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建軍長久地摟抱這他的惠娟姐姐,摟抱著持久的憂傷,也隻有如此才能為她分擔些微的憂愁,他覺得自己已經是個男子漢了,可以給她提供保護和安慰。
我不能一個人跳舞,一個人在這裏跳舞,我總能看到他們就站在我身邊,我害怕,我不是不想見到他們,可是我真的害怕。
許惠娟抬起頭望著建軍,滿臉淚水。
我不想讓胡二陪我,我也沒告訴他這些事,我隻告訴了你。我隻想你陪我。你能替我保密嗎,不告訴任何人?
建軍誠懇莊重地點點頭。
那麼拉鉤。
許惠娟伸出小指頭,還故作輕鬆那麼一笑,令建軍心痛的笑意。
建軍和她拉鉤。
我要跳舞了,你好好看呀。
她站了起來,走到鏡前起舞。建軍看著她的身影,依然沉浸在對她的悲憫中。
那一段時間,建軍天天和許惠娟在一起。就在那空蕩蕩的廠房裏,隻有他倆人共處,晌午的陽光透過屋頂的亮瓦照射進晦暗的室內,她就在那金色的陽光裏翩翩起舞,周身鑲嵌了一道金色的光暈,顯得美輪美奐。跳舞的間隙,她和他一起躺在紗堆上翻看小人書,儼然是一對親密無比的姐弟。她也不再談及往事,那是建軍少年時期度過的最快樂的時光。
一個星期以後,許惠娟沒有到準備車間練習,她和一些別的演員集中到市委禮堂去排練。胡二騎著車帶著建軍去看她。建軍坐在胡二自行車的書包架上,一路經過王家巷、勞動路、穿過中山路,那裏道路兩邊的法國梧桐樹幹粗大、枝繁葉茂,枝葉從兩邊向道路的上方聚攏,形成遮天蔽日的覆蓋,夏日裏這條道上很是涼爽,那會戰鬥子彈擊落最多的是法國梧桐的樹葉。現在已是秋日,盡管樹葉依舊茂密,已經透出黃意,不久就會衰敗,落光葉子,一副肅殺的景象。自行車拐向右手的華興路,經過市委大門,那裏有好幾個荷槍實彈的解放軍,他們攔下了胡二和建軍。胡二說從口袋裏掏出一張介紹信,那個領頭的戰士看了一眼,放行。
市委禮堂果然比毛巾廠的大禮堂氣派,建軍仿佛置身於氣派輝煌的宮殿,迎麵的舞台比廠裏的足足大兩倍。即使是白天,雪亮的燈光仍然照射到舞台上,一些化了妝的男女在燈光裏隨著音樂蹦蹦跳跳。其中穿著紅衫的女子最醒目,她當然是喜兒,當然是許惠娟。她立刻看到了他們,當那個男子大春正在托舉她,因為她的注意力分散,動作走形得厲害,還差點摔倒。胡二幸災樂禍地笑了。隨後,他們坐在那裏觀看。胡二掏出香煙剛點燃,一個戰士過來很嚴肅地製止了他,胡二隻得尷尬地笑了笑,把煙熄滅裝進煙盒。他倆坐在那裏看他們彩排,還有些人也坐在那裏觀看,有人說這個白毛女喜兒真漂亮,不知道是不是蕪湖人?胡二回過頭說,她不是蕪湖人,是上海人。那人問,你怎麼知道的?胡二說,我當然知道。臉上是自豪的表情。
彩排結束,許惠娟從舞台上徑直朝他倆走過來。她問,你們怎麼來了?
我們來看你。
胡二說。
有什麼好看的?
她還沒卸妝,還是個喜兒站在他們麵前。建軍看著她滿頭白發卻麵孔白皙,覺得又有別樣的美麗。
好看,當然好看,他們都說好看。
胡二嬉皮笑臉的。
你們等我一下,我去卸妝。
許惠娟輕捷地跑到舞台後麵。胡二和建軍在那裏等了一會,她換回了原先的衣服出來,隨後他們一起走出市委大禮堂。因為隻有一輛自行車,大白天路上行人眾多,胡二膽子再大,許惠娟再隨意,她也不會在眾目睽睽下坐在自行車的大杠上,時間、地點都不同於夏日去遊泳經過人影寥寥的鄉下小徑,又不會丟下建軍,所以三個人步行回廠。一路上,胡二推著車和許惠娟走在前麵說著話,建軍跟在他倆後麵。當走到勞動路時,胡二看到路邊的一家餛飩店,他提議進去吃餛飩。她說,我最愛吃餛飩了。隨後,他們一起走進餛飩店,已經是中午,店裏隻有一個老人坐在那裏在慢吞吞地品嚐餛飩。他們坐到靠右邊牆的一張方桌前,胡二要了三碗餛飩,胡二剛吸了幾口煙,服務員就把熱氣騰騰的餛飩端了上來。建軍看見那碗裏的餛飩都是漂浮的,極薄的麵皮因為熱氣膨脹,幾乎要撐破。香氣四溢在空氣裏。
以前,我們一家也經常出去吃餛飩。上海的餛飩比蕪湖的要大。弟弟每次吃餛飩都要吃兩碗。
許惠娟說,平靜的語氣,臉上沒有哀傷,竟有一絲悵惘的笑意。建軍的內心卻有一種柔軟的刺痛。再看胡二,他沉默不語,狠狠地吸著香煙,不知道他是否知曉她的身世,她的痛苦的過去?
屋外,燦爛的陽光下,空蕩蕩的馬路上,一陣風吹過,有一片黃葉從門前迅捷飄過,秋天已經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