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五章(上)(1 / 1)

建軍以為許惠娟不會再要自己去那間廠房,他也不願意再麵對她,更擔心她將這樣的醜事講給胡二聽,後悔當初自己竟然毫無控製力,丟人現眼,醜陋不堪,狼狽之極。然而第二天胡二還是要他去她那裏,從胡二的神情上看不出一絲他知道此事的跡象,建軍心虛地想但願許惠娟沒有告訴他。

走近準備車間的大門,建軍越發局促不安,他真不知道自己該怎樣再次麵對許惠娟。當胡二打開車間的大門,建軍站在門外沒有進去的意思。胡二說,建軍你呆站在那裏幹什麼,還不快進去,不要讓人看見。建軍這才鑽進車間。

眼前的許惠娟已是一襲白衣裙站在那裏,她的臉上完全坦然,絲毫也沒有對他那件事的暗示。建軍,又麻煩你了。她的態度還是一如昨日親切自然。她仍然不讓胡二留下,把他打發去上班。偌大的車間又隻剩下他們倆人,這真是一種尷尬的時刻,一種糟糕的麵對,一種要命的體會。建軍默默地坐到紗堆上翻看帶來的幾本小人書。事先他已準備了幾本小人書,看書會分散注意力,不會目光老是被她牽引無法逃離。

建軍,你怎麼了?好像有點不高興?

許惠娟察覺到他的悶悶不樂,坐到他的身邊。他慌忙向旁邊挪動了一下屁股。

是不是為昨天的事?那沒什麼,小夥子,這隻證明你長大了嗎。再說,我不會告訴別人,胡二也不會告訴,你放心。

建軍轉頭望了她一眼。

你知道為什麼要叫你陪我嗎?我害怕一個人跳舞,但我不想讓胡二陪我,他要上班。再說他老是和我在一起也不好。就隻好叫你來了。你和我的弟弟長得好像,性格也象,如果他還活著,該和你一樣大。第一次見到你,我就覺得你象他。

建軍第一次聽說許惠娟有弟弟,而且已經去世,這是怎麼回事?他用同情關愛的目光望著她。他的神情悠忽黯然,悵然若失。

建軍,我很小就學跳芭蕾舞,那是我媽讓我學的,她也是跳芭蕾的。她讓我學跳舞學遊泳還學許多別的。弟弟也跟著我後麵學習。這樣平靜的日子一直持續到革命到來,那就在幾年前,人們走上了街頭鬧革命,寫大字報、遊行示威,我們這些大學生也參加了,媽不讓我去,我還和她爭吵,她說那是胡鬧,我和她吵得很厲害。後來,上麵又號召到農村去鍛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我就和那些同學一塊報名去了,到鄉下才知道根本不是那麼回事。也就在那個時候,媽被人揪出來批鬥,說她是女特務,是台灣潛伏在大陸的女特務,爸嚇得和她斷絕了關係,我爸一貫膽小怕事。媽被他們鬥來鬥去的,大概實在受不了,就上吊自殺了,那是前年的事。我那個小弟弟,可憐的弟弟性格內向,很少和人說話,受不了那樣的打擊,就瘋了。成天在大街上跑,邊跑邊叫打倒打倒的。以後一段時間,他不在家,也不在街上跑,有天早上,有人發現他的屍體浮現在黃浦江邊。他死的時候才十二歲,還是個孩子,他不該死掉的,如果那時候我在他身邊,他就不會死掉的。我對不起他們。

許惠娟訴說著,已經淚流滿麵,瘦削的肩膀因為抽泣不斷抖動。巨大的憂傷彌漫在空蕩蕩的廠房了,那些鋼梁也顯得濕潤模糊,建軍胸口堵塞得厲害,不曾想到她竟然有如此慘痛的經曆,隻是在第一次見到她時,看見她蒼白的麵孔有一種蒼涼的決絕的神情。他根本不知道如何安慰這樣的姐姐,隻能和她一起憂傷卻無所適從。

建軍,你好像他,我隻把你當作他。我好苦呀,你的惠娟姐姐心裏好苦,誰能知道?也不能對任何人講呀。

許惠娟忽然伏到建軍的肩頭唔地哭出了聲,無比淒涼和悲苦。建軍隻將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她倒向他的懷裏,趴在他身上放聲大哭,要把全部的痛苦、不幸和委屈在這個極象小弟弟的少年的麵前盡情宣泄。建軍伸手摟抱住了她,她是需要嗬護和同情的,沒有別的欲念,沒有羞澀,沒有任何任何雜念,隻有溢滿胸腔的憂傷,他多想給她最貼心的安慰,多想驅趕那樣的悲傷,多想擊敗那些愁苦,多想喚回她往日的歡笑,這樣美麗的年輕女子是不該被乖張命運捉弄的,不應該被不幸和痛苦折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