”
正想著,叢昌岷博士已經把她請進診室內。
“我很高興,你終於願意來接受心理治療了。”
“我沒這個意思。我認為自己沒有問題。”靜雪非常幹脆地回答。
“那你今天來這兒的目的?你還是在認為,隻是替你妹妹小霞找一個優秀的心理醫生?”叢昌岷不解地問,“可你妹妹的抑鬱症已經完全好轉了。”
“我非常感謝你長期以來一直關心我的妹妹,由於你出色的心理治療,她確實康複得很好。”靜雪心氣高傲地說,“我來,隻是想詢問一下關於抑鬱症的信息和知識。”
“是受那樁自殺事件的影響嗎?”
“也是,也不是。我信奉一個女人應該堅強、再堅強,那她就會遠離抑鬱症。但這世界並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堅強的,所以我也必須了解什麼是不堅強的。”
叢昌岷知道,坐在他麵前的這個女人,的確是一個意誌特別堅強的人,即使遇上如山一般的海浪,她也很少想到要棄船脫逃,更不要說去弄清楚救生艇在哪裏。
“抑鬱症與一個人是否堅強無關。也許堅強的人,有時更容易患上抑鬱症。”叢昌岷斬釘截鐵地明確回答。
“這是為什麼?”
“因為她要承受的心理壓力和外界應激因素要比常人更大!”
“抑鬱症是怎麼產生的?”
“很複雜。有可能是家族遺傳病史,有可能是環境、職業、工作或家庭婚姻等不良因素造成,也可能是腦生物學的病變等。病因通常都不會隻有一個,往往是自然和人為、生物學因素和心理學因素相互作用導致的。”
靜雪把身子朝沙發上靠了一靠,莞爾一笑,說:
“你所說的這些危險因素,也許我都有一些。那我是不是一個抑鬱症患者?”
“有一種叫做隱匿性抑鬱症狀,診斷非常困難。不過,我覺得您至少處於隨時‘中槍’的危險區域。抑鬱症是個無形的殺手,你要高度提防。”叢昌岷坦率地告訴她。
“我聽人說,你的心理分析非常出色。你能替我分析一下,一個抑鬱症患者的心理狀況嗎?這一定很奇特!”靜雪岔開話題說。
“沒有什麼奇特之處。大致的狀況是:有一天,你正停止忙碌,或者,有一天你正閑坐遐想……突然,你毫無緣由地感到害怕。你的手心開始冒汗……你的心跳也‘砰砰’作響——不僅是害怕,情緒也是十足低沉。你想逃避,但你不停地顫抖——完全無法自控。你忽然喪失了一切的興趣,覺得任何事物都沒有意義,生活空虛,毫無價值,你甚至想哭……你有了情緒低穀的體驗,從那一刻起,憂鬱登台亮相,成為你生活的主角。這種狀況令人不寒而栗,它臨空而來,你又得時刻防備下一次的意外襲擊。換言之,因為你的心思全部集中在這種狀況上和回避這種狀況上,最終,抑鬱占據了你的整個世界!”
“哇,你的心理分析確實讓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靜雪有點吃驚地歎道。
“這世界上,精確的東西,一般都是令人害怕的!”叢昌岷醫生目光炯炯地說。
靜雪又追問道:“那您所說的那些心理狀況,又是怎麼來的?”
“最初的時候,你的思想、你的認知可能就是醞釀抑鬱的最大溫床!例如,多年來陷入憂慮的怪圈,無從解決;多年來讓區區小事在心中釀成重大災難;多年來一直處於妄自菲薄的狀態;或者多年來對自己一直過於苛求;多年來試圖取悅於每一個人,或者試圖讓所有人都滿意;多年來一直為以往所經受的不公、損失而懊悔,而對自己或社會感到憤懣;多年來隻看到自己或他人的缺點、過失或不足;多年來為自己設定不現實的、過於完善的目標……日複一日,年複一年,這些念頭如涓涓細流,緩緩流淌,最終形成一種聲音在腦海中,這種聲音就是抑鬱!”
靜雪若有所悟地說道:“這就是您所說的心理學因素吧?栩栩如生!您的分析確實出色!”
“一個好的心理分析醫生,有時如同一個老練的推理偵探家,職業使然吧!”
“這就是我經常覺得心理學可怕的地方。”
“是嗎?也許心理分析是一把雙刃劍吧,鋒利之處,又寒光逼人。”
“我若患上抑鬱症,一定來找您治療。”靜雪說這番話的語氣,明顯帶有玩笑的成分。
“到那時就晚了!”叢昌岷非常認真地對她說,“也許,您到了那時候狀況不佳的話,那您就得先服藥治療!”
“那您現在有什麼忠告嗎?”
“我已經說過,根據種種因素分析,您是在抑鬱症‘中槍’的危險區域。但是我不能強求您留在這兒做心理分析或治療。”叢昌岷的目光變得柔和、真誠起來。他很了解坐在他麵前的這個女人,以她的個性、她的識見、她的高傲,他一點也不急於追趕,“如果以後,有一天您感覺不好,最好先用日記把您的心情記錄下來。也許,這對您今後的心理治療有用。”
“以後?最好還是不要出現這種情況……”她表麵上默默地點頭,內心卻暗暗這樣想著。
3.賣花女郎
冬天的這個城市,看見太陽的日子真是太少了。一連陰鬱了好多天,終於在清晨過後,霧變得非常稀薄,空中混合著暖暖的陽光,給地上的一切罩上了一層蘇醒的顏色。
陶靜雪牽著她的寵物——一條渾身長著雪白卷曲獅毛般的小狗,到公寓住宅外的一大片公園綠地上來散步。這塊綠地有一段起伏的矮坡,各種新栽的樹木植於其上,固然令人有蒼蒼翳翳之感,然而終究不如枯禿的林木,在那些曲徑之旁、小池之畔,讓人感到分外有詩意。坡上的草已經枯萎了,唯有一些金錢似的小花,也許是耐寒過冬的雛菊,占有著這冬天的土地。它們仿佛在交頭接耳地議論:這個陌生的牽狗女人,為探尋什麼而來?
靜雪蹲下身子,用手去撫摸一片片孤寂馥香的花朵,心裏飄起一陣淡淡的淒涼。她的影子和花朵的影子在陽光下如同一張畫。她思忖著,雖然在冬天,土下是不是也溫暖呢?亡靈長眠於土下,這土下一定是溫暖的吧!
狗,開始在一旁撒起嬌來。它以依戀為樂事,以得人歡心為目的。動物的生命之所以能夠升華是由於它們有情感,是情感統治著它的生命,使它肢體活躍起來。情感產生欲望,情感指揮著它的官能。而這條小狗,的確像是一位風度迷人的年輕紳士,它並不喜歡女主人此刻的哀愁情緒。
綠地的東南角,毗連著商業區的一個大型休閑廣場。那裏設有各種小商品、點心和小吃的攤位。有不少年輕人在那裏練習滑板車,像一片片飛揚的落葉一樣;還有不少街頭流浪藝人,在那裏吹拉彈唱的,他們的琴盒蓋子翻開,裏麵稀稀落落地攤著一些走過看熱鬧的觀客擲下的硬幣。
靜雪牽著狗朝休閑廣場走去。這裏的行人和遊客往來如織,冬天的寒冷和肅殺似乎在這兒退隱了。這時,一陣歌聲隱隱約約地傳來:
不知道為了什麼,
憂愁它圍繞著我;
我每天都在祈禱,
快趕走愛的寂寞……
靜雪覺得這歌詞很合她的心緒,就循著歌聲走去。見有一個年輕的姑娘在臨時搭起的花棚裏賣花。她邊哼著歌,邊忙碌著把花朵一束束地裝到水桶裏。這姑娘的眼睛和頭發烏溜溜的,前額寬闊,顯示出大膽、野性的神態;眼睫毛和嘴唇不時急促地顫動,洋溢出生氣和活力。她的聲音略顯得倦乏,卻又混合著些微的甜蜜和衝動。
靜雪走到花棚前,順手挑了一枝紅玫瑰,問:“這花多少錢一枝?好漂亮,好鮮豔啊!”
姑娘一開始沒在意,聽見有人問,就轉過身來,與靜雪照了一個麵。兩人同時一愣!原來一周之前,她們在叢昌岷醫生的心理診所裏照過麵。
“啊,原來是您!在這兒賣花呀?”靜雪上前主動打招呼道。
姑娘聽到這語氣,心裏覺得有些不舒服,就皺起眉頭說:“這,有什麼不好嗎?”
“哦,您誤解我了。”靜雪賠著笑臉說,“我是在誇這花兒好呢,想問問多少錢一枝?”
