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哪一年的事?
三年了,有三年了吧?好像是三年。庚年想。
沒想到後來“轉移”,一移就移到這地方,一移就移到天南地北。
他老想那個家,想那女人,想兒子,想那塊地……他知道這不好,可他老想。
就這樣有一天他動了那心思。內心深處什麼東西拱啊拱的就從心裏一個地方拱出來了。就像春上那些筍,在濕濕的軟土下拱,拱拱就說不準在什麼地方拱出來。早晨起來穿鞋,草鞋怎麼竟高出一截?哦哦,原來屋裏也拱出根筍呀。那念頭就像那筍一樣,很頑固。那念頭庚年沒法對人說,就跟長在屋裏的那根筍,隻在陰暗角落裏蹲趴。
庚年想回家,他不想再跟隊伍走下去了。誰知道要走到什麼地方去?走了都快一年了,沒完沒了地走,天上飛機地上大炮,走的盡是險道僻徑激流絕壁……誰知道要往哪裏去?
他不想走了,這就是庚年內心角落拱出的那株“筍”。
他早就不想走了,可他一直沒機會。要他不是個馬夫,也許早就瞅個機會溜走了。機會多的是,隊伍走著走著,就遭飛機轟炸敵兵攔截,隊伍斷作兩截,被人打散了,後麵的與大部隊斷了聯係,往林子裏一鑽萬事大吉。沒人說你是逃兵,沒人那麼說。隊伍散了我找不到隊伍了我能有什麼辦法?
庚年就是那麼想的。可想歸想,他沒法將想法付諸實現。他是個馬夫,而且是首長的馬夫。一天到晚都陪了那匹馬,陪了馬其實就是陪著首長。這些日子沒完沒了地行軍,沒日沒夜地走,好不容易能歇上幾日,庚年就被幾個伢子圍住,伢們是首長們的警衛。警衛和馬夫都是伺從,吃睡都在一起。沒“走”的機會,也找不出“走”的理由,他總不能做逃兵吧。庚年再想家,他也不願做逃兵。他想有個“理由”,有理由他就不是逃兵了。可他找不到合適“理由”。他要是趁月黑風高時候偷偷走,那他就是逃兵,是蛆蟲,是見不得人的臭狗屎。
庚年不願做那種人。
終於有了這麼個機會了。他們叫他和元朋一起去山頂上取冰,他們給他這麼個任務。
啊,這可是個機會一個好機會!庚年想。
我得利用這機會,這種機會不多。他想。
可他心裏還是有著什麼礙著事,他知道他有些猶豫,舉棋不定。他想他還得不住地給自己鼓勁打氣。畢竟這不是個光彩事情,要徹底下決心很難,現在下不了到關鍵時候能不能下呢?他不敢肯定。他知道自己,他就這麼個人,他不怕死,他也想做好佬做英雄,他也不想讓人歪著賤看了他。可他想家,事情就是這樣。
他想把事情做得好一些,做得天衣無縫那才好,他知道那不是個容易的事。
庚年心想:都是命,撞運氣吧!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總歸有辦法,車到山前自有路。他給自己鼓勁。他低著頭悶聲不響看著腳尖的時候就想著這麼些事就給自己鼓著勁。