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白一藍兩抹身影由遠而近,踏雪而來。其中一個,顧沅認得。隻見那人身穿一襲灰藍色圓領袍,衣衫上用蠶絲繡著黑白仙鶴圖案。他的眉目,如二月煙雨時節的江南,溫柔沉靜的桃花眼像極了謝陶,隻是經年不見,那眉眼中多少沉澱了官場特有的陰沉。文質纖纖,靜若寒潭。模樣輪廓依稀有六年前的影子。那是顧沅的大兄顧煊。
顧煊身邊那少年頂多十七歲,銀白袍子纖塵未染,明明是這世間最聖潔的顏色,卻讓他穿出幾分邪氣來。他的眉毛極好看,不濃不淺,刀削墨畫一般的羽玉眉。眉下是一雙和顧煊截然不同的桃花眼,笑起來的時候仿佛倒映出天空,倒映出藍海,倒映出銀沙,漫天星辰都在閃爍。顧沅在他的眼眸中看見的,是未經人事的澄澈快活,是少年人特有的瀟灑舒朗,生機活力。
很多年後,當顧沅站在城樓上遠望虛空的時候,血汙的眉眼不知不覺就柔和得能化開一泓春水――他從雪中緩緩走來,白裳映著紅梅白雪,比畫上的人還要好看幾分。縱然是“畫仙”喬敏,也描繪不出七分顏色。那是我此生見過的最好的郎君,在我最無望的歲月裏,他是一束光,一團火,將我的生命燃盡。原來在初見的那一瞬間,他便在我心底深深地埋下了一顆種子,直到我老,直到我死,直到我的下一輩子。
女郎們眼見是個陌生郎君,心中都是一驚,忙低了頭後退一步。
雖然西梁不大講男女大防,但處於深閨的女郎從小也是接受著不與外男隨意相見的教養的。太太夫人們常常教導,端莊穩重是閨門女郎的處世道德,否則便是與外頭的小家娘子一樣輕狂孟浪了。
顧煊笑道:“妹妹們還不見過梁陵王世子?”
女郎們都齊齊行了禮,隻有顧沅,一時間竟愣在了原地,在姐妹中略顯突兀。
那世子朝這邊看來,蹙了蹙眉:“這位女郎是慎之的姊妹麼?”
顧煊以為顧沅唐突到了世子穆蘅,忙道:“那是在下的六妹妹,在醫仙穀長大,失了禮數,還望世子海涵。”
世子蘅笑了:“我不是在意這些虛禮,隻是覺得你這妹妹看著眼熟罷了。”
他歪頭想了想,道:“醫仙穀麼?那倒是個好地方。”
笑容明晃晃的,顧沅莫名覺得眼熟。
顧汀等人看見世子蘅這般孩子氣的模樣神情,暗暗驚訝。會稽子弟要麼是成熟內斂,深諳處世之道,要麼便是鬥雞走狗,風流成性。難得能看見這麼一個灑脫無所畏的人,而且還是個身居高位的世子。那人瞧著明明能洞穿一切的樣子,偏偏是揣著明白裝糊塗。若認真起來,恐怕會稽的郎君都比不上他一人的風華。
世子蘅這時候才認真看了幾眼顧氏女郎,笑道:“都說顧氏女郎和顧府的梅花為‘會稽雙絕’,果然名不虛傳,擔得起這稱呼。都是人間絕色。”
輕浮而不輕佻的話,讓女郎們都羞紅了臉,自然,除了顧沅。她神色依舊淡淡的,甚至有幾分冷漠。
如今朝中形勢瞬息萬變,分為以裕親王為首的左派和以左相為首的右派。文武百官都自覺站了隊,隻有少數清流仍堅持中立,其中以梁陵親王最大。再加上梁陵親王妃狄族大長公主的身份,人人都心知肚明,得了梁陵王府的支持,就相當於得到了狄族的勢力。兩派都有意無意地在暗中拉攏梁陵王府,以納為己用。無奈梁陵親王閑雲野鶴般的性子,寧願做個閑散王爺,也不願卷入朝野爭鬥中來。
顧煊作為年少的禮部尚書和顧家未來的家主,性子沉穩冷靜,甚至有幾分迂腐,卻邀請性子最不相合的世子蘅前來賞梅,想來也是存了巴結的心思的。
顧家同梁陵王府為世交,甚至顧家於梁陵王府有恩,遇見這個機會,裕親王怎會輕易放過?世子蘅年少單純,將來又會承襲梁陵親王的爵位,這就給了裕親王一派下手的機會。
如果不出意外,顧煊今日帶世子蘅出現在顧府後院,是得了顧裴的指示,目的不過是等世子蘅看上了顧氏的女郎,兩家聯姻罷了。庶女為妃,大梁建朝以來也不是沒有先例。縱然是為妾,也對裕親王一派有非常大的好處。
果然,走在去書房的路上,顧煊笑道:“世子可中意顧家的哪個女郎麼?”
穆蘅搖搖頭:“這般豔福我可消受不起。慎之打趣我了。我不過一介粗人,這樣好的女郎該配上世上最好的郎君。”
“世子說笑了,像世子這般清貴的少年兒郎,怎會是粗人呢,父親一直賞識世子,而我也欽佩世子和王爺,何不趁此結為姻親?”
“這是慎之的意思,還是令尊的意思?”
“自然是顧家的意思。”
“你當真舍得把你的妹妹們卷入到這裏邊去?”
“如果世子喜歡顧氏的某個女郎,父親定是極高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