那姑娘沒好氣地回答道:“一百元一枝!”她是故意要激對方跟她爭論。
靜雪把玫瑰慢慢舉到眼前,那些紅色的花瓣從花萼裏長出來,仿佛是一堆小小的篝火噴吐出紅彤彤的火苗。觀察一朵玫瑰開花的過程,就像在詠唱一支歌。如果把火苗從篝火中摘下來,還能繼續保持著它那熊熊燃燒的火焰嗎?靜雪閉上眼睛,細細地嗅了一下這玫瑰花的香氣。然後,她睜開眼,從錢包裏取出錢說:“給,這是一百元。”
姑娘不好意思起來:“這,這可以嗎?”
“不是說好一百元一枝嗎?你就收下吧。”
姑娘見靜雪一臉真誠的樣子,就隻得收下錢來,不好意思地問道:“姐姐,您是做什麼工作的?”
“廣告設計和傳媒藝術的。”
“哇,一定很有趣吧?”
“老天在賜給我們青春的同時,也賜給了我們青春痘。這世上沒有絕對美好的東西。”靜雪微微一笑,又問:“你叫什麼名字?”
“夏玉兒。”
“嗯,很好聽的名字,有點明星味兒。我看你是受過教育的女孩子,不像是一般的賣花姑娘。”
“大學一畢業,我和我的同學就來這個城市找工作。誰知,很不順利,我的同學還患上了抑鬱症。我倆的感情就像親姐妹一樣,我得一邊照顧她看病,一邊找工作。在這兒賣花是我臨時的生計。”夏玉兒說著說著,神色有些黯然起來,但臉上還是勉強擠出笑容來,想要盡力驅散心中的不快。
靜雪同情地點點頭說:“也真難為了你。我有個妹妹,患的也是抑鬱症,也在叢昌岷醫生那兒接受心理治療。但她已經開始康複了。”
“原來姐姐也和我有相似的經曆。”
“喜歡廣告和傳媒工作嗎?”
“不知道。”夏玉兒毫不掩飾,坦率地說道,“以前也沒有想過要做這方麵的工作。”
“如果有興趣的話,可以來我的公司看看。這是我的名片。”靜雪起身告辭道。
夏玉兒呆了半晌,忽然想起什麼,從花架上取了一枝玫瑰想送給靜雪。靜雪已牽著狗,飄然而去。夏玉兒拿起名片,上麵寫著:
“新海岸傳播和藝術設計有限公司總經理:陶靜雪”。
4.紅玫瑰,白玫瑰
周五晚上是忻如意和情人葉湘的幽會之夜。在如意的眼裏,葉湘是世上最酷最強的男人,個子高高的,臉上輪廓分明,酷似日本著名影星高倉健的神態。他四十三歲不到就當上了東海銀聯集團的副總裁,所以盡管早已有了妻子和孩子,但這絲毫不影響如意對他的一片癡情。
他們的幽會之地是離飛機場不遠的一片別墅區中。忻如意用她早幾年開公司賺的錢購買了其中的一幢,環境幽雅,有歐式的田園風光烘托,目前這片別墅區的房價已經飆升了好幾倍。
如意是屬於那種類似上海美女的嗲妹妹。“嗲”字向來都和南方女孩緊密相連。“發嗲”,包括了一個女人的嬌媚、溫柔、談吐、姿態、出身、學曆、交往技巧等,其中既有小姑娘的弄俏,也有大姑娘的作態等一係列顯示女性魅力的舉止。一般說來,北方的姑娘們大都不知“嗲”為何物,她們為這種“嗲”找了另一個名詞,稱之為“犯酸”。但這種“犯酸”又與北方姑娘的“撒嬌”有點相似,不知是為了讓外人知道她多麼愛自己的男人,還是為了讓別人知道她有多麼風情萬種。在忻如意看來,這是女性魅力的一種綜合指數。
不過,忻如意的“嗲”卻非常特別,其中包括著驕傲、高貴、深刻的妒忌心,以及攝人心魄的蠻橫。她已經三十四五歲了,但至今未嫁,仍保持著一份對葉湘的鍾愛眷戀之情。
忻如意出生在一個幹部家庭。父親先是在一個地方當副縣長,後來調到一家大型國有企業去當老總,母親是某家醫院的院長。葉湘曾經是她父親的下屬,也是她父親非常欣賞的、一手扶植起來的年輕幹部。忻如意還是個大學生的時候,葉湘經常拜訪她的父親。如意就神不知、鬼不覺地偷偷戀上了這個帥氣的年輕人。不過,葉湘並沒有察覺到,他那時已經有了熱戀的女朋友,他隻是把忻如意當成妹妹一樣來接觸。
但是,命運和她開了玩笑,葉湘不久以後結婚了。苦悶的如意無處發泄,竟然闖下一樁大禍。那天她喝酒後,駕著父親的車上街,由西向東的步行道口拐彎處,突然迎麵闖出一個女孩。忻如意來不及刹車,迎麵撞上一輛出租車,然後又繼續瘋狂地撞向街麵的欄杆……
她馬上被交警逮住,經過檢驗,她血液中的乙醇含量為1.05mg/ml,比醉酒駕車的標準要高出好幾倍!忻如意全身上下也骨折了好多處,頓時不省人事。她承認,她開的是“賭氣車”、“情緒車”。她想通過這種方式來向她所愛的人表達胸中的苦悶。
而葉湘那時三十不到,就晉升為辦公室主任,兩年後又轉任企業集團人力資源部的部長。結婚後,在單位的福利補貼下,購買了一套一百五十平方米的住房,隨後又以一次性付款的方式開回了一輛桑塔納轎車。
房子、車子、妻子、兒子、票子,以及他的才華和事業全都有了。他內心反而有時會感到一種莫名的空虛感。妻子溫柔而賢淑,可是,他卻開始覺得自己對妻子越來越沒有激情了。
在忻如意住院的時候,葉湘去看望她了。“哥哥”的探望,讓她這個做“妹妹”的忍不住淚流滿麵。她覺得隻能在葉湘身上才能找到她的“嬌柔”來。那天在醫院裏,她發現他身上穿的那套名牌西裝氣息很好聞,應該屬於理想中的男人類型的氣息,她很想依偎上去。
忻如意出院後,偶爾有一次,葉湘怕她悶得慌,就帶她出去散散心、唱歌跳舞。之後一周,她都沒有出門,心裏忐忑不安地在等待著什麼,卻又不敢“主動出擊”。又過了一周之後,手機鈴聲終於響起。葉湘約她出去吃飯,她硬是克製住內心的興奮,故意裝做漫不經心地答應了。
對於這麼一個有才華而又帥氣的男人,忻如意是不想放棄的,她的心早已給他俘虜去了。她又不敢告訴父母,父母的管教甚嚴,她害怕和葉湘的交往會破壞他的家庭……但她還是無法抗拒現實的誘惑,忻如意每天都被這個問題困擾。她想到過死,以死來解脫這種為情所困的局麵。
但是,葉湘鼓勵她振作起來,幹一番事業,他默默地支持她、扶持她,為她的創業之路盡心盡力。而忻如意也沒有辜負他的期望,在創業中,她的情感也得到了某種暫時的解脫和發泄。不過,他倆的戀情也就從此偷偷地維持下來了。因而忻如意的“嗲”,隻是對葉湘一人的一種深深的依戀之情。
這天,如意先沐浴,沐浴完對著鏡子用電吹風吹她那一頭秀美的長發,並用肉色的唇膏塗掩額頭上的一個傷疤。這是三個月前坐葉湘的車時不當心碰破的。她一邊塗,一邊同葉湘搭訕道:“昨天看了一篇報道,說人如何才能相愛?真是個奇怪而又老掉牙的話題!”
葉湘正舒服地躺在沙發上,愜意地翻閱著一張財經報紙,沒有答理她。
“有時,人們說,解釋愛就是結束愛。這種說法很不合理。”忻如意見葉湘不答理,又套他話說,“從某個方麵說,這是對愛的一種侮辱,好像說,愛就像一張老皮疙瘩而又塗脂抹粉的臉,經不起在明亮的燈光下細看!喂,親愛的,你說呢?”
“有個女作家曾說過一句非常精辟的話:每個男人心裏都有兩朵玫瑰。一朵紅玫瑰,一朵白玫瑰。”葉湘不得不放下手中的報紙,應酬道:“但我認為,對男人而言,他一生該有三個女人。”
“哇,你們男人總是這麼貪心啊。”忻如意嬌媚地皺起眉頭,用嗔怪的語氣說。
“你聽我說啊!三個女人可比喻為三種花。一個是白蓮花,那是男孩子的初戀,冰清玉潔,美麗如夢,隻可遠觀而不可褻玩;一個是紅玫瑰,那是男人的熱戀,火紅熱烈,不但可以緊擁入懷,還能成為讓成熟男人愛不釋手的美酒;最後一個是康乃馨,那是男人的妻子,是男人回歸休息的港灣。”
如意斜起眼來,問他道:“紅玫瑰和康乃馨都好解釋,白蓮花是誰呀?不會是陶靜雪吧,我發覺你對她念念不忘的。她是你的初戀?”
葉湘連忙向她解釋道:“看你,又在莫名其妙地亂吃幹醋。你在大學裏和她是同學時,我還根本不認識她呢。談不上什麼初戀吧。”
兩人相視一笑,卻又無言了。
“我跟你說呀,你要利用你在銀行的勢力和關係,給我融資五百萬。”如意轉過話題,又央求葉湘道:“我要是能擴大我公司的規模,就一定能打敗陶靜雪的公司。”
“要擴大公司的規模?有那麼多的客戶和業務嗎?”葉湘疑惑地問。
“我計算過了,公司的規模一擴大,年商可達到一個億的金額。我會把‘新海岸公司’的客戶和業務都能拉過來!”如意坐到他腿上,湊著他耳語道。
“啊,你考慮問題太簡單、太天真了!”葉湘站起身來,倒了一杯甜酒,毫不動容地說:“你還是把你目前的公司經營好吧。”
“不行,說什麼我也要融資五百萬嘛!”如意索性發起嗲,撒起嬌來說,“對方‘新海岸’公司是個一流企業,我如果沒有競爭力是不行的!”
“讓我考慮考慮吧。”葉湘哄她說。
“你以前從不對我說‘考慮’這個字眼的。”忻如意有些生氣地說。
“我親愛的大小姐,”葉湘耐著性子向她解釋道,“現在是宏觀調控,銀根收緊的時期呀!”
“所以,我隻向你要求五百萬嘛!”如意不依不饒地說。
“你是不知道金錢的辛勞啊!等你有了一億元的時候,你就會明白錢不過是一種符號。”
“不管你怎麼說,我一定要融資五百萬嘛!”如意開始撒嬌,“作”了起來。
“好吧,我考慮考慮!”葉湘無奈地說道,他打開電視機。電視裏正在播一位女歌星的發燒流行歌曲:
當我第一次遇見你,
你還是少女,頭上一朵玫瑰花;
你微笑著對我說:
要像隻小鳥飛向遙遠的地方。
當我再一次遇見你,
你變得憔悴,額頭上滿是汗珠;
你微笑著告訴我:
為了一件小事也忍不住流淚……
5.無形的目光
又是星期一的早晨,盡管陽光破開初春之霧,顯得那麼明媚,但行走在香山街上的人們,卻沒有誰會停下一會兒盡情地享受一下陽光的撫慰。他們是匆匆忙忙的白領一族,正要趕往辦公室迎接忙碌的一周。
陶小霞的抑鬱症治療大有起色,狀況恢複得相當好,所以她又上姐姐的公司去工作了。她原先在營銷部工作,由於那兒工作壓力太大,病愈以後她換到了人事部做人力資源的工作。她知道姐姐靜雪的壓力比她更大,她已經暗中觀察到姐姐有一些初始的抑鬱症反應,例如焦躁、不安、苦悶和情緒低落,不過在表麵上她控製得很好。她把叢昌岷博士推薦給姐姐,而姐姐完全無動於衷,否認自己有任何心理異常。這一點叫小霞既擔心又不滿。
今天,小霞的心情很好,特地帶了一盆碧綠的水仙來到辦公室。在整個冬天裏,隻有水仙花才是亭亭玉立、玉樹臨風,有一點陽光就成長的植物。另外,她的公文包裏還放了一隻小布熊——那是她的生日禮物,放在辦公室裏有點太稚氣了。不過,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把它帶來了。
她想先去姐姐靜雪的辦公室問候一下,卻不見人。一轉身卻與匆匆趕來的總裁助理沈石頭撞了個滿懷,小布熊也滾落到地上。
“哇,你把我撞得好疼啊!”小霞故意扭歪著臉嚎叫道。沈石頭是這個公司裏最帥的男人,極其英俊瀟灑,膚色微黑,眼神明亮,有點像她以前的男友。他來公司就職之前曾在武術隊當過教練,小霞一直在內心裏暗暗喜歡著他,找機會就想湊近他,隻是他絲毫沒有什麼察覺。
沈石頭蹲下身子,替她拾起掉在地上的小布熊,說:“你常會把這麼可愛的小玩意兒帶到辦公室來?”
“這是我的生日禮物。”小霞撅起嘴說,“撞壞了,還要你賠呢!石頭,我姐姐去哪兒啦?怎麼不見她人?”
“我也不知道。公司有好多事,正等著要陶總來處理呢。”沈石頭也顯得有點焦急。
陶小霞撣了撣小布熊身上的灰塵,拉著沈石頭低聲說:“石頭哥,你騙人!你以前說要帶我去看電影的,到現在還沒有兌現。說話不算話!”
“等以後有空再說吧。對不起,我現在正忙著呢!”沈石頭冷冷地回答道,轉身想告辭走了。
小霞有些不甘心地說:“你還是在暗戀我姐姐吧?”
沈石頭伸出一個手指,朝她的前額威嚇性地戳了一下說:“小姑娘,在公司說話,可要注意點!快去工作吧,別胡扯了!”
小霞則用一個狡猾的眼色,回敬了他一下,然後就去布置自己的辦公室了。
在自己的公寓前有一片屬於自家的庭園,是一種人生的享受。建造庭園並非奢侈浪費,它是人類的一種精神修養和高雅情趣的體現。庭園中的花、草、石、木分別與居住者的心聯係在一起,埋下了主人的智慧和學問,並以泥土和花草覆蓋其上,使自然和精神融為一體,給人一種美的遐想。
這天,當靜雪來拜訪時,庭園的主人蘇南正在花徑上,用整枝剪“哢嚓哢嚓”地修理著花木的枝葉。
蘇南,六十多歲,是新聞傳媒業的巨頭。目前沿海城市的一些新聞傳媒集團的總裁,都是他一手扶植起來的。他創辦的幾家重要的報紙和雜誌,在他的主持下,勵精圖治,整頓機構,改變經營策略,很快就使報刊的發行量大增。如今他雖養病在家,退居二線,但還兼任著新聞傳媒業界協會的會長,暗中仍擁有莫大的權勢和影響力。
他也可以說是靜雪的恩人,亦師亦父,沒有蘇南的慧眼識人和扶植,靜雪絕不會有今天的成就。因此,每次靜雪來造訪他時,總懷著一種莫名的感激之情。
“你的身體好些了嗎?”靜雪輕輕地問候他道,“聽從醫生的吩咐,按時服藥的吧?”
蘇南嗬嗬大笑道:“對於我來說,醫生的藥,還不如你來看望我,給我帶來的新鮮氣息有效。”
整枝剪哢嚓不斷,過冬的鳥雀啁啾不停,庭園裏顯得非常幽靜。冬海棠和蟹爪蘭已悄然開花,朵朵如紅色輕煙,又如球形雲絮,垂在枝頭,正宛如優美的貴婦人,以它豐富的熱情,在展示它們官能的愛。三色槿和櫻草貼在草皮上,全力向上舒展,剛展開的葉子與花梗依然帶著星星碎土。
“我來替你插花。你坐著品茶,休息一會兒吧。”靜雪建議道。
靜雪的插花藝術是由一個日本專家傳授的。蘇南最喜歡,最欣賞,也是讓他心情最放鬆的人生一大樂事,就是看靜雪用鮮花、人造花或幹花混合在一起插成一件藝術作品。而兩人的心靈也許可以通過這些花朵交融在一起的。
蘇南一邊觀看她插花,一邊感慨地想起一些人生哲理,眼睛有些濕潤了。
“不管你是否準備好,有一天一切都會結束。不再有旭日東升,不再有燦爛的白晝,不再有一分一秒的光陰。你收藏的一切,不論彌足珍貴的還是已經忘記的,都將留給別人。”蘇南感慨地說,“你的財富、名望和世俗的權力都將變成細枝末節,無論你是貌美如花,還是才華橫溢,都不重要了。”
“那麼,什麼變得重要了呢?”靜雪又給蘇南沏上他所喜歡的茶——武夷大紅袍,然後問道,“你剛才的話好像有點傷感呢!”
“是嗎?我忽然在思考人生。那麼,是什麼變得重要了呢?重要的不是你所得到的,而是你所付出的;重要的不是你認識多少人,而是你離開時,有多少人感到這是永久的損失;重要的不是你的記憶,而是愛你的人的記憶。”
“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受您的關照和扶持,真不知道如何報答您才好。”靜雪低垂下眼睛,又開始插起花來。
“是啊,這麼多年來,你也成長為一名商界女傑了。”蘇南疼愛地望著她,歎了一口氣,又說,“我老婆是個很囉唆的女人。她死了這麼多年,我忽然感到太冷清了,又渴望有這種囉唆了。兒子盡管不爭氣,但總算還願意住在我這個孤單的老父身邊……”
“真是難為您了。可這麼多年來,我還一直給您添麻煩,讓您照應這照應那的,真讓我好有歉意啊。”靜雪低下頭說。
“哦,你可不必有歉意,我照應你是應該的。”蘇南忽然想起什麼,問靜雪道,“你知道嗎?東南文聯新聞傳媒集團下任總裁的位置,要由葉湘來候補了。他是從銀聯來的,是個很幹練、很有手腕的年輕人才。”
“我和他有過交往,關係還不錯。”靜雪警戒地豎起耳朵聽,但語氣卻很平靜地說,“非常感謝您的提醒。”
“如果由葉湘任文聯總裁,傳媒業的一些公司的經營版圖可能要起變化,或者要重新洗牌了。”蘇南的神色認真起來,“真是長江後浪推前浪啊,老的有影響的人物,一個個地消逝了,新的人物就如雨後春筍般地冒出來。”
靜雪仍然低頭不語,她正用臘梅、玉蘭、龜背竹和蝴蝶蘭等在插一個名為“玉樹臨風”的造型。
蘇南一邊品茶,一邊又說:“不過,隻要我還在,對你的新公司是不會有威脅的。”
他們在屋裏說著話的時候,蘇南的兒子蘇喚生回來了。
這是個二十七八歲的青年,相貌非常英俊,像個富家公子,風流倜儻。他從小就不喜歡讀書,讓母親為他操碎了心。最後好不容易大學畢業後,通過父親的關係在一家體育與時尚雜誌社做記者。這對他隻是一種迫不得已糊口生計。他從少年時代起,就酷愛拳擊和國際象棋,一直夢想能成為這兩項運動中的任一職業選手。
母親死後,他收斂了好多,終於搬回家來與孤單寂寞的父親同住。從那時起,他就看到有一個年輕的女子經常來造訪他的父親。長久以來,父親從不告訴他這個女人和自己是什麼關係,而他也從來不向父親打聽她的身份。
他不和這個女人打招呼,而是在一旁默默地窺視她。而靜雪除了對他點頭示意外,也沒有一句招呼問候的話。這使得他對這個女人產生了一種神秘的好奇感。
在他的觀察中,這個女人既有母親般的魅力、姐姐般的美麗,又有成熟女人迷人的氣息,這些都使他為之浮想聯翩。
有一年夏季,天氣炎熱。他看見她赤裸著腳從父親的房裏告辭出來,在台階上穿涼鞋的那雙腳踝,肌膚雪白,精致小巧,如同藝術家雕塑出來似的,讓人心醉,使他為之著迷。從那一刻起,他的思緒就奇怪地被這雙赤裸的腳占據了。但礙於靜雪是父親的客人,他隻能把這種念頭深深地壓抑到自己的潛意識中去。
今天,他一走進公寓的廳堂外間,看見掛在衣架上的女式風衣和漂亮的女簷帽,他就知道是靜雪來了。每當這種時刻,他都不會進屋,而是退到庭園裏去晃蕩,等待她的離去,然後偷偷地注視她的背影,以及那雙緩緩移動的迷人的腳踝。
不過,她今天逗留的時間似乎特別長。一直到夕陽斜照時分,當靜雪離開時,他突然從庭園中跳了出來,攔在她跟前,嚇了她一大跳。她朝他嫣然一笑,微微點頭示意。
蘇喚生則用非常不友好的目光斜視了她一下,兩個人默默無言,擦肩而過。
6.魅力
“新海岸”公司的廣告攝影室裏。
公司最近有兩筆廣告設計業務:一是製作地鐵卡通廣告畫。這廣告畫可以一舉三得,既可美化地鐵站的沿壁裝飾,又可為候車的乘客解悶,還能通過卡通畫把國內各種品牌的產品介紹出來。因此它需要投入雄厚的資金,並由兩百多家企業支付可觀的廣告費,這裏麵的利益可想而知了。另一個業務是為一家大企業的新款手機找一個美女形象代言人,拍成廣告作品後,投放到各種時尚雜誌的扉頁上去宣傳。
手機的廣告攝影很不順利,客戶要求的創意體現不出來,設計好的作品被推翻了好幾次。廣告設計總監謝慧娘有些焦躁起來,客戶要求的美女模特形象是清新、亮麗,但又帶點野性和挑逗的氣質。而參加廣告拍攝的女模特,不是太嬌媚,就是太有“野蠻女友”的氣味。“新海岸”公司不想如此草率地完成製作,所有的職員都想為公司打出品牌,在廣告競爭的世界裏提高知名度,因此一時形成騎虎難下的局麵。
總經理陶靜雪也親自趕來壓陣,廣告攝影室裏又是一陣忙碌。總監謝慧娘指揮人員重新布置背景道具,女模特則趕忙抓緊去補妝。這時,沈石頭走到靜雪身旁輕輕耳語了一下。
靜雪轉過頭來,見攝影室的門已被推開一條縫,擠進半個年輕姑娘的秀麗臉龐,她好奇地微笑著,目光大膽而又充滿活力。按照公司的規定,在進行廣告製作的時候,一般是不容許外人進入攝影室的。不過,今天靜雪容忍了,她走過去對那個姑娘說:“夏玉兒,是你?今天你怎麼想到來這兒?”
“聽您的吩咐,來看看您和您的公司啊。”夏玉兒一點也不怯場,居然有些調皮地說道。
“正在製作廣告呢。”靜雪向她解釋道。
“哇哈,一定是很有趣的工作。”夏玉兒羨慕地咂咂嘴說。
靜雪輕輕拉了她一把,又告誡她道:“你可以進來觀摩,但不可以出聲噢!”
夏玉兒順從地點點頭,坐在靜雪身旁觀看拍攝。
拍攝重新開始,場上的工作人員又忙碌起來。
女模特進場了。她款款而行,寬大的髖骨上纖纖細腰輕柔地擺著。淡玫瑰色的緊身綢裙與她雪白的肌膚對應鮮明,恰到好處地裹在身上,顯出她修長的身材和尖尖隆起的胸部。她朝海灘邊一輛黑色錚亮的轎車走去,誇張地舉起手機,此時此刻,她仿佛是萬裏晴空下的唯一生命體,給這片熾熱的畫麵布景綴上一顆閃亮的黑點……
廣告總監謝慧娘喊停,搖了搖頭,仍然感到不滿意。夏玉兒在一旁偷笑起來。
靜雪不解地問她:“你笑什麼啊?”
“其實這並不太難。隻是女模特太造作,太在意她的角色了。”夏玉兒毫不忌諱地大膽評論道。
“那,你來試試?”靜雪將她一頓說。
“好,試試就試試!”夏玉兒居然一點兒也不推辭,大膽到令在場所有的人都感到吃驚。
靜雪朝謝慧娘做了個手勢,夏玉兒就到衣妝間換了一套夏裝出來。一頭濃密的黑發泛著藍光披在腦後,秀美的頭微微後仰,這使她具有一種悠然自得的神氣。
她居然光著腳邁著勻稱的步子走出來,微風擺動她的裙角,掀動之處,露出一雙閃亮健美的小腿和白晰而豐滿的腳,極其的性感。她完全不假脂粉來增添顏色,然而美目顧盼,足以使一切減色。她沒有絲毫的矯揉造作之感,仿佛曾經受過極高超的訓練。她顯得熱情洋溢,莊重而火辣,歡欣和愉快從她肢體的雪白和靈動的旋轉中息息透出,光彩照人。
她拿起手機,宛如戀人欲吻,情如火燎;又宛如向明月吐訴衷曲,表述出一縷攝人心魂的細細幽情。人對手機的渴求之情,實在是世間一切渴求中最奇妙不過的象征,也是一種戀情。這樣的表現,深深地征服了在場的每一個人的心。夏玉兒有如此驚人的野性的美。對於她來說,也許渴望成功的心情超過了對於美的追求。
靜雪看得有些呆了。總監謝慧娘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忍不住叫道:“太妙了,簡直是一幅絕妙的佳作!也是我日夜渴求的夢中作品!”
靜雪走到夏玉兒跟前說:“玉兒,願意來我們公司上班嗎?”
夏玉兒閃動著可愛而狡黠的目光說:“可是我害怕麵試,還有煩瑣的材料審查。”
“你已經通過麵試了。”靜雪含笑告訴她。
夏玉兒高興得蹦了起來,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如果你願意,明天就可以來公司工作!”靜雪用鼓勵的目光望著這個年輕而大膽的姑娘。她心想,假以時日,這姑娘必成大器,因而心裏對她充滿了期待之情。
7.情緒“感冒”
在叢昌岷博士的心理診室中。
幾年下來,陶小霞已非常信賴她的心理醫生,與他建立了非常深厚的關係。她把她患過抑鬱症的日子想象成是一場無聊的噩夢,恍恍惚惚地度過了兩個年頭。常常在山窮水盡之時,突然出現解脫和新生。從抑鬱症狀中,她學會了好多東西。她開始笑了,伸開雙臂熱烈迎接這種變化,就像一匹脫離牢籠的馬,看見一片藍天和草地,便飛快地向前奔馳,忘記了世上的一切。她曾暗戀過她的心理醫生,但那是在她絕望的時刻,等到她蘇醒過來,發覺這也是一場夢時,自己也覺得非常可笑。她明白,眼前的這個心理醫生,對她來說,是另一種精神力量的存在。
陶小霞的抑鬱症,來自於一段網絡戀情。她的男友是一個探險家,有一個類似外國人的名字,叫伏明克,身材、形象與公司的辦公室主任沈石頭相似。他們是在網絡上聊天時認識的。人們都說,網絡戀情是最靠不住的,網絡上的愛情騙子特多。可是她卻碰上一個令她真正動心的、人品端正的男人。
他們緣於共同的好奇,先隻是網上聊啊聊的;接著,鬼使神差般地,小霞發現自己在這個男人的麵前沒有了退路。她原先不在網上發生真正戀情的原則,一點點地被摧毀。她無法控製局麵,好像不得不跟他見麵似的,小霞有一種棋逢對手的感覺。這是三年前的事了。
他的外表並沒有吸引她,就像最初在網上的他沒有吸引她一樣。可是小霞見了他以後還是沒有退路,伏明克就那麼穩穩當當地、一點點激發了她久違的對男人的崇拜。那次見麵後,小霞不知他是否動真情了,自己可是一見鍾情的;而這個男人是那麼熱情和老練,有著豐富的人生冒險經曆,他怎麼可能把這一麵之緣放在心上?小霞在小心地猜測著。
後來,他們又一起去參觀博物館,看古埃及文化展,看人類冒險史展覽。每看到一個令人驚奇的新發現,他就會大呼陶小霞的乳名“霞兒”,在安靜的展覽館裏聲音分外響亮,讓人感到臉紅和羞澀……可就那麼一刻,這親昵的呼叫,定格在陶小霞的耳邊,就連她爸爸也很少這樣叫過她。刹那間,她下決心要跟這個男人生活一輩子!
以後的約會,有時一周就有五六次,有時卻一個月也難得碰到一次。伏明克醉心於他的冒險事業,常常是忙這忙那的。約會的時候,他們散步、接吻、參觀和品嚐美食。有一天,他們居然在鄉間小路上走了七個小時的路。小霞長了這麼大,從來沒有走過這樣長的路。他們手牽手地彼此說著小時候的事,累了就在鄉村的河邊接吻,沉湎在忘我的纏綿之中。
如果下雨,他們就坐在江南小鎮的茶館裏打牌,有一句沒一句地瞎聊,然後不分場合地傻笑。有時他們的觀點和行動那麼容易一拍即合,就像一對生活多年的老夫老妻一樣。後來,陶小霞想想,其實自己始終並不明白他在想什麼,喜歡什麼,也不知道自己想什麼,喜歡什麼。他們就這麼毫無理由地相互吸引,就像兩個得了夢遊症的孩子,沉溺於那種古典的浪漫戀情之中。
以後,網絡幹脆不用了,伏明克送給小霞一部手機,用來及時發短信。
有一次,陶小霞乘姐姐靜雪的車,在地下室車庫遇見一位久違了的女友,她一高興就上了女友的車裏,起勁地聊了好久。深夜兩點回到家裏,剛有了些倦意,正要進入夢鄉,就被“咚咚”的敲門聲驚醒。開門時發現,伏明克和一個朋友赫然站在門口,臉色蒼白,好像經曆過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是給你嚇出來的!”他的朋友告訴她說,“他給你發了好多短信,不見你回應,又給你打手機,總是不在通信服務區。以為出了什麼事,叫我連夜開車送他來找你。我說沒事,他還不信。”
陶小霞這才意識到在地下室信號不好,而她又一直興奮地在聊天。出了地下室後,又忘了給他回一個手機短信息了。
半年之後,他說要去西北偏遠地區援助一所希望工程的小學。陶小霞知道,他的冒險心又變得旺盛了,並沒有阻攔。臨走時,她像以前一樣與他擁抱、吻別,說好用他送的手機保持聯係。
在路上的時候,他給她發來幾則短信:“親愛的,我們已到西北的土地上,我開始想你了!”
兩天後,有人告訴她一個晴天霹靂的消息,使她簡直要瘋了:在西北地區山裏的一條臨著懸崖峭壁的公路上,他們的車與另外一輛急轉彎的車相撞之後翻了下去。同去的三個人,一個也沒有回來,永遠也回不來了……
送他走的時候,她沒有哭。至今沒有哭,她在等他的手機電話。她想,即使他到了天堂,也會給她打手機、發短信的。
她就是這樣患上了抑鬱症。
以後很長一段時期裏,她每個月都會按時替他的手機交費,每天打一次他的手機,發一條短信……
而每次手機中回應她的是:“您撥叫的用戶暫時無法接通,請稍後再撥。”
此後兩年中,是心理醫生叢昌岷博士把她一點一點地拉了回來。
此刻,她悄悄地坐在叢昌岷麵前,一聲不響,隻用一雙眼睛盯著他。
在那年輕姑娘的目光裏,有著什麼呢?叢昌岷弄不清楚。那是一種奇特的閃光。
“我今天來找您,不是為我,而是為我的姐姐來谘詢的。”陶小霞終於開口說話了。
叢昌岷笑了,說:“你們姐妹倆好奇怪啊,簡直是太有趣了。你姐姐來診所,總是說為你的病而來的,而你來診所又說是為姐姐的,真是讓人摸不著頭腦。”
“我姐姐表麵上很堅強,其實內心很脆弱,或者說是有意用表麵的堅強來掩飾內心的脆弱。”小霞一針見血地說,“她是從來不願承認自己有心病的。她也需要一件正常的‘外衣’來掩蓋自己。”
“而你是個表麵脆弱,內心很堅強的女孩子,也是個很真誠、很坦率的女孩子。”
心理醫生的誇獎,令她臉上有些發熱,不由得微微地羞澀一笑,說:“我有點兒擔心,我姐姐最近的狀況不太好。”
“最近一段時期我與她接觸,也覺察到了。”叢昌岷表示讚同,“特別是在那次自殺事件發生後。”
“她表麵上態度平靜,甚至還在微笑。實際上,當她一個人的時候,她就有些焦躁不安、情緒低落的樣子。她最近還整夜整夜睡不好覺,有胸悶、心慌、窒息的狀況出現。她告訴我,有時感覺宛如在通過一條漆黑幽深的隧道,這隧道長長的,簡直沒有盡頭。”
“這可能就是抑鬱症狀初期時的表現。”叢昌岷博士分析道。
小霞突然有些激動而好奇地問道:“怎麼到處都會出現這種該死的抑鬱症呢?”
“你問我這個問題,就像在問我為什麼到處有感冒這種疾病一樣。”叢昌岷博士冷靜地安慰她道,“打個比方說吧,抑鬱症,就是二十一世紀最流行的心靈和情緒的‘感冒’。”
“為什麼會出現這種可怕的心靈和情緒的‘感冒’?”小霞又追問道。
“這跟一個人的心靈‘體質’有關係,也許跟‘環境氣候’有關係,有些人‘感冒’了一下就好了,也有些人會反複地‘感冒’發作,更有些人會染上嚴重的‘病毒性感冒’,那就甚至會致命。現在,全球有一億五千萬人為此受苦,無數人崩潰、自殺,要靠抗抑鬱劑、鎮靜劑和安眠藥,才能控製這場‘心靈的藍色風暴’。”叢昌岷停頓了一下,又鞭辟入裏地分析起來,“但按照我的見解,稱之為‘灰色的心靈風暴’更加妥當。因為患上抑鬱症,整個精神世界都灰蒙蒙的,像在陰鬱的洞穴裏一樣,甚至就是一場黑色的心靈災難!”
“那當這種灰色的心靈‘感冒’初起的時候,該怎麼辦呢?我姐姐她很想知道這一點。”
“毫無疑問,應該立即接受治療!”叢昌岷回答得很幹脆。
“除此之外呢?她本人還可以做些什麼?”
叢昌岷博士想了想,這樣告誡道:“回去告訴你姐姐,她目前已處於一級警戒狀態。我提供給她‘四步心理幹預策略’,希望她能好好領悟和利用。”
“願聞其詳。”
“第一是接受。與其正麵抗擊抑鬱症,不如側麵跟它做朋友,跟抑鬱症做朋友,就是跟自己做朋友。要勇敢地撫慰受傷的心靈,傾聽它的說話,承認它,接受它,明白它的焦慮、不安和壓抑所在。二是監控自己的呼吸情況。如果感到胸悶,呼吸短淺急促,可做緩和的深呼吸,這有助於防止體內氧氣和二氧化碳失衡時換氣過度。同時放緩呼吸還有助於將注意力從抑鬱中轉移出來。三是改變想法。想象自己和抑鬱一起乘舟從海上漂浮而過,把抑鬱拋在荒島上,遠離岸邊,無人能及。最後一步的策略是等待結束。症狀初期時的抑鬱恐慌感往往隻持續短短的幾分鍾,至多不超過三十分鍾,之後便消失。因此即使感到恐慌,也要堅持。記住,無論抑鬱是否出現,生活還要繼續!”
8.風雲變幻
在業餘拳擊手俱樂部,擠滿觀眾的大廳裏早已熱血沸騰了。今天共有三對拳擊手捉對廝殺,蘇喚生排在第二對。排在最後出場是他的好友阿高,曾獲得過南方六省業餘拳擊冠軍的稱號,在同級別的選手比賽中所向無敵。隻是今天他和阿高在練習時都有些傷了手,而且受傷的又正是他通常在決鬥時能使出絕招的那隻左手。
年輕的拳擊手蘇喚生站起身來,阿高不斷給自己的夥伴打氣。當蘇喚生要登上攔著繩索的拳擊台時,他那張開朗而又自信的臉龐向觀眾露出一絲難以捉摸的微笑。那天他剃了一個大光頭,青白色的頭皮在燈光的照射下閃閃發光。很難令人相信,這個身材勻稱,外表甚至有點像女孩子的小夥子,在拳擊台上竟然會使他的對手如此害怕。
這時,他的對手卻首先敏捷地鑽進了拳擊台的繩索欄。他皮膚黝黑,渾身發亮,像抹了油似的,強壯、結實的身體上每一塊肌肉都像是雕刻出來的。他眉開眼笑地向四周舉起了雙拳,大廳裏爆發出一陣雷鳴般的掌聲和歡呼聲。
阿高及時向他的夥伴提了個建議:“喚生,你要小心,不要一下子把渾身解數都使出來,要巧妙地纏住他,護住受傷的手。然後出其不意用這隻手殺出絕招,把他擊倒,給他個厲害嚐嚐。不過要有十分把握時才能用這隻手。”
喚生上台後,戰鬥就開始了,大廳裏喧嘩起來。不管喚生怎樣竭力防護,這隻受傷的手在第一回合就已經挨了對手強悍的兩拳,劇烈的疼痛使他隻覺得人聲鼎沸、喧鬧的大廳在他眼前旋轉。他於是死死纏住對手。在第一回合快結束時,他沒能躲過攻擊,被對方打中一拳,單膝跪地。他又馬上跳起來,一麵讓受傷的手做好準備,一麵竭力避免再受打擊,在台上繞著圈子。可到底還是讓對方打中一拳。
第二回合休息時,他感到兩腿像灌鉛一般沉重,全身的骨頭痛得“咯咯”作響。他合上沉重的眼皮,痛苦地聽著教練的建議,耳朵裏卻嗡嗡作響,無法集中注意力。
第三回合,對手由於沒有把喚生徹底打垮而變得激怒起來,他追擊著喚生,出拳凶猛但缺少了章法,而且體力也消耗得很厲害,步法也開始淩亂了。突然對手在眼前晃了一下,他所處的位置正是過去蘇喚生常常把比賽對手擊昏的那個位置,這隻是步子晃動的一瞬間,但這一瞬間對於蘇喚生來說已經足夠了。喚生用右拳對準對手右額虛晃一槍,然後咬緊牙關,揮起左勾拳,用驚人的速度和力量打出。這是他和阿高在訓練中經常使用的絕招,這哪裏是一拳,而是一發出了膛的炮彈。
渾身是汗的對手一下子癱倒在拳擊台上。大廳裏爆發出一陣如雷般的歡呼聲,麵無表情的裁判開始讀秒計數:“一、二、三……”
蘇喚生也頭部發暈,他那隻受傷的手一陣劇痛,太陽穴裏嗡嗡發響,肚子裏陣陣惡心,嘴裏又苦又腥。這時他幾乎也站不住了,大廳裏的喧嚷聲似乎都消失了。他的那隻打出猛烈一拳的手像折斷的樹木,怎麼也舉不起來了。他明白,也許他今後永遠要告別這心愛的拳擊台了。
他踉蹌地走下拳擊台時,教練給他送來一條手機消息:
“速去醫院!你父親心髒病發作,正在緊急搶救中!”
靜雪與夏玉兒在時裝店購買衣服。
夏玉兒在那些琳琅滿目、光豔照人的時裝衣架前挑花了眼。靜雪準備送她一件時裝作禮物。她們一邊挑選,一邊說著笑話。
“看到新聞報道了嗎?東南亞國家有位首相說,如果誰想在電視上唱歌,必須穿一件體麵的衣服。我想他是說出一定的真理了。”裸著身子演唱有傷風化,可是沒有合身的衣服演唱,藝術也會減色。靜雪拉著夏玉兒的手笑盈盈地說,“在這個世界上做生意,就是爭奪眼球的戰役,誰能吸引更多的注意力,誰就能成為二十一世紀的主宰。”
“但也有些人脫光了衣服在網上聊天,叫裸聊,同樣吸引了好多人的眼球和注意力呢。”夏玉兒用玩笑的口氣說道。
“這跟兩個猴子露著屁股相互引逗有什麼區別。”靜雪不以為然地說,“你如果想成為一個明星,賣點絕不可在這方麵。”
“我相信,如同粗糙的果皮,有時可以包裹最甜蜜的水果,粗野的外表往往掩蓋著善良的本性。”
靜雪嗬嗬笑道:“你就是一個粗野的姑娘。不過,我一見麵就喜歡你,跟你有緣分吧。”
夏玉兒歪過頭來,用調皮的眼神望著靜雪說:“你說這話有點像女同性戀者一樣,我討厭啊。”
“好吧。未來的大明星,不說了,買衣服吧。”
靜雪讓手提時裝的夏玉兒坐上了她的車。玉兒羨慕地用手拍拍車門說:“這是奔馳吧?好酷啊!”
“等你以後成功了,也會有這樣的車的。”靜雪莞爾一笑道,“其實車是身份的象征,表也是,金卡也是。可是當我們下了車,摘了表,放下金卡,上床睡覺之後,連我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身份了。”
夏玉兒不言不語,低頭沉思。
靜雪又問她:“你那位同學,也就是跟你住在一起的妹妹,狀況好些了嗎?”
“她叫青萍,患的是嚴重抑鬱症。有時有些神誌不清,瘋瘋癲癲的。但她以前是一個非常天真、柔順、清純的女孩子。我們都來自農村,據說她的祖父和曾祖父都是酒精中毒症患者。叢昌岷醫生說這會對後代有遺傳影響。”
“她怎麼會患上抑鬱症的呢?”靜雪打聽道。
“說來話長。她主要是遭遇了戀愛挫折。她在大學裏遇上一個流行音樂的吉他歌手,那是個多才多藝、風流俊俏的青年。他倆都愛上了對方,這段熾烈的感情有如火山的熔岩。周圍的同學都深信不疑,心裏都在想,他們結婚是早晚的事。可是,後來那吉他歌手竟然一去不返,杳無音訊了,她就病倒了。以後她不斷地在打聽著,但一直沒有結果。她傷心欲絕,有時經常臥床不起。她願意和我一起來這個城市找工作,目的也就是為了進一步尋找她的心上人。”
“你們什麼時候開始看心理醫生的?”
“大約半年前吧。有人告訴我們,要找就找最好的心理醫生,於是就找到了叢昌岷醫生。他建議我們藥物治療和心理治療同時進行。她有時還接受夢的分析和催眠療法。因為她常常會悲傷到極點,有時還會產生些瘋狂的想法,覺得那些流行樂隊的男性歌手中都有可能藏匿了她的心上人。她還時常做一個噩夢,夢境中她去聽流行樂隊演奏,但有一個像巨棒似的大物體,又像男性生殖器似的東西,朝她當頭打來。”
“真是個不可思議的夢!叢昌岷醫生是怎麼分析的呢?”靜雪好奇地詢問道。
“他說這是一種欲求本能,或者說是性愛受挫折的扭曲表現,與樂器吉他有關。以前吉他本是女性的象征,抱在胸前溫柔地撥弄,就像摟著一個妙齡少女。現在,吉他的女性特征逐漸消失了,變得具有男性特征了。例如琴身開始變得狹長而不再呈橢圓形,琴頸盡可能地拉長,即賦予它男性生殖器的象征含義。男性歌手在演奏時,將琴掛在肚臍前,琴頸往上翹起,而且不斷地被抖動,就如男子的手淫或性挑逗一樣。心理醫生說青萍的夢,與她深戀的心上人吉他歌手有關,這是一種性愛的破滅和情感欲求挫折的表現。”夏玉兒一口氣轉述了叢昌岷醫生的心理分析。
靜雪驚異地說道:“這番話太令人吃驚了!心理分析有時是一種很可怕的東西。我不太喜歡,盡管叢昌岷醫生是個非常有獨到見解的心理學家。”
“可不是!”夏玉兒表示讚同。她忽然想起什麼,又問道:“陶總,您妹妹也是在叢昌岷醫生處治療的吧,現在狀況如何?”
“哦,她已經恢複得較好了。”靜雪以一種推心置腹的語氣,告訴夏玉兒說,“其實她並不是我的親妹妹。在我中學時代,我媽媽跟我父親分手,帶著我去追她所喜愛的那個男人,和他同居在一起。時間一長,我實在無法忍受,就離家出走了。是小霞和她爸爸收留了我。小霞的媽媽早去世了,後來,她爸爸又娶了一個女人,小霞和她的繼母鬧到誓不兩立,我倆就一塊兒出來獨立生活,相依為命,情同姐妹。她患了抑鬱症之後,怕影響到我的情緒和精力,搬出去住有一段時期了。”
“原來如此。”夏玉兒這才有些明白。
這時,車已經開到靜雪的住宅前,正是黃昏時分,夕陽西沉。靜雪邀請夏玉兒說:“走吧,去我家喝杯茶吧。”
打開房門,那條獅毛小狗立刻撒嬌似的撲上來,這是一條天性愛交際的狗,它已經很快認出夏玉兒來了,開始在主人和她四腳之間左纏右繞起來。
在靜雪的公寓裏,夏玉兒感到非常奇怪,偌大一個屋裏,杳無一人,燈卻開得通明。她問靜雪道:“怎麼房裏沒人,燈卻全亮著呢?”
“你還年輕,不懂人生。等你今後也是孤單一人過獨居生活時,你就會明白其中道理的。”靜雪富有深意地說道。
夏玉兒聽了,不敢再問。她發現在室內擺設豪華的家具上到處放了一些可愛的長毛絨小熊、小狗等玩具,還有各色的五音盒、八音盒,它們上麵還裝飾有精致的小木偶。轉動扳鈕,音盒會發出美妙動聽的樂曲,而小木偶也會隨之轉動起來。夏玉兒看得簡直有些入神了。
靜雪打開電視,觀看新聞。這些新聞都是每天預先設定好,由電視機功能自動錄製下來的。夏玉兒問她:“你每天都看各種各樣的新聞嗎?”
“商業活動的精髓之一,就是學會如何利用資訊和信息。尤其是我們做廣告和傳媒行業的人,你不會看新聞,就無法和客戶打交道。”
靜雪邊教誨她,邊起身問她道:“你要喝些什麼?是咖啡還是紅茶?”
正說著話,這時有一條新聞引起了靜雪的注意。
“……昨晚十一時零三分,我國著名的新聞學家、中華新聞協會會長、國際記協聯盟副主席蘇南同誌,不幸因病去世……”
猶如響起一個晴天霹靂,靜雪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轉身注視電視畫麵時,已經出現蘇南的遺像了。她的眼睛和耳朵沒有欺騙她,這是事實。她的腦袋嗡嗡作響,似乎挨了當頭一棒,整個室內仿佛都開始旋轉起來,她耳邊又回響起這樣一個聲音:
“不管你是否準備好,有一天一切都會結束……”
9.心靈的風暴
香山街五十七號,星巴咖啡館。
早晨天氣晴朗,溫暖的朝霞裏摻雜著幾抹紅玫瑰色的光輝。咖啡館裏很清靜,隻有忻如意和她大學時代的老師梁楣——一個教藝術傳媒學的五十多歲的女士,她的衣著和發飾非常時尚,舉手投足間,顯示出一種中年婦女直爽、坦率的氣度。
“真是有點讓人寂寞啊!”老師對她昔日的學生歎息道,“既懂得新聞哲學,又懂得傳媒藝術的人,又走了一個。唉,又是一個憂鬱的日子。”
忻如意沒有搭腔。她喝完咖啡後,在喝一種加冰塊調製的甜酒。
“蘇南是個不錯的人。你和陶靜雪在傳媒業的商界能有今天,與他的提攜是分不開的。”梁楣又喃喃自語道,“你、靜雪和吳玉如三人,當年是我最喜歡,也是最寄期望的學生。可惜,玉如這麼早就離開了人世,她死得不值啊!”
忻如意仍然不說話,慢慢地喝著她加了冰塊的甜酒,隻是神色有些黯然。
這時,咖啡館的門被推開了。靜雪走了進來,如意立即警覺地抬起頭,用充滿不信任和敵意的目光注視著她。靜雪走到兩人的咖啡桌前,沒有入座就先向梁楣打招呼道:“梁老師,您好!好久沒有見到您了,您身體不錯吧。”
梁楣高興地說:“好,好,正在等你呢,快坐吧。”
靜雪還是沒有入座,又向忻如意打招呼道:“早上好!如意。”
忻如意冷冷一笑,仍然是一副不理不睬的樣子。梁楣有些尷尬地勸解道:“如意她最近的公司經營狀況不順,遇到一些麻煩,所以有些不順心。靜雪,你別跟她計較,你們都得給我這個做老師的一點麵子。”
靜雪平靜地一笑說:“老師,我要是計較的話,今兒也就不來了。”
“這就對了。”梁楣點頭稱是,然後又勸解說,“以前,你們三個學生是多麼純潔無瑕,就像一群可愛的鳥兒。還記得我帶你們去喝咖啡,你們三個還一個勁地叫我媽媽呢。怎麼到如今就走不到一塊兒了?我們今天三人一定要好好聊聊。靜雪,你也別老站著,快坐啊!你喝什麼咖啡,我去替你點一份早餐吧。”
梁楣說著,又趕緊站起來,跑去招呼咖啡館的服務生。
這時,忻如意開腔了:“喂,追悼會定在什麼時候舉行呀?一定會很隆重吧。”
靜雪冷冷地回應道:“我知道,你一直為蘇南的事在恨我。你以為蘇南對你有成見、有看法,是我從中挑唆的。”
“讓死者安眠吧,我不想說任何人的壞話,但是請你不要這樣哭喪著臉好嗎?你根本用不著悲傷,很快你就會找到新的依靠。也許,你已經有了新的目標吧?”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靜雪責問道。
“蘇南有個兒子,人長得也挺帥。你不是個挺有眼力和手腕的女人嗎?”
“請你不要講這種渾話!”靜雪氣憤地喝道。
“低頭要有勇氣,抬頭要有底氣。像你這樣能幹的人,千萬不要隨便生氣!”
“是啊,真是讓人拭目以待呀!我倒想看看,你和葉湘混在一起,會有什麼樣的勇氣和底氣?”靜雪毫不示弱地反擊道。
忻如意一時被噎得說不出話來。梁楣趕過來,喝道:“你們兩個都給我閉嘴!像什麼樣兒,都不能少說一句嗎?你們是大學裏的同學啊!”然後,她又勸慰道,“我不管你們之間曾有過多少糾葛和不快,今天都把它們抹消了。我們隻喝咖啡,隻談友誼。”
忻如意突然起身,抓起桌上的提包,向梁楣行個禮說:“梁老師,對不起,今天我先告辭了。”
梁楣看著奪門而去的忻如意,不禁搖了搖頭。
靜雪這幾天情緒有些低落,她反複做著一個內容相似的噩夢,這個夢使她驚出一身冷汗。
她夢見自己乘坐一輛馬車,像是去一座中世紀的城堡。城堡有鍾樓,但永遠是敲十三下,鍾聲柔和,但給人一種憂鬱的感覺。
這城堡似乎是她大學時代老師梁楣介紹她去的,說裏麵放著大量的圖書資料,都是關於未來的廣告藝術設計作品。管城堡的是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有點像她大學剛畢業時去應聘一家公司的人事主管,他又高又瘦,嚴肅穩重,兩隻眼睛有點像偵探福爾摩斯。他告訴她,她必須在這裏住一個晚上,第二天才能查閱資料。而臥室是在城堡的一間攝影室裏。
這真是個奇怪的日子。那位中年主管把她引進臥室後,對她說:“你今天夜裏十二點到我書房來。我正好工作到那個時候,我要給你看一件東西,它和你的未來生活有關,至關重要。不過,你要答應我要保密,不能告訴任何人。”
靜雪一口答應了,她決心忍住睡意,熬到晚上十二點。她站在攝影室的窗子向城堡外張望。風停了,是個寂靜的夜,天上掛著一輪滿月。四周荒野上不時傳來奇怪的叫聲,像是迷了路而感到絕望的流浪者發出來的,又好像是森林裏的貓頭鷹,或者池塘邊的蛙聲水鳥聲什麼的,但聽起來又都不像。這時,她聽見她的臥室裏有人。轉過身來看時,隱約是兩個少男少女,都背著一個大大的雙肩包。
女孩站著一動不動,嘴裏在哼著什麼歌,雙手卻捂住胸口;而男孩很俊,黑頭發,穿著長長的灰袍,嘴唇扭曲成一個淡淡的、嚇人的微笑,雙臂攪動,像是在渴求什麼,男孩的嘴唇裏似乎發出一聲遙遠的、幾乎聽不見的歎息。靜雪嚇得不斷後退,一轉眼,這對少男少女已經輕快地飄過,消失得無影無蹤。
靜雪這一驚非同小可!這時,城堡的鍾又敲了十三下。她決定去中年主管的房間。月光清冷,透過窗戶照在走廊冰涼的地板上。主管的房間沒有上鎖,好像鑰匙還插在門鎖上。
靜雪又害怕又興奮,輕輕一推,門隨之打開。那位主管坐在他的椅子上,頭往後仰,臉上帶有迷惘、驚恐和死亡時的不安表情。他的胸口左側有一個很大的裂口,但是沒有血,裂口中沒有了心髒……
靜雪狂呼驚叫起來,醒來之後,冷汗淋漓!她再也無法入睡了,這種情況出現過好幾次,對她的身心折磨很大。真像是從世界末日中走出來似的。她起床,打開抽屜,尋找安眠藥和鎮靜劑。實際上,她早就在偷偷服用這些藥物了,隻是誰也不知道。
靜雪天生討厭吃藥,即使在恐懼和失眠發作厲害的時候,她仍然撐著,看看能不能不借助化學藥物,隻靠自己內心的定力和精神的放鬆而安靜下來。但這種情況很少出現,有時實在是硬撐不過去,不吃藥,胸口悶得就像燒破了一個洞。
可那晚服過安定劑後,她仍然無法入睡,焦慮和不安一陣陣向她心頭襲來。
是藥物作用失效,還是必須加大藥物的劑量?她清楚地知道,再這樣下去,她就會一直依賴藥物,並接受藥物所產生的副作用了。這時,她想起心理醫生的話:“你必須接受你的症狀。如果有一天你感覺不好,最好先用日記把你的心情記錄下來。這也許對你以後治療有用!”
於是,她起身開始記日記了。
命運似乎已將我深深地幽禁,在無限深邃的地道裏,照不進明亮的、有活力的光線。我像是個憂鬱的女主人,寂寞地伴著黑夜。我又像一個畫家,被藝術的女神強迫在黑暗的畫布上作畫,情緒像食欲可怕的饑餓者,在吞食自己的心。我吃了兩粒安定劑,它們像是憂鬱症的紀念品一樣,毫無作用,我真是驚訝,身邊原來有好多人在壓力的煎熬下匍匐前行,隻是大家平常不說罷了。去看心理醫生的,也許還有人生的勇氣,那些不願或不敢去看心理醫生的人,就像武俠小說中丐幫的弟子一樣,隱而不彰,但一旦站出來,也許人數會多到嚇人!
憂鬱的心靈,除了親身體驗,實在無法用言辭比擬。它就像是台風季節一樣,當風暴全麵襲來時,飽含凶猛肆虐的威力。但是又有多少人能充分意識到這種心靈強台風來襲的嚴重性?夜晚在一分一秒地過去,時鍾的指針在威脅我說:別遺忘!遺忘什麼呢?焦慮和不安,就像箭射中靶子一樣,很快就要射穿你的心,使你陷入憂鬱的深淵,萬劫不複。
我不想去放鬆、休閑或旅行,如果這樣去做,看起來反而有幾分像是要去尋短見。我和我的獅毛小狗在一起,身邊有一隻善解人意的寵物,對於孤單而寂寞的心靈來說,正像是一縷冬日的溫暖陽光,讓人心裏感到溫馨。妹妹小霞,我早已讓她搬出去住了,倒不是害怕她看破了我的症狀,而是怕讓她擔心,怕讓她來照顧我。兩個有憂鬱心靈的人,猶如刺蝟一樣,當它們擠在一起取暖的時候,無論如何都會傷到它們自己的,它們被一團硬刺包裹著,是不能讓它們相互接近的。
在我們的社會上,其實隱伏了許多精神性的異常炸彈,四周充滿了不安和壓力的人比比皆是,但是他們還必須裝得輕鬆,能不麵對就不麵對,互相蒙住眼睛就以為不存在了。我本人就是這樣一個心態者,但我發誓,我還要這樣堅守下去,直到我實在崩潰、撐不下去的一天為止。大家不都是為了一個“正常的假象”而扼殺了許多可以及時調整的機會嗎?這是不足為怪的。
這世上還有許多文學家、藝術家罹患憂鬱症,閱讀他們遺留下來的那些宛如刀割靈魂般的描述詞句,就好像心靈風暴中的一首寧靜的詠歎調式的歌曲,它們正好替我說出了難以言傳的噩夢。難道真的如夢中所顯現的,我們的心真的被掏走了嗎?我們為什麼要去那恐怖的藝術城堡?為了未來的至關重要的許諾,就放棄我們對健康的承諾?這使我想起,上周我看了曾在巴黎大皇宮國家展館推出的藝術博覽冊,名為《憂鬱西方的天才和瘋狂》。那是一本好書!裏麵彙總了古今二百五十件作品,凸顯了憂鬱的種種情況,以及它們深刻的文化底蘊。從憂傷到憂鬱,再到抑鬱症,那把插在歐洲藝術創作上的溫柔的刀子,那陣輕易就將心靈擊得粉碎的情緒風暴,是我們如今搞廣告設計和傳媒藝術者的驕傲。“憂鬱”一詞源於希臘詞彙mélan(黑色)和cholé(膽汁),隨後被用來形容某種模糊的、低落的精神狀態,某種對個人、對社會、對人生解釋不清的悲哀情結。就像德國畫家丟勒的著名雕刻作品《憂鬱》。我認為,與其叫它“黑色的膽汁”,倒不如叫它“灰色的或黑色心靈風暴”好。
事實上,沒有哪種精神狀態像憂鬱那樣對藝術創作的影響更深了。過去如此,今天依然如此,憂鬱像擺脫不了的“影子”一樣存在、糾纏著從社會大人物、領袖到一般普通小人物的心靈。憂鬱導致痛苦和瘋狂,使社會生活和政治生活變態、畸形。但早在亞裏士多德時代,人們也發現憂鬱氣質也常常磨礪偉大的心靈,成就英雄人物和天才……
靜雪寫到這兒,窗外已經天色大亮,不一會兒朝霞就抹遍了大街小巷。她覺得鬆了一口氣,盡管日記的內容寫得亂七八糟,沒有順序,但這是她內心的真實感受,她的心靈也因此而得到暫時的平靜,輕鬆了下來。
她起身看見那條獅毛寵物狗還在呼呼大睡。她泡了一杯咖啡,熱烘烘的咖啡,氣味之清香和苦澀,使她的精神和情緒都為之一振。
靜雪忽然想起叢昌岷博士,這個目光銳利、分析起病症像使用解剖刀一樣令人敬畏的心理醫生不知起床了沒有?她忍不住,要給他打個手機,似乎想通過他告知這世上所有的人,她剛從洶湧的汪洋大海上回到了岸邊。
手機打過去,叢昌岷已經在晨練了。這奇怪的心理醫生,每天都在公園的綠地上練習一套剛柔相濟的太極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